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回溯(下)

  六萬三千八百年前,那時年華靜好,上古還依稀有著少年時狂放倨傲的性子。

  上古界,月彌上神大壽之日。

  上古界上神萬年才辦一次大壽,月華府在壽慶半月前已張燈結彩,足是一派喜樂之象。

  萬年歲月悠久,這等熱鬧在上古界並不常有,按理說眾神都應爭先相聚道賀,但……凡萬年一次的月彌上神大壽,許多老上神皆是避之不及,無他爾,月彌上神喜好珍寶,資歷又老,平時若看上了什麼好寶貝,壽宴前三月定會將她想要的拜壽之禮一同謄於請帖上,大凡她看上的,皆是各洞府鎮府之寶,如此泣血割肉之壽,誰能歡喜得起來。

  偌大個上古界,掰著指頭算也不過才四人她不敢如此罷了,只不過,能被她如此邀請的,又決計不會是這四人之一。

  是以每萬年到了這般時候,四位真神的神殿門檻都有被訴苦的上神踩破之勢,無奈之下,四人只得能躲就躲,能藏就藏。

  這一年也是如此,上古數著日子,硬是撐著在外遊歷了好些時日才在正日子這天清晨悄悄潛回朝聖殿,卻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在大殿口便被月彌派來的四個膀寬腰粗的仙娥給堵了個嚴嚴實實……

  上古雖說自小便在上古界無法無天,卻偏生對照拂她長大、教她使壞的月彌發不出脾氣,她躲災不成,只得苦著臉卷著一身灰不溜秋的布衣、極不體面地被擰進了月華府。

  熱鬧鼎盛的大堂旁,月彌專門劈出一間內堂來擺置賀禮,此時她便坐在山堆似的禮物後,靜靜聽著立在一旁的仙童清點,眼微微眯起。

  小仙童的聲音清清脆脆,端坐的女神君身襲鎏金長裙,和堂內的富貴堂皇相得益彰,上古被趕鴨子似的擁進內堂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幅場景。

  金燦燦的物什晃得她眼花,說是入眼之處俗不可耐吧……偏生端坐軟榻的女神君卻是一副沉靜如水,靜若芳華的模樣,她算是明白那些訴苦的上神因何怨來如潮水,擋都擋不住……

  真神的責任感頓時滿溢於心,上古輕飄飄拂開身後四個仙娥,大踏一步走上前還未開口,月彌已慢悠悠睜開眼,拖長了腔調不緊不慢道了一句:「月華府廟小,上古,算起來,我這又過了八次大壽,才總算在我這洞府里瞧見了你一次。」

  上古腳步一頓,神奇般地想起了自己屢次逃遁下界的事實,滿身氣勢如戳破了的皮球瞬間消失,摸了摸鼻子倒退一步尷尬道:「月彌,你也知道,父神消失後三界事多,暮光又還未能撐得起大局,我這也是鞠躬盡瘁……」

  「少來。」月彌橫了她一眼,接過小仙童遞過來的禮單,氣勢十足:「除了天啟和你一樣懶散,白玦和炙陽可是兢兢業業守了上古界十幾萬年,就下界那麼芝麻點地,你也好意思覥著臉說你鞠躬盡瘁!」

  上古攤手,神情痞痞,做無賴樣:「月彌,有時候人太實誠了不好。」她指了指月彌手上的禮單:「譬如說這些東西……你是上古界老資格的上神了,什麼事都能說上一二,他們遲早有求到你面前的時候,到時候你勾勾手指,就全是你的,何必像如今這般受些閒話,連帶著讓我們四個跟著你一起遭殃?」

  「你知道什麼,這叫興致,我就是歡喜看到他們一副捨不得寶,又要咬著牙送到我面前的彆扭模樣。」

  月彌彈了彈手指,那四位長得渾圓的仙娥熟練的將寶物一盒盒搬走,頓時內室便被清空,等待著下一批待宰的羔羊走進。

  上古見滿屋子的主僕配合默契,視她如無物,被擠得只能站到旮旯里,委屈道:「你這個渾不怕事的,禍害這一界也就是了,硬把我拉扯進來做什麼!」

  「本神君在上古界也算有頭有臉,你們八萬年都未出席我的壽宴,我顏面上自是不好看,這次不論如何,總得逮一個來。」

  上古想著月彌原來是需要門面架子,立時擺起了譜,哼哼道:「既能如此作威作福,有本事去尋他們三人的晦氣……」

  哪知已經行到門邊的女神君一揚眉,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色,嗤道:「小上古,原來你也知道你是……最軟的那個!」

  最後幾個字拖得格外悠長,彼時上古心高氣烈,哪受得了這等擠兌話,臉一黑,挽袖一甩就要出去,被月彌伸出一隻腳攔住:「上古,你今日若在大堂待上一個時辰,我便帶你去個好地方,看出好戲,如何?」

  許是月彌臉上的誘騙意味太過露骨,上古腳步遲疑了片刻,仍是不為所動:「我一個時辰的身價,難道就值一齣戲,月彌,幾千年不見,你倒是越活越回頭了!」

  「這齣戲日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上演,我可是瞧了幾千年了,你若瞧了,保管不膩味,也不會捨得再離開上古界,去那些個下界晃悠。」月彌伸出兩根指頭在上古面前搖了搖,一臉真誠。

  上古蹙眉,微微意動:「此話當真?」

  「比老龍王在我這忍痛割愛的定海珍珠還真。」話音落定,月彌拉著上古朝正堂走去:「奏樂聲響,開席了,走吧。」

  被忽悠的上古為著月彌的一句「比珍珠還真」的實誠話,憋著氣著一身布衣在月華府對著一堂誠惶誠恐的上神,當了足足一個時辰的人面石像。

  此後三百年,她一直覺得這個交易是她出世以來最划算的一個,但再往後數的六萬年,若她還記得這一日,定會希望……她從不曾在這一日回過上古界,入過月華府,見過那個人。

  一個時辰後,月華府後山一處隱秘樓閣內,趴在橫欄一角的上古怒哼哼看著在一旁吃著碎嘴的月彌:「這是什麼鬼地方?」

  「月華府啊!」

  「戲台子呢?」

  「哎,在那。」月彌伸出個小指頭,朝樓閣背面指了指:「瞧見那處桃林沒?」

  上古循著她的比劃,極艱難地扭了個弧度朝後看去,眯著眼道:「看什麼……」話到一半,卻是微微一怔。

  桃淵林內桃花盛開,把裡面的萬千風景遮得嚴嚴實實,但繁景之下卻有一角極隱秘地暴露在了閣樓迴廊的視線內。

  數里桃林,木橋流水,石座之旁,一白衣青年側對著兩人,靜靜安坐。

  清瘦的臉頰勾勒出溫潤的弧度,眼瞼深邃,薄唇輕抿,手上拿著一小截木頭慢慢雕刻,神情因專注恍惚有種別樣的攝人和魅惑,完全不同於那人往日的溫純清淡。

  即便是素來對自己定力極有信心的上古,也怔忪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這場面著實有些靜謐美好,但若說能觀上千年,倒是言過其實了,上古轉頭,隱下心底的感慨,露出個疑惑的神情:「不就是白玦對著桃花和流水刻小人,這也算好戲?」頓了頓,她不滿道:「你明知他就藏在這裡,還直犯著勁折騰我,月彌,白玦那廝對你許了什麼好處!」

  月彌似是聽不見上古的低問,只管小口品著果子酒,半晌後才別有深意地朝上古看了一眼:「小上古,你這一走就是幾千年,上古界可是多了不少新規矩,你怕是還沒聽過吧。」

  「什麼規矩?」

  「桃淵林神力濃郁,溪水有築基之效,在上古界可是個稀罕地,雖歸我所有,平時卻罕有人敢踏進,你以為我的面子真這麼大,能唬住那些老傢伙?」

  「你是說……」上古看向白玦,抬了抬眉。

  月彌點頭:「可不是,這地兒幾千年前被裡面那位鳩占鵲巢,早就不是本神君的管轄地了,雖未言明,可滿上古界的神祗都知曉,誰若是不經允許進了桃淵林,便是和執掌上古界的真神白玦作對。」

  「咦,還有這麼一個說法,我倒是不知道白玦立了這麼一條規矩。」上古笑道:「他緣何如此?」

  「誰知道呢?」月彌起身,走向橫欄處,聲音悠悠:「我都說了會讓你看一齣好戲,等會你自己瞧不就是了。」

  月彌話音剛落定,窸窣的腳步聲遠遠自桃林中傳來,上古精神一振,藏好自己,抬眼朝林中看去。

  一著水蔥色長裙的女神君出現在兩人視線里,那女子略施粉黛,容顏娟麗,眉眼煥然,更帶了一抹不自覺的傲然清冷,按往日上古和月彌對上古界女神君的劃分,這來人倒是個優質的!

  上古默默地朝月彌看了一眼,月彌會意,低聲道:「這是三千年前下界晉上來的梅神,你經常下界遊歷,想是沒見過,如今這位在上古界可是香饃饃,很多神君都心儀於她。」

  上古得了答案,又轉回了頭,對月彌說的「香饃饃」倒是不置可否,但不知是不是月彌將場面製造得過於神秘,連帶著上古也有些緊張起來。

  畢竟這等場面,她再怎麼不通人情,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果不其然,略帶輕柔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入兩人耳里。

  「梅若見過真神。」

  這女神君極守規矩,站在離白玦三步之遠的地方,行了一禮,聲音既不軟糯,也不驕橫,反而帶了一抹冷靜的自持,上古點點頭,難怪才入上古界三千年便能讓月彌記住,這個梅若神君確實有讓人如此待她的資質,白玦這次倒是艷福不淺!

  「哪個梅若?」白玦手中雕刻的動作不停,只淡淡地問了一句。

  先不管那個梅若神君聽了是何感想,躲在一旁的上古倒是極艱難才把笑聲給壓了下去,白玦那副能煞死人的清冷性子,真是一點未變。

  「神君位高,自是不會注意我等小神,梅若執掌梅花四季之景,三千年前晉入上古界,五百年前在瑤池盛宴上,曾有幸得見神君聖顏。」梅若眉頭輕皺,仍是畢恭畢敬回答。

  「若無大事,儘速離去,你既已入上古界三千年,就應當知道本君不喜外人妄入桃淵林。」

  「若是神君相等之人永不回應,難道神君也要等下去?」

  手中的動作戛然而止,白玦終於抬了眼,看向一旁信誓旦旦的女神君,眉頭挑了挑,不輕不淡地來了一句:「何意?」

  即便是隔著數十米之遠,上古也著實想和白玦同樣問上一句「何意」,她才不在幾千年,難道白玦就已經有主了不成?

  似是被白玦這樣打量著壓力過大,梅若不自覺地後退半步,臉頰隱過一縷緋紅,眨了眨眼才定聲道:「這些年來,界中姐妹履入桃淵林,沒有一個能讓神君看上眼,所以……大家都在傳神君在桃淵林中相等之人,必是上古界的遠古之神。」她頓了頓,繼續道:「梅若也不過是猜測而已,神君勿怪,此處原乃月彌上神所有,離月華府最近,神君在此一等數千年,想必對月彌上神情根深種。」

  她言語裡外格外篤定,最後幾個字更是千迴百轉,讓聽在耳中的三人同時一怔,只是箇中滋味,便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上古默默地看了月彌一眼,神色詭異,月彌張口結舌,對著上古連連擺手,一口果子酒終是忍不住,噴在了迴廊邊。

  「月彌,真是想不到,你這看戲之人,也有被擺上戲台的時候啊!」

  聽著上古話里話外的揶揄,月彌不知想到了什麼,橫了她一眼,突然正色沉聲道:「上古,你這話,說得過早,不如……繼續看下去。」

  白玦並未應答,只是在聽到梅若說出月彌的名字後,復又埋首專心致志刻起小人來,就似從來沒有聽到面前女神君說出的話一般。

  雖是冷靜克制,但到底年齡過淺,對上的又是白玦這等老妖怪,梅若臉上一直掛著的淡然微微破碎,終是忍不住上前兩步,離近白玦,提高聲音道:「神君,上古界雖乃世間至尊之處,神君執掌萬物,坐擁四海,但歲月亘古悠久,您一人苦守終是太過冷清,難道幾千年還不夠,您要無休止地等下去?梅若自知處處不及月彌上神,但……對神君之心可昭日月,梅若不求名分,只求神君允許,能留在神君身邊端茶遞水,服侍神君一二,余願足矣。」

  略帶羞澀的聲音纏綿入耳,一旁藏著的上古聽得目瞪口呆,她倒是不知如今的上古界自薦枕席之舉都是此般說道,說是有情有義、敢於犧牲吧,卻偏生落在耳里又不對味,著實有些彆扭。

  一直沒動靜的白玦緩緩頓手,將略見容貌的小像置於手心攏住,忽而抬頭,望向梅若。

  「幾千年?」他話語中有抹淡笑,難辨神色,冷銳冰誚:「你候了五百年,便以為能到我面前說出這種話,若我說是足足十三萬年呢?」

  白玦神色再冰冷,也敵不過他突兀而出的話,十三萬年?到如今也不過才兩萬多歲的梅若被這有些分量的時間一驚,嘴動了動,一時怔得說不出話來。

  十三萬年?迴廊上的上古皺了皺眉,不知為何竟覺得這時間有些耳熟,但一時又似毫無頭緒,她還真不知,白玦何時對一位女神君心儀了如此長久的歲月,畢竟整個上古界,年歲這般長久的女神君屈指可數。

  不過,奈何……月彌正是其中之一。

  「我等了十三萬年都未有個結果,你憑什麼認為本君該為你五百年的妄念承責?」

  話語如銳劍,直指人心,但顯然幾百年苦等足以磨礪人的心智,現狀的發展雖和意料大相逕庭,梅若仍昂首道:「神君,月彌上神她何以值得您如此相待?」

  「月彌不值,難道你又值得?」清冷的聲調低回深沉,打斷了女神君嬌聲的質問。

  梅若微愣,看著面前一直懶懶而坐的白玦突然坐直身子,朝她望來。

  「梅若,這話本君只說一遍,聽完之後你立即離開桃淵林,永遠不准再入此處。」

  「我所鍾之人,無論她位列真神,抑或塵如凡土,於我而言,都毫無區別,我愛者,戀者,傾者,慕者,唯她而已。」

  「十三萬年也好,三十萬年也罷,我願意在這桃淵林,一世相等。」

  「她未必是世間最好,卻是我眼中獨一無二,無可替代。」

  一字一句定言過耳,趴在橫欄上的上古悄然頓住,呼吸不知為何突然緩了下來,這話,太重,她從未想過會從白玦口中而出。

  亦或是從未料到,聽到這話的一瞬間,竟恍惚有種心悸的感覺。

  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擔得起這份情深,如此鍾情?

  她太過專注,也就錯過了倚在一旁的月彌投眼而過感慨和笑意。

  「神君,你……」連上古的心性初聞這話都不免動搖,更遑論站在白玦面前的梅若了,她臉色微變,嘴唇輕抿,著實被驚得不淺。

  「你何必驚愕,本君所慕之人,定當得了本君這份情深,再者……誰說本君相等之人是月彌?」

  「桃淵林,能望得的難道只是一個月華府嗎?」

  桃淵林,能望得的自然不止是一個月華府,還有……梅若陡然抬眼,朝東方不遠處死死望去,臉色大變。

  她及眼之處,摘星閣影影綽綽,神秘尊貴,那是自她入上古界來便嚮往尊崇卻從未踏足的地方,朝聖殿。

  若白玦屬意的是上神月彌,她還有勇氣說出剛才這番話,可若是上古大殿中的那位,她何敢相爭?

  循著梅若的目光,上古亦是陡然頓住,眼底划過幾分意外與驚愕,兀然回首,不敢置信地望向桃樹下石座旁的白衣青年。

  她降世十五萬年,十三萬年前正好是她成年入下界輪迴歷練伊始。

  「上古真神她、她難道不知曉神君的心意?」極艱難,梅若才將這句話磕磕絆絆道出。

  十三萬年,如此漫長,那人即便位極蒼生,又怎能對如此情深視而不見?

  「上古知曉如何,不知曉又如何?她過她的日子,我候著守著便是。」

  「她若眷念蒼生,我便為她守住輪迴;她若看重世間生靈,我便為她護下三界,她若願九州繁盛,我便為她滌盪八荒,她若想四海安寧,我便讓這天下無垢。」

  「我所鍾之人,名喚上古,只不過正好是這一界之主,三界真神罷了。」

  「於她,雖千萬人吾往矣。」

  端坐的男子緩緩展開手心,手中小像已見端倪,赫然便是上古的模樣。

  白玦唇角帶笑,神情專注而柔和,萬千世界,都似已不及他眼中一景。

  上古緩緩起身,鳳眼微微眯起,嘴角輕勾。

  說不高興是矯情,只是她比誰都明白,心底稍稍溢出的感覺或許不止是高興這麼簡單。

  她曾經以為一見傾心這種不靠譜的絕對是混話,卻不想,認識那人十五萬年之後,卻突然在一個瞬間毫不猶疑地動了心。

  或許說出這話的人不是白玦,她不會如此,可偏偏那人是白玦。

  為他的那句「雖千萬人而往矣」,為他的情深,為他的隱忍。

  很久以後,她漸漸開始明白,或許她花了三百年才真正愛上白玦,可一開始,她只是單純地愛上了他的這份情深。

  古桃林下,溪水潺潺,靜默無聲。

  白玦如此神情,堅定認真得讓抱著滿腔情愫而來的女神君面色青白,沒有人會懷疑面前之人說出的話是真是假,她甚至相信,對白玦神君而言,即便是上古界毀滅,恐怕也不及上古真神在這桃林中彌爾一笑來得珍貴。

  那人冠絕三界,溫潤如海,只是到底,她不是上古神君,也不敢是那個人,更擔不起這份姻緣。

  「數千年來進桃淵林的姐妹,神君想必都說了這些話吧。」自嘲一笑,梅若低頭,輕聲問道。

  若非如此,那些抱著期待的女神君何會在出了桃林之後全都歇了對白玦真神的心思,且又絕口不提是如何被回絕的。

  如何敢不忿糾纏?白玦真神如此執著,偏他心心念念之人還是上古界的至高者,混沌女神上古。

  只是……終究不夠圓滿啊,那個被如此相待的人,並不知曉,不是嗎?

  不知是該歡喜,還是該苦笑,梅若撐起精神,對著垂首的白玦突然開口:「神君,以後梅若絕不入桃淵林,也定會斷了對神君的念想,但……我是不會告訴上古神君您的心思的。」

  話音落定,言之鑿鑿的女神君轉身離開,竟格外的利落乾脆,只是那背影遠遠望去卻是十足的沮喪僵硬。

  閣樓上靜立的上古對著石座旁的一襲白影靜觀許久,久到一旁候著的月彌隱有不耐時才突然轉身道:「月彌,這就是你看了幾千年的好戲?」

  月彌說得沒錯,她取笑月彌言之過早,所謂戲中人,卻原本是她。

  月彌不答,只是舉杯淡笑。

  「既已知曉千年,又何會到今日才讓我明白?」上古神色清冷,眼中流光隱過,帶了一抹暗含的怒意。

  十三萬年,縱使只是一想,便長久得讓人無法忍受。

  「怎麼,心疼了?」月彌朝桃林里的白玦看了一眼:「我又不是月老,可不願攤上這種麻煩事,只不過雖我自認早就鑄了一副金鑽心,卻偏生是個慈悲的,若是十次百次也就罷了,上古,幾千年光景,這番話不說日日入耳,可也總隔不過幾日便會落入我耳中。」

  「白玦那傢伙實在愚笨,以你的性子,他這麼熬下去,恐怕哪一日上古界湮滅了,你也未見得會知曉他的心思。前幾日他許諾會在我壽宴之日送一份大禮入府,我也不是個不知恩的,好歹幫他一把,也算是做回善事。這座閣樓我暫且借給你了,這台戲你想看多久,便看多久。」

  「只是,他日若姻緣天定,我可是恭候著你朝聖殿內那一百零八座神獸玉石雕像入我府內珍寶閣。」

  月彌擺擺手,提著一壺果釀,晃晃悠悠朝假山下行去,迴廊入口,卻又微微頓住,迴轉頭,目光灼灼。

  上古期待了半晌,終是聽她極不情願地 吐出了一句。

  「上古,撈到這麼一條深海龍吐珠,你還真是走了狗屎運。」

  怎會聽不出這話里隱隱微妙的羨慕,能讓性子桀驁的月彌說出這話來,雖不若冬雷夏雪,亦不遠矣。

  上古眼底的笑意一點一點暈染,抬眼望向桃林中不知何時已席地靠在古樹下的青年。

  白衣古袍,長發如墨,眉眼溫純,不知何時,回眼之間,竟能絕了風華。

  這樣的人,沒有再錯過下一個十三萬年,是她上古的幸運。

  彼時,她那般想。

  只可惜……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濃墨艷彩的記憶悄然消退,如山水潑墨留痕,不留片履。

  有何可惜?上古,你在可惜什麼呢?

  六萬三千年後的上古,恍若被指引般,一步一步走進桃淵林深處,站在白衣青年曾靜坐千年的石座旁,如是問自己。

  桃林嫣紅,小溪潺流,漫天雲霞朝陽似海,一切恍若未變,就似數萬年光景從來不曾划過蒼穹,荒蕪歲月。

  她一抬首,透過層層疊疊的桃花,眼落在咫尺可望的摘星閣上,面容似帶淡笑,偏生瞳中卻滿是蒼寂悲涼。

  仙妖之力融合能衍生出混沌本源,這便是你做下這一切的真正原因嗎?

  她沒有死,那混沌之劫自然也沒有消失。

  他封印了她三百年的記憶,是不想她憶起混沌本源之事,卻不想陰錯陽差地一同封印了那三百年她對白玦最隱秘的愛念。

  緣也,份也,因也,果也。

  到如今,我們誰也怨不了誰。

  只是,六萬年後,我到底是該喚你清穆、柏玄,還是白玦?

  當年她耗費了三百年去延續那場由白玦開始的愛戀,在月華府後山閣樓自以為是看戲百年,卻錯過了坦言的機會。

  可惜什麼呢?可惜她等不到告訴白玦她早已愛上了他、卻迎來了毀滅三界的混沌之劫。

  世間因緣或許便是如此,她壽元亘古,以為還有千年萬年可相守,卻不知這緣分卻斷在了伊始。當初殉世,她雖履真神之職,擔起三界重責,卻親手放棄了那個等她十三萬年的青年。

  她以為六萬年前自混沌祭台上跳下時屬於上古的一切就已終結,卻不知輪迴兜轉,再回首,卻一如當初,唯一不同的是……六萬年前是她將白玦置於祭壇之外,生死相離,而如今,是……

  上古拂過石桌,沙礫成灰,自指縫間滑下,散落在桃林上空。

  最後的三百年,或許是真想體會被人那般情深對待是何種滋味,她總會不自覺地陪在白玦身邊,下棋,飲茶,論道,散游,果真如月彌所說,她一步都未再踏出上古界。

  龍紋長靴踩在垂落的枯葉上,「吱呀」聲驟響,平添幾分空寂。

  也是那時,她才知曉,那人到底是如何來愛她。朝聖殿每一處布置,她每一套衣袍,甚至是平時慣用的筆墨,飲慣的茶水,都是白玦替她備下。

  在她無知覺的時候,白玦早已潛入她的生命,無聲無息,她知道時,卻已逃不開。

  古樹散開繁盛的枝幹,上古抬手接過驟然墜落的桃花,輕輕一握,額頭抵在皺紋橫生的樹身上,眼淺淺闔住。

  因為執念太深,所以到最後才連說出口的勇氣都沒有。

  若他從來不知道,至少她走後,他還能靜靜地活下去,遇到讓他動心的女子,陪他到老。

  所以白玦,這世上沒有人能比我更明白這六萬年你做下一切的緣由。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身體裡的力氣一點一點消失,上古半跪在古樹旁,神色茫然空洞,指尖刺進掌心,鮮血留下,無聲枯寂。

  可是,九州八荒上萬年孤獨,北海深處數千年冰封,青龍台上挫骨焚身之痛,怎能……都是你?

  一世我已還不起,更遑論三世……

  你怎麼……怎麼忍心,將我置於如此地步?

  上古仰望蒼穹,深沉的天空印入瞳中,恍惚間白衣青年言笑晏晏的模樣依稀還在。

  你怎麼能就這麼死去?從來沒有告訴我你愛我,也沒有聽我說過一聲……我愛你。

  怎麼可以!

  恢弘的神力瞬間照拂大地,界面被破開,玄色的身影狼狽地奔向天際,消失在上古界。

  摘星台上,天啟迴轉身:「她還是去了蒼穹之境,只希望不要太遲,炙陽,真的沒有辦法嗎?」

  炙陽沒有應答,良久後,嘆息聲輕輕響起。

  蒼穹之境內,赤紅的岩漿化為巨獸,憤怒咆哮,將整個荒漠吞噬,陰詭森冷的氣息朝三界蔓延,四海捲起滔天巨浪,山嶽傾頹,仙魔顫慄,百姓惶恐不安,似是末世降臨。

  但總歸有一點曙光在這災難盡頭,鳳染和森鴻領著仙妖聚在淵嶺沼澤外,遠遠望去,巨獸頭頂,金銀交錯的封印將其壓制,一襲赤紅的身影懸於半空,若隱若現。

  隨著神力的擴散,巨獸的咆哮聲愈加不甘絕望,眾人精神振奮,心下稍安,但望向白玦的眼底也帶了一抹擔憂。

  岩漿上空,萬千咆哮中,白玦最後遙望了一眼上古界門的方向,閉上眼,金色的火焰自周身燃燒,手持炙陽槍縱身朝岩漿中飛去。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銀色的流光划過蒼穹,用盡全力朝淵嶺沼澤而來。

  上古,珍重。

  還有,我愛你。

  混沌炙火焚燒萬物,頃刻間,混沌之劫歸於沉寂,世間驟明,仿若一切劫難從未發生。

  蒼穹之境外,趕來的身影戛然而止,上古停在原地,靜靜闔眼,良久之後,望著虛無燃燒的蒼穹之境和跪了滿地的仙魔,驟然轉身朝遠處走去。

  到底還是遲了……

  朝陽在她身後緩緩入空,三界重歸安寧。

  狹長的身影孤寂冷清,仿似一日之間,腐朽荒蕪,再也沒了生機。

  「白玦,我以祖神的名義向天起誓,生生世世,不恨你,不愛你,淪為陌路,永無再見之期。」

  一語成讖,世間輪迴倒轉,我最後悔的,便是曾經對著你說過這句話。

  白玦,我不會去見你,你不會死……也不能死。

  我們之間,不會有結束的一日。

  因為,我永遠都放不下。

  我在瞭望山等你歸來。

  這一次,縱使千年萬年,我也不會再離開。

  此生,我只願再聽你喚一聲:上古。

  於我而言,世間最歡喜之事,大抵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