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境界
「廢物!」
西北,昌州。
瑤山以西有崇、瑤、昌、洛宋四州之地,半載以前劉叔武尚未被腰斬時,昌州並不算突出,各方投注目光不多,只有一支偏軍駐紮州府中,防範允、白二州北上的亂民,以及西地山溝里不知何處躥出的土民夷狄。
直到宋義雲帶著大軍暗度陳倉,借著策反之功一舉將四州拿下,又調轉馬頭與朝廷對峙,這才將重心從洛宋分潤部分。
是夜,行軍大營內燈火通明。
旁人只道宋義雲貪財好色嗜殺,殊不知此人既有野心,更有果決,且深知自己從軍伍起家,身前身後靠得就是一幫從西州帶回的老弟兄。
故而在許多事上都有偏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老兄弟一個個都在手下當官吃酒,好不快活。
不過到了如今地步,坐擁西北,堪稱天下有數的軍閥勢力,僅靠底子那點兒人明顯不夠,於是他果斷地在四州掀起一場清洗,從官場到軍將,從民間到武林。
同時搜羅不少人才,或是武藝高強好勇鬥狠,或是書香門第儒林世族。
來者不拒。
在他手下任事有一點好,那便是放肆無拘,只要不延誤了軍機,不衝撞宋義雲本人,想怎麼幹就怎麼幹。
偏生這人生得一副喜怒無常之心,動輒打殺,故而真正願意做事的不多,大都只圖斂財。
宋義雲不在乎,他要的就是一群能喊能咬的狗,忠義與否無關痛癢,畢竟當不得脖頸上的一刀,兵鋒架在腦袋上時任誰都曉得該怎麼做。
做法簡單粗暴,效果卻拔群。
短短時間內不僅收攏了劉叔武手下的勢力,穩固了地位,還大肆招攬,將麾下幾支力量擴充至極。
三山五嶽便是其一。
當初滲透建業城中謀算,雖然老皇帝的駕崩與他們無關,但傳來的情報顯示細作還是幹了不少事。
宋義雲是個合格的將軍,對情報格外看重。
只是如今,擴充了人手、加派了銀錢武器,結果剛安排的人還沒到地方就傳來殞命的消息,實在讓他掛不住臉,
衡山一系在三山五嶽中乃是中流砥柱般,四怪也是人才,年年上下打點與孝敬都不少,才使得西州這個甜頭落在他們頭上來。
最後變成這樣。
此刻,營帳內跪伏一人——名義上三山五嶽的大都統正跌在地上噤若寒蟬,面朝黃土的臉上汗如黃豆滴落,浸濕一片。
「一群廢物!」
啪!信箋被砸在地上,宋義雲身形魁梧,站起身宛若黑雲壓頂,作怒火中燒之貌,氣勢凶戾。
他氣急而笑。
「身染痢疾而死……呵。」
「查!」
「查不到就下去問問本人!」
低頭言喏,大都統抖如糠篩,顫顫巍巍退了出去。
等手下人離開,披著厚甲的宋義雲咵嚓坐下,厚實木凳發出嘎吱聲,仿佛要被坐裂。
西州……他略做停頓,旋即拋飛在腦後,這都是小事,微不足道,三山五嶽多的是下三濫,死不足惜。
西北別的不多,兩條腿的武人可滿地都是。
只是三山五嶽近來擴充得足夠,有人伸手摸過了線。引得一些老兄弟都來跟前抱怨。
他望了眼大營外,眼神幽幽不見笑。
外人終究是外人,得時刻提醒著。否則就會不上心,然後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
尤可為風塵僕僕,從山野中穿行到外界,望看向天地一片清濛月輝,視野頓時開闊,神情一松,長舒口氣。
可算走出來了!
兩日前,他剛從山裡出來,還未來得及將這次摘采的藥草處理放置,就發現用作臨時住處的湖畔獵人小屋被竊賊光顧。
倒是不擔心,一則屋子裡除了一床單薄被褥、幾株乾草藥、一堆瓶瓶罐罐外再無它物,至多床頭放著兩塊山里偶然所得的赤金,那東西不值錢,與黃銅類似,看著喜人罷了。收在屋中本是要煉藥用。
二則便是在謹慎本能下,事前離開時給屋子裡的部分物件上灑了些不那麼溫和的藥散。
小老頭行走千里、懸壺濟世,心腸不見得多狠,所以藥散毒性不強,只會讓擅闖且不問自取的人受些苦頭吃。
果不其然,追出幾百米,就在不遠處看見倒栽在地的幾人,不停抽搐。
拿回了赤金,尤可為想遞上解藥,結果那幾人滿臉橫肉、惡語相向不說,還不斷口出不遜要打殺了他。
再一看打扮和口音,察覺到不對勁。
一番盤問,才知曉四人來歷。
「挑戰西州武林?死傷無論?」
來者不善啊,尤可為問了幾句,更是好奇。
「你說你們放著好端端大路不走,淨往山里鑽是什麼由頭?」
衡山四怪也有苦難言,這不是聽聞西州有仙人福地,就想著在周邊走走,沒準能遇上?結果仙人沒碰到,碰上了尤可為這個善用毒物的。
實際上以他們四人的身份本不在乎那區區兩塊赤金,然而一路風餐雨露,半點兒收穫也無,好不容易看見個小屋裡擺著物件,橫行霸道慣了,想著蚊子腿也是肉的幾人手欠地就拿了。
「罪有應得。」
回想起四人最後的模樣,尤可為搖頭晃腦,知曉幾人來頭的他自然不可能再放過,且不論對方手下沾染多少人命,放過去又會荼毒西州武林不知幾多武夫。
冤家宜結不宜解,為了了卻這段巧合而成的仇怨,也權當是為民除害,尤可為不動刀槍地讓四人『安然』上路。
小老頭對常人心善,但在江湖中可有著『判官』名號,動起手來毫不留情,幾人不僅沒了命,且身染污穢,落下個足以讓人恥笑許久的下場。
之後他深感此地不可久留,加之附近能看上眼的藥草摘採得七七八八,於是果斷提溜包袱跑路。
扎入山林兩日,憑藉一流武人的腳力繞遠數十里,到此才從山道小跑而出。
辨別方向,他一邊打理衣衫,一邊走上另一條土路,遠遠的,能見到一眾房屋與裊裊煙火掩映夜幕下。
……
衡山四怪死在了少有人跡的野外,離著西州還有幾里路,雖沒遭狼獸啃食,但等到被人發現時也已不似人樣,據傳只能模糊從面龐服飾上辨個大概。
這消息是從另一支三山五嶽人馬中流傳出,聽聞領頭那人去看了眼,直將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遠在廣庸的楊青等人自是不清楚其中細節,不過三山五嶽,或者說其背後的宋義雲在他們看來必然不會就此罷休。
四怪說到底也只是對方的一條狗,頂多叫喚聲大些,真說傷筋動骨遠不至於。
不過出乎預料,廣庸乃至西州武林接到消息後嚴陣以待了大半月,直等到夏日臨近,也未能見到新一批三山五嶽之人。
再細細打聽,才發現隔壁白州、允州也停歇,不少原先挑戰四方的兇狠武人都莫名偃旗息鼓。
又七八日,北邊終於傳來消息。
朝廷忍受不住宋屠夫在西北西南的肆無忌憚,已經從各地調軍十五萬,由殿上魯國公領軍討伐。
兩邊一觸即發,已經在瑤山一帶打得天昏地暗。
「雖同樣擔憂宋屠夫尾大不掉,然河間北地又該如何?」
有人嘆息,為河間地苦苦支撐偽齊鐵蹄下的數十萬軍民憂愁。
話是如此,實際上河間地最近一月來的動靜反而要比五月時消停不少。
兩方幾十萬人穿插徘徊在這片土地上不斷交鋒,烈度起伏不定。
傳聞北齊也出了問題,那位兒皇帝對高言弘不甚信任,一如大梁先帝對鎮南將軍嚴崇岳那般。
總之紛紛擾擾,種種因素作用下,倒是讓梁廷瞅准機會從諸多牽扯中抽出力氣好生教訓一番宋義雲,打算安內再攘外。
西北風雲變幻,西南七州在一開始的壓抑凝重後,遭到波及,同樣不少受。
北邊兒來的亂民、潰兵,滋生出無數匪徒落草為寇打家劫舍,還有十餘支掛著各種名頭的教派出沒,蠱惑人心,伺機掀起動盪,擾亂各地州府。
由於早前江湖勢力聯合官衙特地清理過本地匪賊流寇,故而廣庸府內的情況暫時還算安寧,不比外州那樣亂像將顯。
元陽峰上,一處高聳的亂世上,數寸雜草豐茂,野蠻生長。
於啟猛靜靜盤坐,吞吐氣息。在給兩位童兒授課之後,他便常常坐在這裡,自打將手臂穴竅內的氣息定住,大半月來日日如此,體會風鈴悅耳,感受天清惠明。
心有體悟,感念真定。
他對體內的氣息操控愈發流暢,且隨著一次次吞吐在壯大,雖然其中過程十分緩慢,如同龜爬,但每每流淌經絡時生出的一絲絲氤氳暖意卻讓人神飛愜意。
沒有去契合血肉,僅僅定竅,卻又引用了張世的明氣感氣之法以及尹文念那一套天地之氣理論。
縱然於啟猛並不完全認可後者,不過其中可取之處頗多,喚氣如鍾呂、吐氣似長劍,神異非凡。
尹文念藉此若去了山下施展,少不得被未見識過的人當做仙神道君臨塵,舉家老少齊齊供上一副長生牌位。
他沒參悟『天地之氣』的想法,腦海中時不時躍動的直覺讓於啟猛將更多心思花在了身軀體魄上,又因年歲限制,自然避開了氣血一途,如今走上一條任誰也沒見過的路。
至少與尹文念等人,乃至李沐白等有不小差異。
「呼風喚雨、飛天遁地……神通苛求不得,此刻穴竅厘定、氣息流轉,或可稱這股力量為內氣,與天地之氣區分。」
至於境界,他想到古時五時七候這一說法,又念及修道五境。
初光、大定、坐忘、驚蟬、龜息。
見聞廣博的於啟猛清楚這一套說法其實與北齊的釋教還有些關係,兩家雖關係牴觸,但有時還是會相互汲取。
不過這些境界更多是安在了悟道修心之上,與他這等境界又有不同。
說到境界,他回憶起眾人在元陽峰上時探討過關於新法的名稱與釋義。
最終,尹文念拍板,定下來『明氣』這一詞,作為新法的第一境。
設想中,一氣生五臟、御六氣而憑虛渡空,是為憑虛境。
之上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境界,譬如有人說道人修道,合該悟法自然,那便是合道境,或者歸一境。
也有人覺得太拗口,不如直接叫作第一第二境界,順口易懂。
總之除了明氣境外莫衷一是。
於啟猛對比,尹文念的明氣境界似乎與自己如今的狀態相似,但相近之中亦有差異,兩者修法不同,他體內並非對方所吐納的天地之氣,而是體魄之氣。
「天地之氣需吐納,內氣需養練。」
「此境便喚作定竅,契合五時七候中第一候之道,宿疾並銷,身輕心暢。停心入內,神靜氣安……」
之後則以內壯內養為主,或可為內壯境界。
定下境界,於啟猛開始梳理自己這一套修法的差漏,新法便是如此,脫胎於道門經義,許多地方不過是先輩臆想,實際修行起來存在缺失與偏差。
於啟猛這十來日便全身心投入,卻苦於無有靈藥在手,無法感悟深層,故而進度並不多。
若按照他自己的理論來,大概還只是個剛剛定竅的小門徒,才堪堪起步罷了。
放下雜念,於啟猛閉目凝神,口中呼吸,氣息悠長。
胸腹起伏,暗合律數,呼呼然清風裊繞鼻翼,髮絲飛揚,道袍輕飄飄,襯托得越加仙風道骨。
眼目緊閉,神思空靈。
手臂內,皮肉之下的某一處穴位中悠然旋動著無形無質氣息,那是生發自肉身與靈性結合,一種不同凡俗的力量。
依著剛鑽研出不久的行功法訣磕磕絆絆搬運,每一次旋動都好似湧上冥冥清明靈感,自穴竅躍入靈台。
卻是無比孱弱稀薄,甚至行功的本人都未有發覺。
……
無邊無際的漆黑天外,陳嶼目光時而閃動,打量這一道從虛無中顫抖著鑽出來的意識體。
很小,脆弱。
但有著無懼風雨的韌性,不似之前所見那三團意識一樣,縱然已經快要凝聚意識星辰也比不得眼前這一道,看似羸弱,實則有著令人側目的強韌。
他未去打擾,對方四周浮現出一股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法力浮動周圍,輕易分辨出那是內炁的味道。
或者說一種類似於內炁的力量。
比不得法力,更別談如今三法合一後的他,可這是新芽,陳嶼心中油然生出一絲欣然。
看著這小小的意識體不斷掙扎著抵抗四周湧來的黑霧,屢屢被壓倒,又在洶湧澎湃中艱難挺拔而起。
漲大了少許。
「成長速度倒是挺快。」
如果能維持這速度,可能再過不久就能凝聚星辰,覺醒自我。
不過陳嶼清楚這中拔升很快就要結束了,等到意識體穩定後就會慢下來。
而對方意念中的氣息也很熟悉,他已經認了出來。
於啟猛,那位曾在自己構築的真武山夢境中促膝長談的老道士。
他不意外,或者說早就在期待這一位的蛻變,如今看來似乎已經找到路了。
陳嶼有些好奇,以後回返時倒是可以順道去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