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成王一百二十年,四國聯軍齊聚玉璧關,朝雍國發起第三次大戰。
是年,太子靈以潯東城與郢互易,郢王得潯東,派兵駐紮。鄭出奇兵,經海運六萬步兵,出膠州港北上,抵達東蘭山,潛於東蘭山中,一夜間攻陷灝城。
十一月,玉璧關四國聯軍傾巢而出,與武英公主汁綾決戰,落雁城往玉璧關的兵道受太子靈步兵封鎖,援軍不能抵達。
十一月七日,落雁被圍城,汁琮麾下兩萬御林軍成為孤軍,朝武英公主發出軍令,火速回援!
頃刻間灝城、山陰兩城掀起了反叛,受雍人壓迫日久的林胡與氐人揭竿而起,兩城守軍被抽調往玉璧關後,駐軍合計不足八千,與王都落雁斷了消息。
幸而大安等北方城市由風戎人主宰,尚未傳來動亂的消息。
汁琮一夜焦頭爛額,只因太子靈的鄭軍來得實在太快,倉促間全無準備。今年又是個暖冬,未有大雪封城,仿佛老天爺鐵了心要滅絕大雍。
武英公主欲抽走兵馬,奈何玉璧關聯軍早察其意圖,幾次主動出擊。雍軍若在此時撤離,定將招致尾擊,屆時面臨的,將是全軍覆沒的大潰。
所有人當下唯一的希望,就是依舊在中原的最後這支,掌握在耿曙與姜恆手中的兵馬。
這個時候,耿曙調動軍隊去打哪一國,哪一國就會馬上撤軍,減輕玉璧關面臨的壓力。
「你爹該好好反省了,」姜恆與耿曙帶兵離開嵩縣時,姜恆回頭看了一眼兩萬人黑壓壓的軍隊,說道,「如果接下來他還有這個機會的話。」
耿曙說道:「還有機會,前提是咱們能打下玉璧關。」
姜恆說:「作個最壞的打算,如果打不下,雍國亡國了呢?」
耿曙:「……」
姜恆:「你要為國捐軀麼?」
耿曙看了姜恆一眼,姜恆揚眉,等待他的答覆。
耿曙說:「我的性命是你的。」
「知道就好,」姜恆說,「盡力而為罷。駕!」
這支大雍寄託了所有希望的奇兵,沒有開往任何一國,而是徑直越過洛陽,朝玉璧關而去。
落雁,雍宮,十一月十三日。
這是落雁城自從建國之後,歷史上第一次被圍城,多年以來,倚仗玉璧關天險,戰線從未推進到國都過,哪怕在備戰的這半年間,汁琮得到管魏、陸冀與姜恆的反覆提醒,卻仍不以為意。
落雁從未進行過圍城演練,在這滴水成冰的冬季,也不可能有人來圍城。南方人無法適應酷寒,讓他們在冬季圍攻國都,是不可能的!
但眼下,汁琮終於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價,太子靈與鄭軍已在城外紮營,陸陸續續,已有六萬人抵達沙洲平原。
「他們正在進行防禦工事,」曾嶸看過軍報後說,「挖掘大量壕溝。但壕溝附近守備森嚴,我們的斥候無法接近。」
「只是壕溝而已,」管魏皺眉道,「用得著如此戒備森嚴?」
陸冀說:「妄想通過地道進來,是不可能的。城內所鋪,俱是巨擘山之岩,當年落雁選址之處,乃是凍土,春天化凍后土質鬆軟,為夯實地基,傾舉國之力鋪上了堅岩,他們挖不進來。何況就算挖穿了,隧道開口總不至於太大,不足為患。」
管魏道:「必須調查清楚他們在做什麼。」
「讓他們圍就是了。」衛卓在今日的朝會上說,「冬天的糧食都收進來了,我們尚有兩萬驍勇善戰的騎兵,當下哪怕天氣回暖,北方的寒鋒卻總會來的。屆時只要銜尾出擊,太子靈的軍隊必將全軍覆沒。」
這也是汁琮所想的,他壓根就不怕他們。
「那麼玉璧關怎麼辦?」管魏在這個時候,終於不能再忍了,朝衛卓道,「今冬的作戰計劃這麼拖下去,哪怕守住了落雁,勢必再無反擊的勝算。」
「管相,」陸冀說,「玉璧關守衛的中堅力量,算來不過是鄭、梁二國,此二國任意一國戰敗,另一方定然自行離去。如今太子靈深入我國腹地,正是決戰的極好機會,耐心等候,將其一舉擊潰,玉璧關不攻自破。」
太子瀧說:「咱們得派人去救灝城、山陰兩地,城池已淪陷,變法之舉未推行,若林胡人餘黨與氐人加入他們,又要怎麼辦?」
衛卓冷笑一聲,說:「氐人什麼時候學會打仗了?烏合之眾。」
「沒有人,」陸冀說,「誰去救?」
「我去,」太子瀧說,「給我五千騎兵。」
太子瀧今日議政,帶來了他的幕僚山澤,山澤端坐太子瀧身後,不發一語。
沒有人回答,都不看好太子瀧。
「你覺得,你們氐人會被鄭人說服,加入這場反叛麼?」汁琮朝山澤投以有意無意的一瞥,依舊保持了鎮定,在心裡估量著這場戰爭的贏面有幾分。
「氐人會不會我不清楚。」山澤說,「但是雍王,如果您還秉承著這一如既往的傲慢,落雁城只怕覆亡就在頃刻。」
所有大臣頓時色變,衛卓怒道:「大膽!」
太子瀧沒有喝止山澤,迎上父親的目光,眼神帶著期望與悲傷。
「哦?說說?姜恆給了你什麼錦囊妙計?」
汁琮一瞥太子瀧,漫不經心,剝開手裡的松子,吃了一枚,就像在玉璧關談判那天。
太子瀧卻比誰都更了解父親,知道他需要細微的動作,來緩解內心的不安,更重要的是,藉由這一動作以掩飾真實的內心,以免被他人識破。
「這場戰爭從第一步下子,就犯了錯誤,」山澤沉聲道,「一步錯,步步錯。處處被先發制人,以至於落到如今局面。雍王認為南方四國,無人是您一回之敵,可實際上呢?不僅遭受刺殺,險些死在關前,更丟了玉璧關。」
汁琮停下動作,剎那間殿內充滿了危險氣氛。
「這是你們東宮商量好的?」汁琮冷冷道。
太子瀧沒有回答,這等於默認了。
「雍王總覺得北方天寒地凍,不可能有人在這個氣候下圍城,可對方偏偏來了。如今雍王與各位大人談論半日,認為只要圍城不出,堅守,拒戰。太子靈就拿落雁城毫無辦法,假以時日,敵軍必退……」
「……但敵方統帥,就想不到這一點麼?」山澤反問道,「試問您若是太子靈,會有什麼樣的作戰計劃?必須速戰速決!這一速戰速決的時機,一定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也絕不能讓敵人想到。」
殿內鴉雀無聲,汁琮拇指摩挲手中松子,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山澤。
「雍王總以為自己武威天下無敵,」山澤沉聲道,「沉浸於自吹自擂日久,傲慢不可一世,縱然你是重聞身故之後,天下第一的武神,但武神也好,軍神也罷,那個時代,早就結束了,還是您的兒子親手結束的。隨著李宏被汁淼親手打倒,多年前琴鳴天下前,成名的武神中,便唯余雍王一個,太子靈不僅敢於朝雍王發起挑戰,更有必勝的決心,否則他絕不會到此地來。」
說著,山澤朝汁琮揚眉,汁琮馬上就知道,這話一定是姜恆讓他說的!
東宮的人里,只有姜恆與山澤這兩人是不怕死的,姜恆不怕死,是因為他知道沒人能把他怎麼樣。山澤不怕死,是因為他的命是撿回來的。
「父王,」太子瀧說,「山澤之言雖刺耳,但我們總該正視現實了……」
海東青帶著來信,頻繁往返東宮與嵩縣,今日這一席話,乃是東宮核心討論後,在姜恆的授意下,予他毫不留情的反擊!
「說得是,」汁琮打斷了兒子的話,沒有發怒,開始認真看待這一對手,認真看待他與他麾下的謀臣們,點了點頭,說,「爹確實太輕敵了。」
「更何況,」山澤最後說,「雍王自繼任那日起,可曾越過玉璧關一步?武神之名,我看不過只是存在於雍國則以。我的話說完了,氐人反叛是死,落雁淪陷,我也是死,雍王還請爽快賜我一死就是。」
這話驀然擊中了汁琮的心病,事實上正是如此,自從他成為雍王,雍國的軍隊便從未真正地踏出過玉璧關。嵩縣乃是耿曙借王軍之名暫時占領,四國有再多的內訌,依舊聯起手來,將雍國壓製得死死的。
太子瀧:「山澤。」
太子瀧知道山澤說過頭了。
這也是他最大的忌諱之一。
「說得很好,」汁琮沉聲道,「人要保持清醒,多謝你的臨終諫言。來人,把他押出去,皇宮校場外問斬,非常時期,不用車裂了。」
「父王!」太子瀧馬上上前一步,擋在山澤身前,山澤卻坦然起身,走出殿外。
「父王!」太子瀧道,「灝城已失,此刻殺山澤,氐人定將投敵!」
「王陛下請息怒。」管魏也站了出來。
「陛下,」曾嶸道,「大可押後再殺。」
汁琮看著眾人,他想知道,這朝廷上究竟有多少人,站到了姜恆那小子的一邊——哪怕他不在場的前提之下。
「陛下!」週遊帶著一隻海東青,飛快入殿,「風戎人來信了!」
週遊的闖入一瞬間引開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汁琮卻不為所動,伸出手。週遊恭敬捧著信報,送上王案。
汁琮卻沒有讀,把它放在案上,用金璽壓住了那張紙條,他看清楚了東宮的態度,曾嶸、管魏、以及他的親兒子,都對姜恆抱著信心。
「那麼就押下去,打入天牢。」汁琮沉聲道,「你看,山澤,孤王也不是完全聽不進勸告。」
太子瀧鬆了口氣,昨夜他收到姜恆的來信,連夜召集門客詳議。姜恆的信上,對汁琮的指責簡直是毫不留情,並點明了此戰勝敗,關鍵在於汁琮對趙靈的態度上。若無人震懾他,局面將一發不可收拾。
汁琮根本沒將趙靈放在眼中,更不將鄭國視作對手,這就是招致大敗的唯一誘因。
姜恆讓太子瀧去說,只因這話他必須說。
但姜恆不在,東宮無人敢直面挑戰汁琮的權威,最後山澤決定,說出所有人心裡的這番話,於是山澤成為了代替東宮,觸忤國君之人。
幸而汁琮沒有殺他,這在太子瀧的計劃之中,太子瀧又使了個眼神,這眼神被汁琮一覽無餘。
「送信給汁淼,」汁琮說,「讓他按原定計劃,攻打越地。我知道海東青還在東宮。拖住他們,打下越地後,他們圍一天,便讓汁淼殺一名他們的王族。」
汁琮動了真怒,他想看看,趙靈究竟還有什麼瞞天過海的破城之計,六萬大軍,哪怕一夜間全長出翅膀飛越城牆,等待著他們的,也將是雍軍的強弩與利刃!
「王陛下,」東宮另一名喚牛珉的謀臣上前一步,說道,「愚以為,此次大戰的關鍵之地在玉璧關,不在越地,不能再按原定計劃來了,須得讓汁淼王子帶兵,奪回玉璧關方是上策。」
「拖下去車裂,」汁琮頭也不抬,開始看風戎人的信,說,「這個不能饒了。」
太子瀧萬萬沒料到,牛珉會突然開口,局勢脫出了他的掌控。太子瀧馬上跪下,色變道:「父王!」
汁琮展開信,看見風戎人寫就,歪歪扭扭的一行漢字:
風戎年前已為王室徵兵,眼下人手不足,雍王可儘快將太子送來,王家血脈性命可保。
再要救城,恕無良策。
「兒子,我要找個時間,和你好好談談。」汁琮收起信,朝自己的親兒子說道。
牛珉直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只說了一句話,便落得一個被車裂的下場。慘叫聲中,這名寒族士子鮮血迸發,在王宮校場外遭到分屍,爆發出的血液染紅了方圓數十步,滲入磚縫,極目之處,一片殷紅。
太子瀧親眼目睹,頓時閉上了雙眼,悲愴交加,大喊起來。
這是汁琮給東宮的一個警告,他已經懶得與姜恆你一招,我一式地去比畫。他還要告訴自己的親兒子,在這個國家,他才是國君,不殺誰,那是權衡利弊;想殺誰,是他樂意。
眾臣噤若寒蟬,汁琮的瘋狂,讓他們紛紛想起了十八年前,汁琅死後的那場大屠殺。
他是會殺人的,只是最近殺的人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