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憑何

  後園入口,跪倒的眾仙身後,景昭略行半禮,一派從容,端莊得體,上古背對眾人,懷裡抱著突然安靜下來的阿啟。

  阿啟抬頭看著不遠處的景昭,握緊上古的挽袖,嘴唇倔強地抿了起來。上古似是有所感,拍了拍他的手。

  滿園寂靜,東華悄悄抬頭飛快地掃了上古的背影一眼,嘆了一聲「阿彌陀佛」後默然地退後了一小步,眼觀鼻鼻觀心地念起清心咒來,兩百年前,他自認為那一場壽誕已經過得足夠驚心動魄,迂迴婉轉,哪知比起今日的光景,那一日簡直不堪一提,甚是上不了台面。

  當年白玦真神悔婚,在蒼穹之境迎娶景昭公主才致使古君上神隕落,此事雖已過去百年,可那一幕的慘烈卻甚少有人能夠忘懷。

  即便四大真神相交千萬載,可上古真神到底是從後池仙君身上覺醒而來,若說她心裡沒有半點疙瘩,有誰能信?

  這種意料之中的尷尬,景昭公主未必猜不出,可她卻仍然出現在此處……想著那白嫩嫩小娃娃的容貌,東華心底倒有幾分瞭然。

  看來無論是修仙千年也好萬年也罷,情劫都是個埋汰人腦子的妙物,要不……景昭公主也不會如此想不開了!

  東華上君有此一感,絕非空穴來風。

  凡經歷了上古的神仙,皆知上古界中炙陽真神豪爽公義、白玦真神儒雅清冷、天啟真神肆意灑脫……卻唯獨對上古真神難下定義,無他爾,實乃這位神君著實太難捉摸。

  有誰相信,這三界裡頂頂尊貴的存在,其實是個睚眥必報又陰人不見血的主,這是不少老神君在臥薪嘗膽了數萬年後,給下界芸芸眾生傳遞的血淚教訓。

  話說上古界亘古悠久,眾神活得長久了,難免枯燥乏味,四位真神體恤眾神,便立下了每百年一位上神需下凡歷劫的規矩,當然,四位真神不在此列。

  哪知上古神君有日生了興致,也欲下凡塵歷經生死輪迴一番,惹得眾神個個磨拳霍霍,打算這百年就靠著上古神君的下界日子來打發時間了,可臨近下界之期,這事卻沒了音信,眾神皆不解,只當是神君歇了心思,都有些憾然。

  百餘年後,一次瓊漿盛宴上,上古神君有事缺席,一眾上神談笑宴宴,上古界中掌管下界因緣的普華上神於酒後對眾神戲言,言他幾經周折,輾轉百世,都難以為上古神君牽出一根合適的桃花線,以致讓上古神君下界之事慘遭擱淺,他亦終身為憾。

  眾神一聽,頓時來了興致,哪有不刨根問底的可能,皆問:緣何難找?

  普華上神答:神君言明,她下界所遇之夫君,要有天啟真神之貌,白玦真神之性,炙陽真神之義。他縱觀三界六道,著實尋不出一人能擔此重任,又不能憑空揉捏出來,只好秉了天聽將此事作罷。

  眾神聞言,皆大笑「上古神君忒貪心也……上古界中待嫁的女神君不知凡幾,她竟想一人獨得三位真神,著實罪過。」

  此次瓊漿盛宴,上古界中神君去了半數,半日之後,恐怕十之八九都知道了上古真神想娶個三神合一的夫君,一時間,諸位女神君紛紛怨言,卻又不敢埋汰上古真神,只得在另外三位真神殿外日日垂淚,惹得三位神君苦不堪言。

  那普華上神酒醒後大悔,見事情鬧大,在他的姻緣洞裡一躲就是一千年,千年之後,這事早已成了昨日黃花,上古真神更是提都未曾提過,普華上神便安心地下界歷劫輪迴去了。

  這事在上古界沒什麼人注意,直到五百年後,上古界又一屆瓊漿盛宴,看到盛裝出席的上古神君,眾神才想起當初鬧了烏龍事的普華上君竟還未歸來,不由得心生好奇,朝掌管生死的顏宇上神詢問其近況來。

  顏宇上神閉目凝神,未言一語,只是半晌後拿出一方水鏡讓眾神觀賞。

  上古界一日,人間百年,眾神花了半日時間,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普華上神幾十年遭遇,箇中辛酸過往皆唏噓不已,想著如此歷世總該圓滿歸來,卻不想水鏡中卻顯出一句話來。

  「上神普華,執掌姻緣萬載,本君念其功澤三界,特允其歷經千世情劫,圓滿之日,當歸上古界。」

  話完,水鏡停止流動,新一世輪迴開啟。眾神默默在心裡數了一下,五百載時間,這普華上神不過才過了五次情劫而已……千世……只是在心裡為那剩下的九千五百載哀嘆一聲後,眾神相當聰明地在這萬年裡不小心遺忘了普華上神的存在。

  自此以後,朝聖殿千里之內,神魔絕跡,約有千年。

  東華一邊回想著上古界傳聞中那個悲劇的普華上神,一邊垂著頭擺出個愁大苦深的模樣。

  片頃,待眾仙稍稍感覺到膝蓋跪得有些累的時候,那一襲背對著眾人的墨綠色背影終於轉過了身,著實想知道這個當初的後池仙君、如今的上古真神對著景昭公主會有何態度,眾仙一時忘了忌諱,睜大眼齊齊抬頭朝上古看去。

  唯一眼,便都愣在了當下,轉過身的上古嘴角含笑,似是絲毫未有不悅,只是……那眼,卻連瞧都未瞧向景昭公主的方向。

  「眾仙起來吧。」清朗的聲音響起,上古放下阿啟,朝東華的方向看去:「東華上君,你今日大壽,本君也來不及備下禮物,這丸渡劫丹,算是我的心意。」

  上古在挽袖裡掏出個東西,手一揮,落在東華面前。

  渡劫丹?眾仙聞之大驚,渡劫丹乃仙界至寶,傳聞仙君晉位上神時,若有此丹護住靈脈,則九天雷劫定保無憂,但此丹唯有四位真神才能以天地靈氣煉化,遂後古界開啟以來,只聽聞天宮裡頭藏著幾粒,還無人能見過模樣,卻不想上古神君竟隨便將之送人。

  拇指大小的丹藥散發著淡淡的銀光,澎湃的神力從丹丸中瀰漫而出,東華眨了兩下眼,不顧儀態一把抓住塞進懷裡,大走幾步,鄭重地朝上古行了一禮:「神君厚禮,東華拜謝。」

  眾仙望著眼都笑成了一條縫的東華上君,俱都大悔,暗道東華上君撿了個大便宜。早知如此,自己壽宴時也該將請帖送入清池宮的,可根本就沒想到真神會赴仙君宴席,所以送至清池宮的帖子大多都是給鳳染上君的。

  「東華上君不必多禮,我聽鳳染說過,老上君於上古之時便在下界修行,仙基德緣甚厚,想必歷劫晉位之日不遠,此丹可保上君靈脈不損,聽聞上君於茶道一途上頗有見解,晉位之後,若上君得空,不妨來朝聖殿坐坐。」

  上古朗聲道,一派大方得體,扶起東華,唇角含笑,望之使人如沐春風,眾仙皆是受用,剛才的敬畏之心一下便淡了不少。

  這些仙君哪個不是修煉了萬年,自然能瞧得出天后和景昭雖同樣言笑晏晏,可骨子裡的高傲卻不曾埋下一分,上古真神身份尊貴,可眼底瞧著眾人時卻一片平和,既沒有刻意拉近距離,也沒有顯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得真神吉言,小仙若能晉位上神,自當去朝聖殿叨擾叨擾……」東華上君顫著鬍子,話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道:「神君此話,可是不日將返上古界?但上古界門百年前就關閉了……」

  「一年之後,我會重啟上古界門,阿啟頑劣,醉玉露一事,還請老上君擔待。」上古拍了拍阿啟的頭,道:「去認個錯。」

  阿啟規規矩矩地朝東華行了半禮,一板一眼道:「老上君,阿啟知錯了。」

  東華連忙避過,將阿啟扶起,道:「小殿下言重,小仙萬萬不敢當。」

  這個小娃兒身份來歷不知何其尊貴,他可受不起這麼大的禮。

  上古聽見東華對阿啟的稱呼,眉微挑,倒也不說話,牽過阿啟的手,道:「本君還有事,先行告辭了。」

  說著便朝園外小徑走去,眾仙行禮回首,看到一旁臉色青白交錯的景昭,這才想起景昭公主方才向上古神君見禮,竟從頭到尾都沒得到上古真神的半點回應……就好像她從來沒有聽到過一般。

  也因著如此,景昭一直保持著見禮時的姿態,頭略微低下,手執半禮,一直都未能抬起來。眾仙面面相覷,跟著上古身後而過,不敢多言。

  景昭獨自站在小徑旁,剛才上古背對著她,她不曾見過上古的容貌,此時低著頭,見上古牽著那個喚阿啟的孩子從她身邊走過,仍只能看到那翻飛的火鳳挽袖和龍紋步履,她知道覺醒了的上古縱使再大度,也不會願意見到她,可卻沒想到上古竟然會全然無視她的存在,讓她難堪到這種地步。

  終究是太過不甘,明明惶恐到了極點,明明知道仙君和真神有天壑之分,她仍是在上古走出她視線的最後一瞬間抬起了頭,朗聲道:「仙君景昭,見過上古神君。」

  聲音不大,卻極為堅定,本來徐徐自景昭身邊走過的仙君皆是一滯,他們不可思議地望了景昭一眼,終是不敢說什麼,沉默斂神,不敢妄語。

  園門口沉穩的腳步聲停住,略帶玩味的聲音半晌後緩緩響起,和剛才的清朗和煦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景昭,我沉睡數萬載,仙界之事大多不清楚……是以不知你今年多大年歲了?」

  她可以對蕪浣當年之事不再追究,全看在那幾萬年的情分上,她存世千萬載,景昭連她殿前守護神獸都不如,竟妄圖挑戰她的威嚴,簡直可笑。

  若今日站在這裡向她請安的是白玦三媒六聘正式迎過門的神侶,她尚能為她留一份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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