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膽子大
從廣庸出發,沿途兩月,老道長於啟猛對時下民生多艱四字有了更深理解。
雖無感知人念,卻在紅塵中感受到那股沉沉暮氣。大梁已亡,北齊亦紛爭,這天下好似一具身埋黃土、命不久矣的垂老之人,多的是行屍走肉。
他見過哀求路人的老丈,只為將襁褓中的孫兒賣去,省得與自己一同埋骨;也見過夫妻揮淚別離,丈夫抽丁從軍,不知幾時回還……
萬民爭渡,可悲的求活,又有多少求而不得,嗚呼哀哉中化作一捧黃土。
他自西州來,入大山,出川澤,感悟自然妙華,又去拜訪同道,穿林過葉般走過許多農家城鎮。
見得太多,再聯想當年,短短二三十年光景,分崩離析竟至此,饒是老道的心境也不禁微顫。
兵荒馬亂的年代,不指望安定,如之前短暫停留法村寨已經是難得的平和。
雖缺衣少食,至少偏僻,鮮有兵禍。
一路上,於啟猛在修行,在感悟,他年輕時曾遊歷南北,去過江南、中原,仰望巍峨皇城,與士子、淑女乘畫舟出遊。
回複眼下,何等狼藉一片。
「久居元陽,一時少了人氣,眼見這些悲苦入目,難免生出幾分愁緒來。」
隨意挑了棵樹下,於啟猛抹了把汗後迤迤然坐下。
多愁善感可不是他的性情,老道長只是傷嘆於世事,沒用多久便調整過來。
他心頭有執著,為求道,為尋仙。
哪怕在心中後者其實可有可無,但尋覓真道卻是實打實的出發點,他為此下了山,靜極思動,以紅塵歷練為伴,兼顧找尋仙家福地。
多看多聽,於啟猛默念心經,掃去心頭那一抹塵埃,旋即解開腰間水壺,飲下幾口清泉,滿意地撫須,然後站起身繼續上路。
這一次不同年輕時,他沒有設定最後的目的地,就這般走過去,看過去,從十萬大山開始。
在於啟猛的想法中,福地若存,要麼飄忽於九天之上不可見,要麼,就在這些山林荒野中,待人發現。
說不清這裡面到底是道門經義里仙家多為隱世的故事起到了作用,還是思緒中若有若無的靈覺在指引,總之他越是尋找琢磨,越是覺得應該如此。
陰差陽錯,在離開元陽峰四個月後的一日,當於啟猛從西州到白州,甚至一直走到了瑤山附近時,一種奇妙的感應從腦海深處悠然浮現。
老道士注視腳下,平平無奇的山坡。
不遠處有一座石林,半點人跡都不見蹤影,若非他刻意入山尋找,恐怕很難發現這個尋常的地方。
可細細感受,那種半遮半掩的感觸始終縈繞腦海,挑動心梢。
「是這裡麼?」
於啟猛懷疑,呢喃了句,他行走千餘里從未在一地感受到這種怪異。
想了想,他放開約束,任憑那股異樣牽引,甚至體內的內氣都在激盪,讓感應愈發明顯。
一步步,繞過石林、跨越山巒,來到一處背陰的寒涼地。
厚實的落葉堆積,踩上去格外鬆軟。
密林遮蔽天野,稀疏陽光穿透茂盛林葉,斑駁且晦暗。
他頓足不前。
張望四周,太陽穴鼓鼓,於啟猛這一刻確認,這地方真的不同尋常!
……
咦?這就被發現了?
收拾好泉眼,梳理大陣之後,陳嶼放開了對三界井的操控,將其懸掛在天穹中隨風遊蕩。
靈器堅固,熔煉中時已經質變,等閒手段難以破壞。
水火不侵、風雷難毀。
飛翔人世間,反而能讓大陣時刻不停調試人世的靈性——十五處泉眼齊齊噴勃海量靈性精華,這一刻,普通人眼中或許還不覺,但天地中某種變化正在醞釀。
他放手,由得去,只隔三差五關注靈器與大陣的有無大礙,其餘便不再多管。
正因此,等到三界井傳回一絲波動告知,西北一處泉眼被微弱靈覺觸及,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回山又有大半月,陳嶼正沉浸在靈文組構的無窮排列中,這消息傳來,他抽出神來,意識飛至天外,不慌不忙對比,原道是於啟猛老道長。
「他怎個去西北了?」
靈性是個極其自我的東西,哪怕游離天地間的靈性失去了主體,卻也仍舊沾染許多殘餘,這是大過濾都無法消磨清除的痕跡,靈性與意識高度粘合,哪怕是他想要打磨出完全不含半分痕跡的靈性,也需要大量時間精力。
有這功夫,早就從天之極吐納了數百倍靈曦吞服。
故而他很少去自己洗鍊靈性。
不過對於每一縷靈性的不同,他有著不淺了解,自己的靈性當初蛻變升華,便做了許多研究。
每個人的靈都不同,若說自然游離的靈性已經可以算作養料,滋養整個天地世界,那麼個人的靈便只作為本身的支柱而存在。
人死燈滅,人活著,那一抹靈光便無從改變。
正是因此,他才特地在煉製三界井時使其具備了洞悉靈性的本事,如此才好分辨甄別,以便之後的各種手段添加。
如今還差一些,大陣強度不足,即將加持的[雷法]對穩固性有較高要求,監仙大陣稍顯缺陷。
大陣承載不住雷法,但對靈性的分辨甄別已經能做到,如此,陳嶼才在第一時間就找到了對方,並對比天外天中那一團至今還漂浮在精神界域外圍,本能驅使下欲要進入卻被嫌棄的意識星辰,確認是於啟猛老道士。
實際上,如今的三界井其實做不到分毫畢現且迅疾反應,但耐不住這是萬里山河中十五處泉眼第一個碰到的靈性異樣。
自然不會放過。
「等到往後,三界井大可接入天外,與億萬意識體接駁,這樣一來人世間的靈性甄別將更加有效且準確。」
想歸想,可天外天太大,陳嶼也清楚實現難度高得可怕,眼下不作要求。
時間悠悠轉轉,從三界井反饋的信息看,於啟猛在泉眼那邊暫住下來,山中多蟲蛇,於是在山外的聚落里採買物品,三天兩頭往山里跑。
他中途去過一回,許久不見還頗為好奇對方的情況,這次倒是沒有動用真身。
三界井傳輸,金燦燦小太陽從泉眼中一個猛子鑽出,打量對方,臨時法力捏制的元神眼底閃過一絲訝異。
目力非凡,他自然能看出對方體內盤踞的那一團像極了當年內炁的玩意兒。但細細觀察,法力無聲沖刷身軀,發現這股能量比胎息飄渺空靈、又不如內炁厚重凝實,更無法和法力相比。
無論是之前的法力,還是三法合一後的造化法力,都媲美不了。
「新的超凡之力?」
陳嶼無法確定,感受著對方那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揉雜了內炁、氣血、天地游離靈性等諸多事物。
甚至還有一絲靈植的意韻。
越是看,面色越是古怪,老道長可真生猛,什麼都敢揉,也不管適不適配,就像和面一樣硬生生攪拌在一起。
但……看樣子居然還能用!
好奇心漸漸興起,浮在眼中,陳嶼饒有興致地瞧看這位。猶記得上一次這樣歡喜也是在於啟猛身上有所發現。
那時候發現的是『穴竅練法』——從中他推導出了『血竅』,並養出造化之力,直接影響到青朧山的具現,以及三法合一最為關鍵的[凝合]一步關卡。
如今,看樣子這位並未走上血竅這條路,渾身氣血雖維持不頹,但沒有刻意熔煉捶打的磅礴。
似乎,於啟猛放棄了氣血一道。
有意思,青台山,收到法力化身傳回的反饋,陳嶼眼前一亮,覺得於啟猛真不愧是自己特意『顯靈』傳法的人,當初為其留下那半篇呼吸養身術可真是留對了。
這等高道真修,要是受限於年老體衰與精力潰頹而失了進取之心,那才是他的損失。
「不錯,不錯,又有的琢磨了。」
他撫掌,很是高興。於啟猛體內的能量本身強度不高,但新東西的出現總是代表一些未曾注意的點,此刻被呈現,便足以讓他去分潤精力,投注其中。
看著對方盤膝吐納,意識中微弱靈性光芒徐徐壯大,體內的能量水漲船高。
陳嶼更加驚訝,因為他看見了一道道靈霞從天地中滲透出,化作薄薄光色融入對方身軀。
「自然靈性……太駁雜,但能量成品並未被歪曲,依然烙印下屬於他的印記。」
這其中必然有還未察覺的變故,否則游離的靈性可不是那麼好吸收的,一個不慎,極容易將本我模糊,讓自己化作『它物』。
陳嶼想要繼續研究一番,於是沒有插手,任由對方盤踞在這處泉眼上修行。
雖說以對方的精神境界再如何都發現不了『真相』,但已經覺醒自我、精神力處於將脫未脫的境地,此地確實當得起一處寶地。
不過看了一陣,他回身離開。
於啟猛境界太低,現如今不過是汲取極為微弱的游離靈性,煉化緩慢,照這個速度練下去,估計十幾年都不一定能養出足夠多的能量。
遙想過往,陳嶼也是從胎息、內炁一路過度到法力,外采餐霞之前,可還有煉己築基以及內採食炁兩個階段。
而對方,步子太大,自然事倍功半。
或者說,如此修行都能起到效果,已經是幸運萬分的事。
陳嶼現在就在想著,要不……給點兒東西?畢竟一直等也不是個事。不過他倒也不急,時常觀摩便可,以自己的通幽入微之能,加上法象變化之道,哪怕能量再微弱亦能參悟出許多東西來。
況且老道長看樣子同樣不著急,此刻正神思歡樂,悠哉於空濛靈韻中。
於真修那邊在修行,陳嶼則以觀摩對方為修行,同樣收穫良多。
現在他也看出來了,後來者個頂個的勇猛,突出一個無畏。
無論饞嘴鹿還是黑魚,一個直接餐食月霞,吞吐第一縷光熙時,甚至自己還是個渾渾噩噩不通靈慧的牲畜。
另一個也膽大,在他離山這一年多時間裡,跟在黑魚邊上有樣學樣,一齊吐納起自然靈性。
而要說這兩位膽子肥厚,卻也比不上於啟猛老道長。前者好歹靈慧初生不久對天地奧妙了解不多,加上陳嶼時常投餵靈材、氣血丹,更在下山後禍害了一茬茬藥園靈植,底子並不差。
後者呢?老道長普普通通,除了年歲有優勢,一身氣血都不如壯年武人。
就是這般,他竟然直接吞服了靈性入體,還意外熔煉成自己的力量。
陳嶼感嘆,無量天尊在上,這是何等的好運。
當然,這是他不曉得元陽峰上曾有數人同樣食靈入腹,也不知還有一位妄圖分化天地靈性,以一氣御六氣,如今正散了功正在重修。
這些人放陳嶼眼中都算得上無知無畏者,可真要曉得了如此多的人都直接食靈成功,不知他心頭又會作何猜想。
對這些事陳嶼並不知曉,他未去抽離於啟猛的記憶,以前多少有些輕狂冒失。
現在他不會再如此,就以一雙眼目觀之,對方的修行在他這裡再無遮攔。
……
七月,夏日炎炎。
天下紛亂如舊,只聽聞京畿再次動盪起來,數方火併,其間又有一夥亂賊趁亂入江南,席捲數縣。
西北的宋義雲占據白州,正式向西州等地動兵,數萬人虎驅狼吞,望者皆膽寒不敢抵擋,紛紛投獻。
瑤山一帶。
於啟猛在山林里修行得暢快,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歡暢,從靈藥枯竭,下了山後的日子算起,一直宛若身處牢籠,束手束腳。
如今雖比不得靈藥在手時的感觸,但那種朦朦朧朧、四野上下都仿佛輕飄飄脫去枷鎖的意韻,毫不遜色當初。
「要是再有幾株靈藥就好了。」
他如是說,旋即又自嘲,貪心不足。
靈藥何等難求,於啟猛在意識到此地的不簡單後,也曾懷疑有福地降臨,四處尋摸了遍,結果毫無收穫。
遂放棄,只當風水地勢不同。
他不修山符法,但對風水之說也有一定了解,想必此地便是處於一種獨特風水陣勢中,才顯得神異。
老道士自我安慰,卻還不知早前正有人打算送上一批靈植來。
但眼下陳嶼趕不及了。
他正忙著另一件事。
法身,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