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心難測

  夜幕猶深,星辰猶隱,新津城城主府邸深處,一隅廂房悄然破曉,一盞明燈如豆,於幽暗中綻放溫柔光芒。

  房內,燭光搖曳,映照著古樸的窗欞與精緻的案幾。案幾之上,往日裡或鋪陳筆墨,或堆砌書卷之地,今朝卻換作了滿目金輝,璀璨奪目。原是斐危正坐於其間,細心地將呼延城主慷慨相贈的金塊逐一排列,宛如工匠雕琢般一塊塊精準無誤地置於包裹之內,其眼眸中閃爍著異樣的熱切光芒。那金光在他眼底流轉,似乎每一塊金子都已幻化為世間珍饈,正等待著被他逐一「品嘗」,其心中之喜悅與期待,不言而喻,令人觀之,亦能感受到那份由物質之豐盈所引發的精神愉悅。

  應龍對斐危此態嗤之以鼻,而斐危卻是不以為意,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仿佛世間萬般紛擾,皆不能擾其心境。他悠然自得,甚至哼唱起一曲悠揚小調。

  歌聲輕輕拂過應龍耳畔,他抬首,目光穿透窗欞,望向那方天際,夜色正悄然褪去。應龍眉宇間不禁又添了幾分不耐,他沉聲再道:「你快些整理行裝,若是等到日上三竿,金烏當空。你我於城中行走,勢必引人注目,恐招來無端紛擾,不知將有多少瑣事纏身,不勝其煩。速速行事,以免擾了清淨,誤了行程。」

  斐危搖頭晃腦,口中嘟囔著:「就快好了,倘若真有不便,你我何不效仿游荒姐姐,尋一頂斗笠置於頭頂?既可遮陽避塵,又可掩人耳目。逍遙自在,不失為一舉兩得之妙策。」言罷,他眼中閃過一抹狡黠之光,似是對這突發奇想頗感得意。

  應龍跨步向案幾前,將包裹內的一套鎧甲拿出來提在手裡,他眉頭微蹙,詢問道:「此鎧甲,既沉重累人,又占地兒,你為何執意攜帶它?」

  斐危輕捷上前,將應龍手中的鎧甲奪下,細心地將其摺疊妥帖,復又塞回包裹之中,「這是呼延大叔專門為我等定製的,我披上,非止威儀赫赫,更承載呼延大叔他老人家的拳拳之心與深情厚誼。我斐危不像你,非是薄情寡義之徒,對於他人贈予之心意,自當視若珍寶,細心珍藏。」

  應龍撇撇嘴,隔著衣服,摸了摸懷中的鎏火玉珏,也不再說什麼,任由斐危自去忙碌,反正背負行囊之辛勞的又不是自己。他轉而望向窗外,雲淡風輕,心緒亦隨之悠然。

  待諸般物件皆已安置妥帖,斐危自案前起身,忽憶起呼延紱昨夜囑咐侍女精心籌備的兩大食盒,內藏各式精緻點心,此刻正至於柜子上,香氣隱約可聞。他遂又小心翼翼地將其納入包裹之中。

  此刻,包裹愈發顯得龐大,幾欲及斐危半身之高,沉甸甸中滿載著各式器物與吃食。斐危深吸一口氣,背負起這鼓囊囊的包裹,兩角在胸前交疊,結成一個牢固的結,臉上洋溢著滿足與期待之色,輕喚應龍道:「一切已就緒,我等可以啟程了。」言罷,他抬頭挺胸,步伐穩健,似已迫不及待要踏上新的征程。

  晨曦微露,天邊尚余幾抹夜色纏綿未去。二人輕手輕腳,悄然無聲地步出城主府邸,仿佛不願驚擾這沉睡中的古城一絲一毫。古城之輪廓,在朦朧的薄霧中時隱時現。街道上,一切都還沉浸在夢鄉的餘韻之中,顯得格外寧靜而深邃。

  遠處,數家勤勉的店鋪已悄然開啟新的一天,門扉輕啟,門軸轉動的吱嘎聲,在這清冽的晨風中悠揚迴蕩,非但不顯突兀,反添了幾分古樸與寧靜的韻味。街巷間,行人稀疏,宛如點點繁星散落人間,偶有一二小販,肩扛扁擔,其上物品琳琅,手提竹籃,籃中果蔬鮮翠欲滴,步履匆匆,穿梭於這尚未完全醒來的古城之中。

  此時的古城,沒有白日的喧囂與繁華,卻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與和諧,讓人不由自主地放慢呼吸,沉浸在這份難得的寧靜與美好之中。

  然而,此刻的應龍與斐危並無雅興沉浸於這番寧靜中,二人步伐匆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走到了一處破舊的屋舍之前,正是前幾日收留應龍與斐危二人得張老哥家。

  斐危於袖中掏出一精緻小布袋,布袋中之物,早已備妥。他借著破木門木條間的缺口,手腕一揚,只見那小囊精準無誤地落入屋內。不料,只聽屋內傳來一聲略顯突兀的「哎呦」,原來正巧砸中了屋內正酣眠的張老哥。

  應龍見狀,連忙拉起斐危,隨即身形一展,如同兩道輕風,迅速掠出這片區域,消失在街巷盡頭。

  只見屋中,張老哥揉著腫痛的後脊,手中緊攥一布袋,面色鐵青,對著空曠的屋外厲聲喝道:「是哪家的瓜娃子戲弄你爺爺?!大早上的不睡覺瞎折騰,小心長不高討不到媳婦!」言罷,他忽覺手中之物異常沉重,非石可比,心中生疑,遂啟袋一看,雙目圓睜,幾欲脫眶而出,竟是滿滿一袋子金塊!

  張老哥驚愕之餘,忘卻了足下未履,雙手顫抖著捧起這袋意外之財,急步跨出門檻,欲尋那神秘贈金之人,然四顧之下,唯見清風徐來,卻連個鬼影子都沒看見。他心中五味雜陳,既驚又喜,又夾雜著一絲不安。驚於天降橫財,喜於不意之喜,卻又憂慮此等奇遇背後,是否暗藏玄機。

  正當疑惑如雲霧繚繞心間之時,張老哥腦海中忽地閃過數日前,在自己家中留宿一夜的兩位翩翩公子。那時,他興之所至,閒言亂語談及裂雲狂龍之事,未曾想,昨日獵獸英雄遊街之際,於熙熙攘攘的人海中,遙見那二人身影,鮮衣怒馬,赫然正是昔日於寒舍以稻草為榻、魚湯為飲的二人。

  張老哥心中暗驚,卻礙於顏面,未敢貿然上前相認,恐遭人譏笑攀附。而今思來,此二人非但未忘舊情,且似有深意,不禁令張老哥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遂收起驚惶之色,臉上不由自主得浮現笑意,喃喃自語道:「看來,我老張此番真乃遇貴人了。」

  不到一刻,二人已疾行抵達城郭之下。他們未做絲毫停留,徑直穿過那厚重的城門,消失在即將迎來喧囂的市井之外,只留下古道上一串匆忙的腳步聲,漸行漸渺,直至無聲。

  早些時候於新津城城主府邸中,應龍早已細詢過通往東海龍宮的路徑,據其所述,自城邑之南騖行,穿越茫茫路途,直至水族疆域深處,方可見一臨海之灘涂,名曰「望涯洲」,此地風光旖旎,乃天地間一絕景之地。自此洲畔啟航,揚帆向東而進,歷經約莫八百里碧波蕩漾,方可抵達東海龍宮轄下一座仙島。

  然則,腦中幻想雖易,現實卻多曲折。應龍二人方才邁出新津城門不過十里之遙,便逢一岔路橫亘於前,兩徑交錯,難辨東西。二人駐足於此,面面相覷,眼中皆是一片迷茫,心中更是茫然無措,不知該何去何從。正當此時,一陣清脆的聲響由遠及近悠悠傳來,循聲望去,只見一賣貨郎肩挑扁擔,扁擔兩端掛著琳琅滿目的貨物,手搖撥浪鼓,悠然自得地行於古道之上,滿面春風,似有無限愜意。

  應龍見狀,心中一動,連忙上前幾步,以禮相待,恭敬地向賣貨郎詢問起前往水族疆域的路徑。

  聞聽二人慾往南方之行,賣貨郎面色微變,腦袋搖得如手中的撥浪鼓,旋轉不息,盡顯其心中之猶豫與勸阻之意。

  「二位公子,現今可不興再往南去,南行之路已非坦途,自此地向南迢迢百餘里開外,便開始有水妖常遣舟楫,侵擾沿岸村落,致使百姓惶恐,生計難安。再深入南境二百里之遙,便是那聞名遐邇的金族棲霞關,此地已成為金族與水妖大軍鏖戰的主戰場,烽火晝夜不息,戰雲遮蔽天日,大小戰役綿延逾二載春秋,未見平息之兆。幸而棲霞關有良將鎮守,誓守疆土,不讓水妖北進半步,才不至於像木族那群窩囊廢一樣,被水妖打得滿地找牙,終至潰不成軍,被水妖大軍追擊千里,狼狽至極,其勢一蹶不振。正是因木族潰敗,東部疆土盡失,金族與水妖疆界相交,亦被捲入這場曠日持久的征戰之中。」

  聞那貨郎之辭,慷慨而激昂,宛若江河之水,滾滾東流,不絕於耳。論及水妖肆虐之狀,其聲漸染愁雲,眉宇間凝聚著重重的憂愁。轉而論及棲霞關之雄踞固守時,他眸光熠熠,仿佛親眼目睹了那關隘之巍峨,守土將士之鐵血丹心,言語間洋溢著自豪與嚮往。及至提及木族之潰敗,金族受其連累,貨郎之態驟變,咬牙切齒,恨意難平,似欲將滿腔憤懣化作千把利劍,直刺那不公之世。

  應龍見狀,輕笑而出,語帶戲謔:「你這口齒伶俐的,縱橫捭闔,猶勝那舌燦蓮花之說書人。奈何屈身於此,為一介風塵僕僕之賣貨郎,豈非明珠投暗,玉在櫝中求善價?當真是可惜可嘆。」

  聞此一番言辭,賣貨郎方才還高昂之情愫,猶如秋風掃落葉,瞬間歸於沉寂。他緩緩啟唇,語帶幾分滄桑與無奈:「昔日,於金木兩族疆域之交匯處,我也曾坐擁一隅茶肆,雖非富貴繁華之地,卻也足以蔽風雨,飽暖無憂,悠然度日。每有商賈旅人至此駐足小憩,我便以滿腔熱忱,將四方聽來之奇聞異事,娓娓道來,只為博眾君一笑,忘卻旅途勞頓。他們皆贊說,以我之口才,不遜於那勾欄瓦肆中名噪一時的說書先生。

  然世事無常,烽火連天,戰禍頻仍,昔日之茶肆,終難逃厄運,化作一片斷壁殘垣,我連一席安身立命之所亦不可得。無奈之下,我只得背負行囊,化身賣貨郎,穿梭於市井巷陌間,以微薄之利,勉強餬口。但求一日三餐,粗茶淡飯,能暖身果腹,不致饑寒交迫,便是我最大之奢望。」

  言盡於此,賣貨郎輕輕嘆息,目光中閃爍著對往昔歲月的懷念與對現今境遇的感慨,仿佛那茶肆的歡聲笑語,仍迴響在耳畔,卻又遙不可及。

  應龍聞言,雖心有觸動,卻也深知天命難違,遂從賣貨郎處購得兩塊晶瑩藥糖,遞予斐危解饞,隨即整裝待發,準備再續南行之程。

  賣貨郎心系二人安危,急步上前,以手按住二人肩頭,語重心長道:「二位壯士,南行之路,山高水遠,戰火連天,非尋常人所能涉足。若二位執意要南行,在下斗膽建言,不若先繞道西陲,迢迢數百里,避過烽火之地,再徐徐圖南,雖路途遙遠,卻能保得安全無虞,方為萬全之策。望二位深思熟慮,勿因一時之勇,陷身於不測之危。」

  應龍展顏一笑,溫言道:「既如此,那便依你而言,稍後我等向西迂迴,繞道而行。」

  此言一出,那賣貨郎心頭稍安,遂不再多加勸阻應龍二人。應龍與斐危加快腳步,走進密林中後,依舊是直往南方而去。二者皆非凡人,自然是不懼怕兵禍。

  二人行走間,步履輕盈如風,若要全力疾馳,其速度絲毫不遜於一般的龍馬,更似有逐風追雲之勢。然路途蜿蜒,多隱於崇山峻岭與茂林修竹之間,久行其間,方向漸迷,宛如步入迷宮,難辨西東。

  每行約二三十里路,二人便不得不暫歇足步,尋覓那然邂逅的樵夫或隱士,乃至村野人家,以問路途。彼時,山風輕拂,穿林打葉,松濤陣陣,二人立於古道旁,或倚松問路,或臨溪探詢,舉止間透露出幾分文雅與謙和。村中老者,或手執菸斗,或肩扛鋤頭,聞言便含笑指引,其言如春風化雨,使二人豁然開朗,再踏征程時,心中已有了明確的方向,步履亦隨之輕快起來。

  如此,二人於山林間穿梭,時而攀援峭壁,時而穿越幽谷,雖路途艱辛,卻因沿途風景如畫,加之人心向善,相助之情不絕於途,使得此番行程非但未覺疲憊,反添了幾分探險尋幽之趣。

  不覺間已經到了晌午,斐危又覺得腹中飢餓,晨間所食那兩枚藥糖,猶如杯水車薪,難解其飢。他正自沉吟,是否該打開行囊取那兩大盒致點心出來,以慰轆轆飢腸。驀然間,目光穿透重重林木之隙,但見遠處數縷青煙裊裊升起,昭示著人間煙火之所在,顯是有村落隱匿其間,且正值午飯之時。斐危心念一動,何不前往那村落中,討些熱騰騰的飯菜來吃。

  此念既生,斐危頓覺精神為之一振,腳下生風,竟是先行一步,越過了身旁的應龍。他步履輕快,眼中閃爍著對即將到來的美食的期待,仿佛那村中已備好滿桌佳肴,只待他這位遠道而來的旅人入席品嘗。沿途風光雖美,卻已無心流連,一心只向那炊煙指引的方向疾行。

  終於,斐危走出了幽深的樹林,眼前豁然開朗,卻並未立即見到他所期盼的村落景象。

  滿目瘡痍,唯余殘垣頹壁,寂寥無聲。先前所見青煙裊裊,非為炊煙繞舍,實乃屋宇焚毀之餘燼,隨風輕舞,悽然若泣。

  屋宇盡毀,化為烏有,唯余殘垣數堵,搖搖欲墜,兀自挺立於廢墟之上。牆皮剝落,焦痕累累,乃烈火肆虐之證,觸目驚心。門窗或支離破碎,散落一地,或孤零零懸於半空,隨風輕擺,發出陣陣悽厲吱嘎,似泣非泣,聞之令人心寒。

  空氣中,焦臭與血腥交織,形成一股難以名狀之味,刺鼻而入,直透心扉。四望之下,瓦礫遍地,狼藉一片,昔日之繁華,已成過眼雲煙。破碎陶罐,散落其間,或掩於塵土,或露其殘骸。田地荒蕪,作物盡毀,踐踏之痕,歷歷在目。

  曠野之間,橫陳屍骸十數具,皆以布衾草草掩覆,其下殷紅之血,隱隱透滲而出,觸目驚心。細觀之,身形各異,大者魁梧,小者稚嫩,老少皆有,哀鴻遍野之狀,令人不忍睹視。風過處,布衾微動,似聞悲泣之聲,隱隱迴蕩於空曠之地,更添幾分淒涼之意,人心何忍復言哉!

  其餘得苟活之村民或坐廢墟間,或臥塵埃里,面龐之上,驚恐、哀傷、無助交織。老者懷抱稚孫,目光所及,儘是茫茫絕望;男子則默然無語,雙拳緊握,其內憤懣與不甘,不言而喻。婦人低泣,泣聲細碎,猶若秋雨綿綿,一邊收拾殘存之微物,一邊撫慰受驚之幼子,柔情似水,卻難掩世事之滄桑。

  斐危愕然駐足,神色凝重,轉身望向應龍,聲音微顫:「莫非,這便是那賣貨郎所說的水族肆虐,沿岸劫掠之景嗎?」

  應龍行至其側,淡淡得說道:「此事與我等無關,快些走吧。」

  然斐危卻似未聞其言,心緒已被眼前景象深深牽引,逕自走入破敗的村舍之間,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應龍想阻攔他,然最終只是默然垂首,未發一言。他深知斐危性情,知其此刻心中必是百感交集。只能讓斐危在這片刻的沉寂中,獨自面對這份沉重。

  應龍看著斐危將點心自食盒中拿出,逐一贈予那殘垣之下,或蜷縮或倚坐的男女老幼。村中之人,情態各異:有感激至深,淚眼婆娑,似有無盡言語難以盡述;有面露懼色,手足無措,畏縮不敢接過點心的;亦有呆立當場,目光呆滯,似被那亂兵屠村之景震懾,魂魄游離,渾然不覺。應龍見此情景,心中感慨,似有千般滋味湧上心頭,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終是輕嘆一聲,轉身走入一旁濃蔭之下,尋一靜謐處,閉目凝神,任由思緒萬千,隨風而逝。

  約莫一盞茶功夫,斐危歸來,手中所提兩大食盒皆已空空如也。此時他不復初時見此地慘狀的錯愕與失落,竟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的堅定。

  應龍未置一詞,斐危亦緘口不言,二人心照不宣,繼續踏上征途。

  行路未遠,斐危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眸光閃爍中不解與驚疑交織其間,猶豫再三,終是緩緩開口問道:「我曾細詢那些倖存的村民,聽他們所說,此番劫掠之禍,並非出自水族之手,實乃金族亂兵所為。往昔水族侵擾,不過掠取糧草牲畜,若村民不反抗,則鮮有殺戮之禍。而今,這些本族亂兵,初至便肆虐無度,焚村掠財,殺人如麻,更兼侮辱婦人之行,令人髮指,若非部分村民機敏,遁入密林以求自保,恐全村皆遭覆滅之禍。」言至此,斐危語氣微頓,目光憂傷地望向應龍,繼續說道:「我實在難以理解,同根同源之族,何以相殘相殺,竟狠厲至此,較之異族之患,其殘忍有過之而無不及?」

  應龍面色沉靜,未露絲毫訝異之色,心中暗忖:看來斐危之父雖攜其遨遊大荒,遍覽世間遼闊,然亦以父愛之籬,細心護其純真,使之未得窺見人性之陰暗。斐危之心,猶若初綻之蓮,不染塵埃,對於世間之惡,尚存一份難能可貴的無知與懵懂。現在斐危也該懂得這些了,經歷風雨洗禮,方能鑄就堅韌之心。這個扼殺童心的惡人就讓自己來當吧,雖非所願,卻為必行之舉。

  應龍清了清嗓子,正色說道:「世事紛擾,人心難測。或因權欲薰心,或因私怨糾葛,乃至族類之隔閡,皆可成為禍亂之源,荼毒蒼生。然則,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同族相殘,實乃大不韙之行,悖逆天理人倫。

  昔日,我於龍淵島典籍庫之中,有幸一窺《人論》之篇,雖不知是何代先賢遺墨,然文中文辭犀利,字字見血。文中言道:「人性之初,本有惡根,私念如蛇,潛藏幽暗。趨利忘義,良知難現。」此言大抵意指,人性之中,固有貪婪與自私之暗流涌動,若不加以約束與引導,便易使人背離道義,忘卻本心之善,淪為欲望之奴。

  細品之下,更覺其意深遠。人性之複雜,恰如江河之水,既有清澈見底之時,亦有渾濁洶湧之日。而《人論》所揭示者,正是那潛藏於人性深處的幽暗面,警示世人需常懷自省之心,以道德為舵,以良知為燈,方能於紛擾塵世中,不失本真,不墮惡道。

  觀大荒各族類中,人族芸芸,浩如煙海,賢愚並存,良莠難辨。今大荒五族,烽火連天,戰亂頻仍,眾生安危,皆懸於一線,試問此境之下,尚有幾人能持守道德之基,不為權勢所誘,不為私慾所惑,始終如一,不墮沉淪之淵?但見強者以力凌弱,弱者復以卑怯欺更弱,惡性循環,愈演愈烈,世道之衰,莫過於斯。」

  聽聞應龍一番肺腑之言,斐危似有所悟,然心間疑雲非但未散,反添幾分厚重:「為何你我在龍族之中千百年來,未逢一族之內手足相殘的慘劇?莫非龍族血脈中,天生流淌著慈悲,抑或是先祖遺訓,深植心田,令我輩皆能恪守族規,不墮暴戾嗜殺之途?」

  此言甫畢,應龍不禁莞爾,對斐危溫言而道:「觀我龍族,現存於世者寥寥百餘,然百態紛呈,不一而足。有因你血統微瑕,便讓你遭盡白眼者;亦有如刑狩般凶焰滔天,暴虐成性之輩;有東海龍宮與龍淵島間,表面和睦而內心疏離之異象;更不乏如大長老之子雷賁,毅然決然,叛離龍族之驚世駭俗。由此可見,惡念非人族所獨專,實為世間萬物難以超脫之共性。,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然龍族之所以未顯其惡於芸芸眾生,皆因我族數量稀少,加之壽元綿長,歲月悠悠間,諸多私慾與惡念,皆被時光緩緩衝淡。故而我龍族之中,私慾少則惡念自輕,相較他族,更顯清逸脫俗。」

  斐危雙臂環胸,眉宇間輕鎖一抹疑惑,似雲霧繚繞於心間,欲明還暗,心緒難平。他輕嘆一聲,終是將那紛繁複雜的思緒擱置一旁,轉而展顏一笑,釋然於懷:「我隨聞其聲,悟其意,但卻又似隔著一層薄紗,難以全然洞悉。也罷,大道至簡,唯守本心而已。我將秉持初心,以己之力,護佑弱小,使之免受侵襲;若見強者欺凌弱小之景,我必挺身而出,誓不罷休。這便是我斐危行走於世之道。」

  此言擲地有聲,應龍聞之,心中不禁暗自讚嘆,對應斐危之印象陡然大變。昔日只道其為稚子心性,貪戀口腹之慾,而今方覺其或許內藏錦繡,非池中之物。

  「站住!給我站住!別走!」

  忽聞背後步履紛雜,急促而亂,應龍與斐危立定身形,但見六七名壯漢,喘息未定,已如狼似虎般將二人團團圍住。其勢洶洶,塵土飛揚間,更顯來者不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應龍將這群大漢上下細細打量一番,但見其目露凶光,宛若惡鬼羅剎,手中所持之物,或為棍棒,或為柴刀,更有甚者,肩扛鋒利魚叉。這群人皆著尋常粗布漁家衣裳,質樸無華,不似戰亂之兵卒,倒似是鄰近村落之民,因貪念財帛,誤入歧途,淪為山林間的草莽之徒。此番景象,應龍心中暗自喟嘆,世間紛擾,竟至如此境地,實乃低估了這亂世之險惡,人心之不古。

  其間,一虬髯大漢尤為惹眼,他身形魁梧,腰板硬朗,顯然是這群人中的領頭之人,他猛地一把攥住身旁瘦弱漢子的衣襟,將其生生拽至近前,那雙銅鈴般的眼眸中閃爍著凶光,猶如餓狼盯住了獵物,惡狠狠地逼問道:「你先前所說之人,究竟是誰?速速指來!」其聲如洪鐘,氣勢洶洶。

  瘦小漢子初時眯縫著眼窺探,目光掠過斐危之時,忽地雙眸圓睜,手指顫抖地指向斐危,大呼小叫起來:「潘爺,便是此人無誤!正是這小子,方才忽然出現在村中,頗為慷慨大方,竟分與眾人城裡富人才吃得起的糕點。我細聽之下,其俯身之際,行囊內似有異物晃動,那聲響,與我在城中偶聞出海歸來的商賈所攜銀箱中,銀錢相互碰撞之音,簡直是一模一樣!我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其行囊之內,定藏有大把大把的銀錢,數不勝數,滿盈財帛!」

  那虬髯壯漢聞聽銀錢二字,眼中頓時貪婪之火熊熊燃燒,然瞥見一旁威嚴佇立的應龍,又生出一絲狐疑之色。應龍身著錦衣華服,宛若貴胄,看似亦是只待宰羔羊,但見他身處重圍之中,神色卻無絲毫懼意,反以輕蔑之姿睥睨眾人,令壯漢一時難以揣度其深淺,故而躊躇不前,未敢輕率行事。

  於是,虬髯壯漢復又將那瘦小漢子拉近身旁,壓低嗓音,厲聲質問道:「此子又是何人?為何會與那發糕點的小子同行?」

  瘦小漢子復眯細眼,細細打量一番後,緩緩搖頭,面露難色,似真非假地表示一無所知。虬髯壯漢見狀,心想那華服公子,風度翩翩,看著似那弱柳扶風之文士,料想難成氣候,想來此行應無甚風險。於是,他心生惡念,既已至此,何不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利落得將二人一併了斷,以免日後生出事端。念及此處,虬髯壯漢猛地一把推開瘦小漢子,如虎撲食般,向前邁出一步,眼中閃爍著凶戾的光芒,仿佛想要將兩人一併生吞活剝了。

  「二位,且聽好了,莫要惹爺爺我動了肝火,乖乖速將行囊呈上,並褪去衣物,以免血污沾染,壞了衣裳的市價。倘若你等識相,爺爺我或可念及慈悲,留你們具全屍。倘若執迷不悟,休怪爺爺我刀下無情,將你等剁作肉餡,包成包子吃嘍!「言罷,他眼神一凜,手中利刃寒光閃爍,隨時準備讓應龍與斐危血濺當場。

  餘下幾人,面面相覷,神色中滿是躊躇與猶豫,彼此間眼神交織,仿佛在無聲地詢問與推諉。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與不安,竟無一人敢於率先出手。

  虬髯大漢目睹眾人之怯懦,不禁怒不可遏,鬚髮皆張,暴喝道:「你等若手上不沾血,便休想染指分毫贓物!」其聲如雷鳴,震得眾人耳膜生疼,心中更添幾分惶恐。

  終有一人,心下一橫,緊握柴刀,猛然揮向身側的應龍,意欲斬其首級,卻只見刀鋒過處,虛空一片,應龍竟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於原地留下一抹殘影,悄然無蹤。眾匪徒,茫然四顧,驚愕之餘,更添幾分惶恐。正當眾匪徒四下張望,緊張得尋找應龍蹤跡之時,忽聞遠處傳來應龍之聲,悠悠蕩蕩,似遠還近:「你自己惹的禍,你自行承擔。」

  且觀斐危,從容不迫地將行囊置於地,繼而舒展筋骨,骨骼間發出陣陣清脆的嘎嘎聲響,宛如金石相擊,盡顯其不凡體魄。他嘴角勾起一抹挑釁之笑,眸光閃爍,對圍攏而來的眾匪徒朗聲道:「你等鼠輩,何其怯懦!竟不敢揣度這囊中藏著的,乃是黃澄澄的金子。若真有意,便儘管放馬過來,且看是否有那福緣與膽識,將這財富攬入懷中!」

  群匪聞言,眼中貪婪之火瞬間燎原,熾熱難當,紛紛手持兇器向斐危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