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相遇
一隊甲士到來,見得那明晃晃兵器舉在眼前,眾人一鬨而散。
纏鬥作一團的兩人起身,哼聲揮袖互甩臉色,另一人對著甲士拱手賠笑,又掏出一把銅子來交給店家賠禮。
「不用如此,碗碟桌椅都無礙,幾位想來也收著力。」
那人聞言一愣,再看去周圍發現果然如店家所言,之前碰撞的木桌以及扯下摔落的碗筷都完整無缺。
倒是幸運。
他再次告罪,旋即帶著兩人遠去。
一場好戲結束,等到甲士離開茶鋪後此間很快恢復熱鬧,不過陳嶼已經起身走遠,不再關注。
洛城占地不小,東西南北四方城區各有用途,譬如北邊兒以商賈大戶為主,而秀水橋往東則是一棟棟寬敞宅院,裡面的人非富即貴。
除去東與北,另兩處中的西邊靠近秀水河口,滔滔水流匯入洺江中去,幾十年前建了港口,有貨船往來,不過最近兩年船隻數目少了許多,比不得往年繁榮。
如今為幾家河幫共同把持,出入多是尋常漁家。
南城往外有三處小鎮,四通八達,故而多有外來遊人,或旅居,或避禍,都從南稱來,亦在南城住。
他定的住處便在南城中,一處僻靜的院落,略顯破落老舊,好在打掃一二仍舊無傷大雅,於日常起居無礙。
離開茶鋪的陳嶼並未立刻返回,而是一路尋摸遊覽,繼續在城中閒逛。
曾聽聞,錦州有一流觴花會,各城各府皆會舉行,屆時曲水流觴、遊人如織盛大至極。
可惜如今見不到,還得等數月,且以現在的動盪局勢大概很難再復刻傳聞里的盛況景象。
他且行且看,不多時手中抓了一串黃圓,模樣和上一世的糖葫蘆類似,不過口感要差些,糖汁也略澀,不過裡面搗碎了些乾果仁,倒是意外中和掉了酸澀,多了些醇厚與香甜。
一口咬下,上端圓潤,酥軟綿粘,待到再一口後又變得脆爽,他眼中一亮,大手一掏便多拿了幾串。
「公孫家六十年前就揚名一州,如今更是聲威鼎盛。」
走著走著,路過一處大院外。在兩口巨大石獅子面前頓足片刻。
邊上有一旁的白須老漢精神矍鑠,撐起一面掛布,上書定風水命程幾字,面前擺著幾隻白碗,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對著陳嶼捻須慨嘆。
「值此亂世,小友可要好生尋個靠山才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否則動盪起時兵器無眼。」
話語中滿滿是規勸,透著善意。見他不答,老漢以為心動,於是靠近了悄摸摸繼續言說。
「可世家中不養閒人,等閒之輩若沒些真本事不可能拜入門下。」
然後便是大世如何動盪,未來如何晦暗無光,以及天災人禍不絕,最後一口一個印堂發黑、血光高照。
「老夫傳承久遠,師從真武山樑玉真大修行,乃真武四代弟子,如今遊歷人間紅塵,見小友面善,定是與我真武有緣!」
話語一頓,老漢側頭張望幾下,緩緩透露出目的:
「真武山有捉風定水、堪離命程的手段,若小兄弟願意,只需些許銀耗,百二十文錢即可得授老夫一身風水本事,保證能拜入公孫大家做個客卿噹噹。
陳嶼面色古怪,那老漢還在兀自推銷自己的風水術,一本本拿出來,在他口中各個都是不傳之秘、絕世之寶。
他險些笑出聲,雖然自己年青,可再怎樣也不像三歲稚童,對方未免過於糊弄了。
心中腹誹幾句,搖頭婉拒老漢從懷中掏出的風水妙術,這些單薄的冊子明顯做了些手段,外面乍一看倒是古樸,可惜精神一掃便知內里分明嶄新無比。
「誒誒!小友莫走!這裡還有北齊靈玄宮的折梅七十二手、玉瓊觀的懸雲縱,再不濟看看欲止大師的《雲中梅》如何?房中術老夫亦精通!」
「……」
陳嶼快步走遠,那老漢是個胡亂掰扯的,對方身上所有的『秘籍』早被他洞悉了一遍,可惜無一真品,不過看樣子估計還是騙到了不少人,否則不會一直留在這附近等待下一位上門。
「真武山的風水術……嘖,除非於啟猛老修行當初去的是個假真武。」
心下愈發覺得好笑,要知道真武山修合煞,近幾十年才興起一脈丹鼎,至於山符法,那更是從無涉獵。
逛了一圈,兩個時辰過去,四城區都走遍,陳嶼並非完全閒遊,他同時也在關注一些風聞趣事,包括錢玄鍾及沅陽門的相關,以及從茶館酒樓中傳出的各種真假難辨的消息。
而在打聽之餘,他亦注意著洛城之中可能存在內景地的地方。
找尋了幾個時辰,最後才在一方古樸石橋處感知到,施展術法遮蔽身形,入虛跨入其中,卻是一方天水顛倒的世界。
「離奇!與之前所有內景都不同!」
這是陳嶼從未見過的內景地,不知是否與水流有關,秀水倒映的景象在內景中顛倒,流淌天空中,而足下卻是那熟悉的漆黑空洞。
四野灰撲撲,連頭頂的河水都黯淡無比,靜謐世界中有靈光溢散,自高處沉下後被漆黑空洞吞沒入內。
顯然,這是一處即將寂滅破碎的內景地。與在青台山時見到的那些相似。
倒是和宜寧、通州等地的內景地有極大差別。
「天地顛倒,河流飛空,這些特殊表現或許也和內景將要沉淪有關,一些深處的本質在改變、扭曲,故而倒映出的景致令人驚奇。」
陳嶼試著觸碰,結果河水堅固,一如內景地中其餘事物一樣無法活動,十足的死物。
他環顧四周,沉吟少許後退了出去。
「新元神還在重鑄,此刻能調用的精神有限,無法保證在內景地中活動自如。」
左右內景跑不掉,陳嶼心中不急,將這一處的位置記下後,繼續在城中尋找。
內景地的形成有很多因素,據他一直以來的觀察,大致可以和人念豐厚與否以及歷史是否悠久掛鉤。
不過並非多有悠久傳承地都能遇到內景地,更不是每一處內景地中都能得到秘寶。
「說起來身軀的靈性當初結繭化做一口囊,許久未去關注,不知如今怎樣了。」
他曾在那一處由草丹帶去的特殊內景地中看見包裹體外的靈性囊繭,外側有枯寂痕跡,內部則在醞釀,也不知能孕育出什麼來。
過程中陳嶼投入過不少東西,後來發現研磨後的秘寶粉末對囊繭的成長作用最為明顯,不過由於手頭的秘寶實在有限所以久而久之便少有在意。
此時記起來,他想去看看,但進入那裡需要草丹作為依憑,而且對精神的負擔很大,少許活動都會消耗大量力量,一時實在沒有餘力。
扶額一嘆,草丹這東西在青台山上種了不少,然而隨著各式靈植的陸續培育成長,倒是被閒置了許久。
之後也鮮少有再次培育,反倒是雜熏草、山芒等靈植已經培育到了第二次,元靈根更是在不久前第三次投入靈機。
「好在離開前帶上了種子,可以種一些在奇景中……算了,還是先種在浮田上比較好,奇景還在填充剩下八成區域,期間未必不會繼續變化,種植靈植可能會有所影響。」
繞城走過後又在另外兩個地點憑藉敏銳感知發現兩處內景地,陳嶼同樣記下位置暫時放棄探索,等待新元神熔鑄成功。
而在尋找內景之餘,他在去到東城區域的路上『意外』與剛入城不久的蔣勤安以及岳海平相遇。
二人衣著質樸,外邊兒簡單罩著一身青灰長衫,內里夾著軟甲,看質地似乎不差,也不知從哪裡淘來的。
龍行虎步,兩道人都有武功傍身,陳嶼先趁著交談時查看了當初在無名山大陣中投入他們體內的元神之種,結果已經枯寂,應該是間隔太久,足足數月沒有得到補充故而自行寂滅消散。
兩人也未能凝聚精神、覺醒自我,不過看他們周身筋骨通達、皮膜堅韌,尤其岳海平步踏之間足下與腰臂仿佛呼應,體內五臟六腑亦有勁力時刻交顫錘鍊。
儼然後者在龍虎交互一道上又走出一大截,功夫愈發精深。
至於蔣道士同樣未曾虛度,數月不見竟一舉越過了通勁大成,只差半步即可與師兄一樣踏足二流龍虎境界。
「恭賀道兄,一身護道之術已然爐火純青,比之平城法會時候要精進許多。」
「哪裡哪裡,陳道友天元飽滿,筋骨強健,才是石牙後起之秀。」
沒營養的互捧兩句,三人都直爽,於是結伴就近尋了間酒樓,開下房間後叫上一桌茶水齋菜,斟酌之間聊起了近況。
蔣勤安與陳嶼接觸過幾次,還曾送書至青台山雲鶴觀,不久前還曾邀請下山除匪患,算是熟知這位年青道人的性子。
「道友此番會從青台山走下,越過數千里來到錦州洛城,倒是出乎意料。」
蔣道士端著茶碗呷了口,他鄉遇故知讓得這位面上的陰鬱散去不少,難得勾勒出幾分笑意。
岳海平也微笑著附和,一路上,他時常聽自家大齡師弟提起,在石牙縣的青台山有一傳承不短的道觀,觀主是一位年歲不大的後輩,護道之術精湛,且論道之理亦不遜色旁人。
和煦有禮,多是自甘清冷獨居山間清修。
「貧道此番下山不過靜極思動,一路走來心頭感觸頗多,本欲去中原真武、正陽等大脈道派一觀,途中正巧聽聞錦州有十方法會,自知不可錯過,這才輾轉到來此地。」
陳嶼隨意說到,他確實靜極思動,不過十方法會對如今的他而言已經算不得什麼,收穫不會太多,之所以在此等待法會召開,更多是想要挑選一些好苗子,若有天生靈性強大的、或者根骨氣血天資卓越者,或許能傳下一些法篇,讓修行之道在這片大地上綻放。
也為前路的摸索搭建做一些鋪墊。
如今,隨著血竅開闢、奇景凝實,以及元神的重鑄固化,他關於自創之法的前方道路已經有了一些眉目,不再像過去那樣無頭蒼蠅一般亂撞。
只是想要從萬般頭緒中找出真正能走通走遠的寬闊大道,仍然很難,除非能有更多的於啟猛,共同開闢。
對面兩人對陳嶼所思所想自然不甚清楚,不過十方法會的名頭他們也知曉,傳聞盛大非常,兩道人同樣為此而來。
只聽蔣勤安講到:「從入了錦州一路到洛城,都在議論此事,聽聞有大派參與組織,真武、正陽的行走都可能下場。」
「還有五豐山,說是也會來人。」
岳海平補充到。
五豐山,同樣位在南梁境內,為天下五大道派之一,修持採氣化煞的合煞法以及捉風弄水的山符法。
奉持真一道。
陳嶼略做回憶,記憶里,所謂的五大道派主要為世人公認的道門執牛耳者,包括南梁的真武、正陽、五豐,以及位在北齊的玉瓊、靈玄。
不久前那老漢便是頂著後兩者的名號招搖撞騙,打定了旁人難以驗證,畢竟北齊如今與大梁對峙,相隔又上萬里,一般人還真不好分辨,再配上對方一張能說會道的嘴,稀里糊塗就著了道。
五大道派奉持的道脈、法派各有異同差別,太平、真一、清微、乾陽四大道脈中唯有太平道只在中下層遍地開花,五派道人鮮少涉及。
至於四大法派,則分得不那麼清晰明確,譬如真武山,雖說奉持以淨明法為主的清微道,但真正修的卻是合煞法,淨明也有,但論興盛甚至還比不上在山內單獨開闢一峰的丹鼎法派。
說起來,他出身的雲鶴觀真要追溯的話和北齊的靈玄宮還有一絲淵源存在。
當今道門中的氛圍便是合煞為主,淨明漸漸沉寂,丹鼎方興未艾,山符有如烈火烹油——而鬧得沸沸揚揚的太平道便是澆在鍋中的那一捧油星。
聽聞此番大梁境內三大道派都有人手要來參會,陳嶼一時好奇,這次的法會有何不同之處不成?
問了面前兩人,蔣勤安搖頭,表示自己等人也不清楚,大都道聽途說。岳海平倒是推出了些許猜測,只是有些拿不準所以沒有多說。
幾人談天說地,從南到北,這幾月來蔣勤安跟著師兄穿山越嶺、涉水過江,見聞不可謂不多。
以至於在桌上面對故知時忍不住憤憤不平,或是對於廟堂百官恨其不爭,抑或對於下面的百姓哀其不幸。
「……師兄與我去了東平,同船家一起走的水道,道友可知那條往年通暢發達的水路如今如何?堵了!浮屍壘高丈許!」
「走望橋,過南林府,結果農戶十不存一,田野荒蕪,眼珠冒綠的豺狗橫行。」
「奪月關更是久未修繕,當地駐軍里外都爛透,竟是將重鎮關隘拱手讓與一群山賊匪寇!」
「天災不絕、人禍不斷,易子而食不再只附於書冊,真真切切落在眼前。」
「太多,太亂!這還僅是西邊幾州,踏足中原後本以為能好一些,結果允州、通州同樣不堪,一群混不吝的青皮都敢提刀行兇!橫行鄉里為非作歹!」
陳嶼傾聽,對此同樣有體會,這一路走來他遇到的事也不少,有些順手便處理了,有些卻去得遲了些,賊人只留下一地殘垣斷壁混著血跡,令人怒火中燒。
匪賊其實還在其次,如錦州這般作為的官衙已經少之又少,論及政事體系,不說整個大梁,至少七成以上的地方都悄然瀕臨崩潰。
官不為官,民不作民,人亦不被當做人,於是所有都亂了起來。
之所以還艱難維持著最後的體面,一切皆因建業在不久前收回,反賊義軍被平定剿滅了幾支。
東風漸起,有人還如舊。怕就怕這場風力吹拂的不止舊日美夢,還有燒不盡的野火,只待一點火星燃起,或許將徹底引爆這個巨大的火藥桶。
想到這,他抬眼望向窗外,透過雕花木窗透出的空中好似看見了遙遠處那座飽受刀槍箭矢洗禮的皇城。
以及城中沉溺爭權奪利夢中的人。
莫名的,陳嶼覺得那一天不會太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