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維持自己的愛好不喪失樂趣,陳嶼特地多勻出些時間精力,對手中採買的食材進行調製,先簡單粗暴以靈液浸泡浸透,發現效用一般,便換了以前培育出的部份靈植,如青靈根這等有著酸澀甜苦等濃郁味道的,搗磨成漿汁塗抹,欲要使其入味——結果自然不如意,正如他所想那樣,靈性升華帶來的不止有細微干擾,五感六識同樣得到極高的增幅,一口下去該是什麼還是什麼,完全沒能融合在一起。
他未有氣餒,繼續折騰,從日到夜再夜以繼日,租住客棧中、旅居田舍間,亦或者山野樹蔭旁,都留下了不少奇奇古怪想法試驗後的痕跡。
食材已經不似食材,勉強還能入口。
這一日,陳嶼終於停下,望著眼前又一座歷經風霜的灰黃城池,倒不是放棄了靈性食材的構想,單純手裡沒存貨。
「造化之力若是能編織血肉,這一路或許就不需再為素材操心。」
收斂了嘆息,他掏出一面明黃的木牒交給城門口守衛的士兵,查驗過後自然地提步入城。
那木牒乃是北齊眾多甄別人員手段中一種,算不得精巧,但薄薄一片上記錄了此人身份,以及出入的緣由、時間,原本所在的地方等信息。
看似容易遺失,仿製也簡單。
實則北齊關於人戶的限制繁多,各種細項都要考察和要求,輕易不得離開原戶所在,但有發現,輕則罰銀錢少許,重則抄家沒戶。
甚至在齊律中還有一條腰斬棄市的頂格罪名,也與擅離戶籍有關。
加之如今正值戰時,各州各府間都設置卡哨,有專門持拿記載本地人員信息黃鱗冊的官員駐守,三審五問,繁瑣之下流動人員的數量便更顯少。
而能在這般情況下還堂而皇之來往穿行於各地的人員,要麼藝高人膽大,無懼路中匪寇;要麼勢大背景深厚,護衛簇擁左右,無論哪一類,城防士卒都不敢輕易去招惹。
不過陳嶼手中這一個自然是假的。
他遠遠看見此城後,就在路邊隨意撈了一截枯枝,手掌捏作刀樣,三兩下削平變得光滑,然後附著幾分法力,就見其蠕動著變作一張木牒,且任何人一眼看去都只覺信息滿滿,從他來自何地、去往何處都有寫盡。
哪怕實際只是空白。
這頭,不為這些瑣事操心的陳嶼又去了趟集市,許手戰事緣故,此刻周圍人聲稀薄,寥寥幾家獵戶在販賣。
聲音有氣無力。
他買了些,用的自然是以藥草抵換來的真錢,還不至於在這上面坑騙。
新一批食材到手,前走兩步,當著眾人面將幾大捆肉食蔬菜稀疏拋入空,然後一道裂縫憑白生出,吞沒不見。
雲霞繚繞的山巒在裂縫後一閃而過。
眼下,青朧山已然被他當做了隨身背包來使,空間足夠,不愁這點兒占地。
白雲悠悠,陳嶼並未在這處小城內久留,繼續向北。
靈性升華,身成造化。自此他無需再渴求內景秘寶研磨投餵靈性,下山的目的業已完成大半,更不用說三法相生,誕生了法象光輪這一預料外的產物,他現在大可以直接轉身回山,蝸居在自家雲鶴觀里琢磨變化之道。
但既然已經下山,走了萬里,那麼索性趁著境界未穩固、靈性未完全躍升這點時間再多觀覽一陣。
山河迤邐,江川多姿。
何況他下山的第二個目的還能繼續推進,那便是找到適合的人傳下法種。
「廣庸、錦州、建業……」
他在這三地拋灑的法種最多,以如今造化之境再去感知,縱然遙遙山海相隔亦能模糊應到一絲,大部分都很正常。
正常的寂滅。
畢竟哪怕是陳嶼挑選後的俊傑,也未必就能在短短數月里明悟法種,勘破超凡之路,如此一來便只會讓法種沉寂,乃至於無力後繼之下緩緩凋敗流逝。
好在萬事非一定,還是有那麼一小部分抽芽綻放。總有人能得天意青睞,或是機緣巧合,或是鑽研修習,將法種勘破。
一層外衣撕去,便是他贈予這些傳承者的見面禮。
原本陳嶼思慮著修行艱難,還想將血竅之法、食炁之法挑一些淺顯的傳下,前者能強壯氣血,可養靈護道,後者則是自己一路走來的底氣。
但後來終歸放棄。
非術、非法,法種中單單一抹精純靈曦,一道能擊顫靈魂的精神波瀾,讓其好比枯井般無波的意識撼動出一角裂縫,給了他們推開那扇前所未有大門的機會。
僅此而已,卻又彌足珍貴。
當然,之後到底要怎麼走,這就得看對方自己的選擇。
不久前陳嶼在天外天意外遇見的那團驟然凝聚星辰的意識體,大概就是身懷法種之人,至少也與此有關。
他期待著,那片枯寂的天外能日益熱鬧起來,如今實在寂寥空曠。
環望四下,這方世界又何嘗不如此。
凡俗爭命,生老病死,多少人沉淪其中,若得一絲解脫之機,必然不會放過。
「修行之道,在乎立心修己。」
陳嶼對這一句感慨頗深,道書經卷中早有所述,力量需要約束,他不打算操控壓抑未來之人的道途方向,但有些事還是要提早做些打算,免得禍害了人間。
隨著自己在雷霆一道的精進,以及變化之法上越加深入,早前設想過的雷罰系統是該投入些功夫了。
……
華燈初上,闌珊醉玉。
并州崇仁,一派繁華。
戰火遠在天邊,隔了兩州五府,很難燒到此間,故而眼下依舊醉生夢死。公子驕奢、芙蓉暖玉,毫不遜色南派之人。
北地悍勇到了足下水榭紅舟,亦要彎折了腰杆,不復當年。
陳嶼行了半月,來到了這裡。
半月中他身軀又有精進,法力沸騰奔涌不息,轉化元血精神時顯得靈活,藉此還摸到了一絲絲血肉變化的門道,一時間愈發上心。
他在五日前,途徑一方水域湖泊,恰好遇了雲氣雨水,雖不大,但前時吸收的雷霆早已消化,於是便率性施展術法,邀來天雷如海,蒼白銀槍從天際穿插劈落在身,被他淡然吃下。
雷電作為外物衝擊體內以穩固法力的做法無疑為陳嶼省了力氣,但現在的問題是法象漸漸摸索,靈性如泉涌,法力並非一層不變,如今的雷霆看似澎湃駭人,實則已經有些跟不上步法,壓力不夠了。
為此他在草草結束了三次渡雷後埋頭苦幹,終於在抵達并州前,將引雷術化用完全,托借融法於身、融身於靈,在身化靈霞的時候去牽引,可引來超過如今強度的雷霆。
「不過問題也有,自然雷霆對靈性的破除效果實在無法忽視。」
他現在多次渡雷,雷痕轉化無數,也才堪堪觸及這一特性的皮毛,想要藉此去抗衡天雷,無疑困難重重。
不過也並非全無辦法,之前以肉身相抗能無礙,大不了在靈霞中多收束一些靈性,局部逆轉出血肉,作為嫁接大部分雷霆的中轉,如此的話其餘部位承受起來壓力會小很多。
只是就很考驗陳嶼對融法於靈、融身於法兩者的掌握與熟練程度,凡有一絲生疏僵硬,屆時都得遭重。
「至多挨兩發雷劈,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以精神直面天雷的場景,那還是在琢磨內炁紋路的時候。
妄圖從雷擊木中找到代表雷電之力的紋理,結果被催發的雷光打得亂顫,痛不欲生,歇了大半時辰才緩過來。
後來幾次也都不好受,一直到囚雷術與引雷術出爐後情況才有好轉。
現如今的陳嶼對此沒有多少畏然,挨雷劈次數不少,僅次於隨捏隨用、屢次三番裂解犧牲的元神,他自詡在應對這類事上很有經驗。
叮鈴鈴!
正邁步走在人群中,雙手揣在袖內慢騰騰張望。
一陣清脆聲從不遠前方傳來。
咦?他看去,被人堆里的幾人吸引了目光,五男一女,女子嬌俏,華發如墨穿插玉簪,眉黛未脫稚氣,約莫及笄。
跟在幾人身後,瓷白小手捧著綢娟巧笑嫣然,與一華服少年湊在一起。
陳嶼視線越過二者,無視了那股微微酸澀的芳戀氣息,直直看向另外四人。
正中,乃是位器宇軒昂的中年,三旬上下,著一身窄袖青袍,袖口鑲金線描祥雲,腰掛白玉帶。
而最讓他新奇的,是中年人身側落後半步的那位——一襲褐衣、填著道道方正紋理,長發披散,額頭束有明黃法帶,左擎四環禪杖、右掌半豎朝天,寶相莊嚴。
僧人?
陳嶼眉梢一挑,多看了幾眼。
很快他瞧見有十七八人隱在六人身後不遠,分散狀,似在暗中護衛。
再瞧周遭,路上行人說說笑笑,或多或少注意到幾人,都自覺避讓開,沒有膽大的去觸這明顯非富即貴者霉頭。
不過從他們的表現來看,似乎對其中那位疑似僧人的存在並不覺驚奇。
六人與他擦肩過,陳嶼眸光一閃,倒映其背後隱隱綽綽景象。
食指微微勾動,一縷縷念頭飄散來。
轉身走遠,不過兩三步後,他便露出瞭然神情,顯然從對方溢散的念頭中抓取到了一些東西。
果真是釋教門徒。
對此陳嶼不覺意外,早聽聞北齊釋教發展不錯,最近十幾年得了兩代齊皇寵幸看重,漸漸起勢,雖還比不得本地的道門勢大,卻也遠比在南朝吃得開。
「留髮……深褐袈裟……」
他回想起自己在南邊如真武山、正陽觀等大勢力中搜羅到的記載軼聞,假若沒有猜錯的話,如此裝扮者應當是釋教中的根源密覺佛陀道。
口稱是道,其實與道門毫無關係,不過是當年出入中原時音譯的問題。兩派實際上誰也不待見誰。
在南朝如此,到了釋教興起的北齊後這種情況只越加劇烈。
陳嶼不知道的是,剛才走過的這位面容慈悲的僧人,才與城中一家道派較量了番,小勝半籌,憑得倒也並非經義——兩邊都聽不得對方那套,實則一遇見,不比較還好,一旦比較必是動拳腳。
「王爺有心了!」
另一邊,僧人與中年相談,雖顯得寵辱不驚,卻也自然而然落下半步,動作尤為恭謹。
「無妨。」中年擺手,與滿身檀香的僧人離近了些,然後和善地開口道,「那金明觀向來不服官衙,素與幫賊勾結,禍害崇仁,以往本王未去動手,豈料這次這夥人過於放肆,竟招惹到大師寺廟頭上,自該受罰!」
僧人口稱阿彌,再次道謝,不過神情一如既往悲憫,動也未動。
被喚作王爺的中年瞥了眼對方那宛若凝固不化的臉龐,眼底精光一掠,很快恢復了笑意,以滿滿誠意與對方談論,從釋教經義到寺廟打理,明里暗裡多是拉攏。
釋教在本地不弱,如果說南朝道門一家獨大,那麼北地的道門則顯得勢弱。這裡面有玉瓊、靈玄兩家道門魁首鮮少管事的緣故,也有朝廷刻意為之。
江湖武林,從來都是亂像源頭,但凡有所作為的皇帝都不會放任自流。
至少也得收作爪牙。
釋教的傳入便在這般背景下開始,百年前大齊未立,那時管不了。等到幾十年後被道門趕出去的釋教又一次傳入,朝廷這才果斷扶持,與道門相抗。
最初兩家談不上勢如水火,各自也都看得清其中道道,加上本就不順眼,就順了朝廷之意,只不過最近十幾年伴隨釋教傳信愈發火熱,甚至干擾到了道門道派的活動,這才讓衝突升級,遇著都沒了好臉色,多是要擼起袖子論過一場。
中年人深耕并州,知曉此地釋教的勢力實在不弱,關鍵許多官員尋求安慰,與釋教或多或少沾染了些,家中常備開光法器的也不在少數。
真信釋教之義?未必。都是成精的狐狸哪會偏信這群外地來的僧人的話,可只要有關聯,就意味著有可乘之機。
中年人如此想,何況還有一群深宅庭院、整日空虛無寄託的妻妾女眷,若能將釋教拉攏在手,這些人便也間接與邢王府有了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