第108章 舐犢情

  耿曙正在率軍圍攻城主府,鄭軍死傷遍地,風戎人都是天生的射手,占據了高地,連續幾波箭雨下來,上萬弓箭牢牢將城主府壓制住。

  姜恆趕到時,戰事已到尾聲,耿曙一腳踹開城主府大門。

  內里,太子靈所派的監事瞪大雙眼,看著兩人。

  「好久不見了啊。」姜恆認得他,那是當初他在濟州王宮中,太子靈麾下的門客。

  「姜大人?」那人震驚了,忙道,「別殺我!別……」

  一箭從旁飛來,射中那人咽喉,姜恆馬上轉頭,只見水峻手持弓箭,身穿武服,頭髮綰起,繫著藍繩。

  水峻道:「他們進城後,殺了不少我們的族人。」

  姜恆點了點頭,問:「氐人呢?」

  水峻說:「幸而破城時,我們聲東擊西,放不少族人逃了出去,都在城外等候。」

  耿曙說:「給王都解圍,去麼?」

  「去,」水峻說,「待我召集軍隊就來。不必歃血,我得去救山澤,他還在落雁。」

  耿曙說:「我的目的,卻不是救人,說不得還有仗要打。」

  「那你得問他們,」水峻說,「我做不了主,你才是雍國的王子。」

  耿曙隨水峻離開城主府,城內已聚集了大量的氐人。

  「氐人!」耿曙朗聲道,「跟我走!我是汁淼!我答應你們!只要願意與我並肩作戰……」

  氐人離開自己的居所,穿過大街小巷,來到灝城的主街道上,所有人不發一言,近五萬人無聲地看著耿曙。

  「……我會將本該屬於氐人的,還給你們。」耿曙在自己手臂上,劃下了第二十七道血痕。

  水峻策馬,駐馬於街道正中,看著耿曙,背後數萬人議論紛紛,繼而高喊起來。

  「氐人願意相信你與姜恆,」水峻朝耿曙道,「卻不相信王室。你的承諾是風戎人的血誓,你是耿淵的後人,不要讓我們再失望一次,這是氐人最後一次相信雍人了!」

  水峻解開武袖,在手腕上劃下了一道血誓之痕。

  孟和笑嘻嘻地,從水牢里拖出驚魂未定的衛賁,衛賁被折磨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姜恆一看到衛賁,馬上把到手的帳本藏了起來,說:「趕緊帶他下去,給他壓壓驚。」

  「孟和,」孟和顯然非常喜歡姜恆,說,「過來坐在我身上,我餵你吃棗子。」

  衛府過得十分滋潤,還有時令鮮果吃,坐在孟和身上吃倒是可以免了,姜恆肚子正餓,於是捋了袖子,一手端著盤,另一手拿著果子吃了起來。

  耿曙回來時,看見亂七八糟的府上,沿途還看到風戎人在運送衛家的藏金與夜明珠,當即肺都要被氣炸了。

  「誰告訴他,讓他在城主府里洗劫的?」耿曙提著劍回來,朝孟和怒吼道。

  風戎人就像一群瘋狗般,開始搶奪灝城城主府內的財物與家當,幸好人都被姜恆放走了。

  「我。」姜恆說,「吃棗子嗎?」

  「哦那你說了算,」耿曙馬上改了語氣,「當我什麼也沒說。」

  「你自己先前說的,反正都得罪衛家了。」姜恆離開城主府,順手餵給耿曙棗子,扔了盤子,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快步下來,說,「他爹不會惦記咱們救命之恩的,人沒死就行,否則不好交代,錢財都是身外物,衛大人想來很願意用一點錢換自己兒子性命,是不是?」

  「他爹活沒活著還不知道呢。」水峻當真是恨死了衛家,孟和縱容人洗劫城主府正中下懷,要讓性格溫和的氐人去搶劫,這事兒他也做不出來。

  孟和伸手去勾水峻的下巴,說:「替你出氣了,小美人?」

  姜恆道:「別鬧了!趕緊出城!王都若陷落,就全完了!」

  孟和根本不在乎落雁城的下場,全是看在耿曙與姜恆的面上,才隨其出兵,甚至巴不得越亂越好。

  但水峻在乎,落雁城若破了,山澤一定逃不掉,他比姜恆此時還要心急。

  「山陰城呢?」耿曙召集氐人、風戎人,這支勤王之軍,已擴充到了三萬人數。

  「不管了。」姜恆說。

  他頗有點擔心曾嶸與曾宇的父親——曾家當家主曾松。但眼下既然切斷了太子靈的補給線,便必須馬上救援王都落雁,若必須取捨,他相信曾松也希望將生還的機會留給兩個兒子。

  然而,事實沒有他想的這麼簡單。

  山陰城在三天前第二次易主,並緊閉了城門,於城門上掛起了太子靈麾下門客的頭顱。

  城牆高處,以長槍刺穿的屍體鮮血淋漓,凍僵在寒風之中。

  城門用血畫下了一棵巨大的樹,那棵樹枝繁葉茂,以鮮血畫出的繁花觸目驚心。

  耿曙在城門外停下。

  風戎人與氐人,臨時召集起的三萬大軍圍在山陰城外。

  耿曙道:「烏洛侯家的人,出來說話!」

  城樓高處,郎煌出現了,他穿著一身獸皮襖,不復曾經與姜恆相遇時,那赤身裸體的模樣,穿上衣服,姜恆都快有點認不出來了。

  「你好啊,」郎煌端詳城外,「恆兒。」

  姜恆抬頭,望向高處,再轉頭看耿曙。

  耿曙:「你想做什麼?」

  郎煌吹了聲悠揚的口哨,說道:「造反,叛亂!否則還能做什麼?水峻?你也來了?」

  姜恆朝耿曙示意,讓他來解決。

  「我們去王都,你來麼?」姜恆說。

  「不了。」郎煌居高臨下,看著眾人,「你那位王子殿下,你的哥哥,可是殺了我不少族人。我願意報答你,卻不願意為兇手賣命。」

  「那麼我們就要攻破山陰城了。」孟和一向不大喜歡這傢伙,林胡人在塞外三族中神神秘秘、鬼鬼祟祟,與他們沾上,總沒有好事。

  郎煌說:「所以要打仗了?」

  「哥,」姜恆說,「算了罷。他不會加入咱們的。」

  但耿曙很清楚,林胡人哪怕人數不多,也不是塞外最為善戰的民族,對他而言,卻十分重要。

  「你說過的,」耿曙答道,「那天你的話,給我感觸很深。」

  「什麼?」姜恆不明其意。

  「你說,無論哪一族。雍人、風戎人、林胡人、氐人,」耿曙說,「一視同仁。錯了就要認錯,是我虧欠了他們。」

  話音落,耿曙翻身下馬,持烈光劍,走向城門。

  占領了山陰的林胡人紛紛架上弓箭,郎煌卻抬起手,示意不要射箭。

  緊接著,耿曙在城門外雙膝跪地。

  「我朝你們謝罪!」耿曙朗聲道,「為我之過!我曾不辨是非,屠殺你們的族人!掠奪你們的土地!」

  這一下,萬軍譁然,湧上前去,看著耿曙。

  耿曙沉聲道:「林胡人曾是我們的盟友,但我等忘恩負義,烏洛侯煌,今天不是最好的時候,待我解去落雁之危,在王都等待你,你隨時可來報仇。」

  耿曙收劍歸鞘,振劍之鳴響徹天際。

  大軍開離山陰城,姜恆回頭望去,只聽山陰發出城門打開的巨響。

  吊橋落下,郎煌騎高頭大馬,率領三千腰挎彎刀、背負箭袋的林胡軍,出了城門。

  「人終於齊了。」姜恆說,「王子們,走罷,今天之後,我與各位王子同舟共濟。」

  臘月十五。

  狂風越來越大,落雁已遭到全面封鎖,再無法朝外界傳遞任何消息,但汁琮相信,他的另一個兒子,正在浴血攻打玉璧關。

  但他等不到援軍了,玉璧關易守難攻,自己被姜恆刺出一劍之日,就註定了今天的局面。

  他也等不到界圭的消息了,刺殺是件需要非常有耐心的活兒,耿淵蟄伏了這麼多年,界圭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十天半個月乃是尋常,甚至長達數年,等到自己死後,界圭也許才有機會,將為他報仇。

  「太子殿下想朝您辭行。」曾宇步入正殿。

  汁琮一身單衣,面容明顯變得蒼老,答道:「別讓他進來,我不想見他,讓他這就去罷。」

  他不想被親生兒子看見自己這副模樣,衛卓、管魏、陸冀三人將留下,與王都同生共死,太子瀧則帶著他最後的希望,由曾宇負責護送。

  死了也好,全都死了,當年的秘密,就再無人知曉。

  汁琮想著,頓了一頓,說道:「曾宇,我把他交給你了。」

  曾宇點頭,轉身離去。

  汁琮穿上王袍,前往宗廟,前去祭拜那個被他親手殺死的鬼魂,他曾經以為哪怕他有再多的怨氣,也不至於詛咒這祖先傳下來的社稷基業。

  現在看來,他竟是依附在他兒子的身上,要一鼓作氣,毀掉所有,哪怕大雍有一半是他生前所親手建起的樓台,他也不在乎。

  那就玉石俱焚,同歸於盡,又有何妨?

  他想起了姜太后的話,當年姜昭很像他娘,他喜歡姜昭嗎?也許喜歡過,可她養大的孩兒,如今已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午前,落雁城門外巨響,雍軍開始拼死突圍。

  狂風吹得鄭王旗獵獵作響,這是太子靈三個月來,第一次在眾將領面前露面。

  車倥正在監視北門方向,孫英與一眾死士守護在太子靈身邊。

  「殿下料中了,」車倥說,「他們正在突圍。曾宇帶著人正在強沖防線,卻不見汁琮身影。」

  「多少還是有著舐犢之情,」太子靈道,「想必不顧一切代價送出來的,乃是汁瀧了,可他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報——」信使縱馬,匆忙進了大營。

  孫英等人馬上築起防護,勒令信使不得靠近。

  「灝城陷落!」信使喊道,「卓大人身亡!」

  太子靈沉吟不語,望向孫英。

  「姜恆來了,」孫英說,「本以為他會留在玉璧關,怎麼過來的?」

  太子靈當機立斷,下了這場圍困戰中最重要的決斷:「攻城,給他們一個廢墟看看,進城後,抓住所有的王族,其餘人等,一律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