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再遇

  雖然心裡恨不得把那個死捏著葫蘆還不肯放手的臭小子踹他個十腳八腳,但秉著自家小孩還是該護著的小氣吧啦心理,再加上示弱就等於坐實了小賊的名聲,上古活了如此悠久的歲月,怎會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聽到身後憤然的腳步聲,她眉一挑,眼微微眯起,慢悠悠的轉過身,看向來人。

  深墨綠的長袍對襟立領,腰間繫著純黑的腰帶,上面用銀線勾勒出紛繁的古文,挽袖上火鳳飛舞,如臨九天,修長的身姿,龍紋步履在古袍下若隱若現。

  就算是閒竹隨了東華上君的性子,是個不喜歡在三界走動的主,可幾乎是在看到這身裝扮的立時間,他憤怒的神情便僵在了臉上,怒喝聲更是戛然而止。

  上古梵文襲身,手馭火鳳,腳踏帝龍……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仙君,就算是剛剛駕臨仙邸的天后也未必有這個勇氣和膽量敢穿著這一身出現,偏偏來人卻忒坦蕩,神力看不出深淺,站在那裡渾然華貴,氣質天成。

  閒竹心底生了納悶,一寸一寸地抬頭朝轉過身的那人望去,待看到那副容貌時先是一怔,待瞧見那雙微凝而又淡漠的黑瞳時,心底竟生出了惶恐而不敢直視的感覺,腳步一僵,乾澀地拱手道:「在下東華上君之徒閒竹,剛才一時情急,出言才多有不遜,不知仙友緣何在此,為何糟蹋我家仙池……?」

  極艱難,他才把「偷竊」給換成了「糟蹋」一詞……

  阿啟朝上古冷凝的背影看了看,復又埋下頭專心致志搜刮露水,碧波打了個飽嗝,朝那個剛才還一雙眼瞪得渾圓,現在服帖得跟小貓一樣的可憐仙君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上古神君沉睡的這些年,天啟真神在三界裡不知搜颳了多少好東西,把上古神君醒來後要用的東西備得齊齊整整,這身行頭自然也不例外,雖不說多華麗,但碧波敢擔保,天啟真神備下的任何一樣東西,除了上古神君,硬是沒有一個人敢穿著出門。

  只是,它轉著眼珠子朝斂眉的上古望去,心裡嘀咕道:您千萬年的道行,盡用來欺負晚輩,也忒不講道義了。

  「途經此處,小輩頑劣,見貴山仙露爽口,不免多飲了點,還請仙君擔待。」到底是自己這方先做了錯事,閒竹又一副神情惴惴的模樣,上古收凝了神力威壓,難得多說了幾句解釋。

  「原來如此。」明知這解釋著實牽強,閒竹還是不由自主地應和,但念及尚在山頂等著醉玉露的天后,臉色便有些發苦。

  上古見他這般模樣,也知道這露水多半是為仙基淺薄的弟子準備的,道:「閒竹仙君無需擔憂,明日我會讓人送些築基的靈果來,以示補償。」

  築基靈物在三界中只有罕見的洞天福地才有,閒竹見她神情坦然,隨便誇下海口,便知這女仙君來歷必定不凡。

  後池見他神色仍是不虞,眼底便多了抹不耐,眉微凝,閒竹見狀,知其會錯了意,忙道:「仙友海涵,今日師尊東華上君大壽,天后駕臨,故小仙才來此取些醉玉露以待賓客……」

  他朝空空如也的小池看了看,見那低著頭的小童將裝滿了醉玉露的葫蘆系在腰間,不由得拱手道:「仙友可否將醉玉露割讓一二,也好讓我回了師尊。」

  明明是自家的東西,卻像是在討要一般,閒竹覺得滿天下找不出一個比自己更悲催的人了,可一見那女子的神色,卻偏生軟了氣,連一句硬話都說不出來。

  東華大壽,天后駕臨……?上古眉一挑,朝身後的阿啟招了招手:「阿啟,過來,將乾坤葫里的醉玉露倒一半出來。」又轉頭對閒竹道:「尊師大壽,我們既然趕了個巧,理當拜訪,不知可否?」

  「當然可以,貴客臨門,師尊必然大喜。」閒竹一聽上古願意交還一半醉玉露,當即大喜拱手。

  阿啟有些哀哀怨怨地挪著腳走過來,仰頭道:「仙露離了我這乾坤葫定會靈氣逸散,等上了山,你有了靈器,我再給你。」

  阿啟看著不過幾歲的年紀,在閒竹面前卻別有一番威嚴老成,上古饒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透著幾分滿意。

  閒竹原本以為這孩子只是面前女仙君家的仙童,此時聽見他說話才正兒八經地打量了他一眼,心底暗暗嘀咕,好俊俏的小娃娃,隨即又有些納悶,這孩子的容貌怎會這般眼熟,仿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阿啟見他不答話,臉一板,道:「閒竹仙君,覺得這樣可行否……」

  一個「否」字拖得長長的,小眼掃來,讓閒竹打了個激靈,忙道:「當然可行,當然可行。」

  上古見兩人磨蹭,拍了拍阿啟的腦袋,率先一步朝山外走去,碧波打了個轉落在阿啟肩上就不動彈了,閒竹在後急急跟上。

  未到片刻,便行到了山腳的石梯下,金輝銀耀的石梯讓兩人一鳥都有些怔然,瑪瑙開路,金粉鋪面,這著實有些誇張了,上古暗暗沉吟,都說大澤山的東華上君是個清心寡欲的老仙君,怎麼喜歡這些個花里胡哨的東西?

  閒竹見他們停住,苦笑一聲解釋道:「仙友見諒,師尊當年對人曾有一諾,言在他壽宴之日必會好好打點這上山的石梯,以待那人到來,是以每年都會如此折騰一番。」

  既然是與人有諾,那倒是無妨,上古點了點頭,再看了看,覺得順眼些了,道:「聽你這話,那人竟是到如今也還未來?」

  閒竹點頭,神情有些追憶悵然:「允諾至今,已兩百年有餘,況且諸位仙友上山都是駕雲,這石梯布置了幾百年,倒還真沒人走過。」

  聽起來這話不無悵然,上古懶得打聽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反倒覺得這石梯布置了兩百年都無人走著實可惜,遂牽著阿啟朝石梯走去。

  閒竹跟在他們身後,愣道:「仙友,駕雲上山只需片息光景,這走石梯,恐怕要個把時辰……」

  「無妨,素聞大澤山乃三界福地,我正好可以觀賞一番。」

  可是仙邸里的天后還在等著醉玉露啊……閒竹哀嘆一聲,見前面女仙君的身影一步一步,閒散之至,突然想起一事,提聲問道:「剛才一時情急,還未問及仙友仙號為何?」

  已經走得老遠的女子停下腳步,挽袖處的火鳳展翅欲飛,迴轉頭,鳳眉垂下,道:「仙號?」她微微勾唇,神情淡然:「這我倒是有的,百年前我喚後池,如今你可以喚我一聲上古。」

  說完她轉身一步一步朝山頂走去,閒竹愣愣地立在原地,看著前面似真似幻在石梯上緩行的身影,突然風馬牛不相及的有種老淚縱橫的感覺。

  這石梯他打點了兩百年啊,明年總算可以歇一歇了,感慨完後才徹底反應過來剛才那女仙君說了什麼,腿一軟一個踉蹌直接從石梯上滾了下去。

  「砰」的一聲響,上古迴轉頭,見草叢裡一陣窸窣,半晌不見人影,忽聽一聲惶恐聲至:「神……神……君,小仙容服不整,愧見聖顏,神君……神君先行,小仙隨後緊至。」

  聲音哆哆嗦嗦,上古挑了挑眉,牽著偷笑的阿啟信步朝大澤山頂而去。

  半晌後,草叢裡爬出個慘不忍睹的身影,哀嚎起來:天啊,我居然把上古神君當成了小賊……

  他百年前未去參加白玦真神的婚禮,自然是不知道覺醒了的上古真神真容為何,如今想來,才明白她未一開始表明身份的原因。

  火鳳為翼,帝龍踏足,這天上地下,九州八荒,三界眾生之中,除了真神上古,又有誰有這個能耐?

  閒竹跌跌撞撞地起身,挪著小步爬著石梯一步步小心追去,在上古真神頭上駕雲,他可還沒修煉出這個膽來!

  先不管山腳下的混亂,仙邸大堂中管弦絲竹,鶯歌妙舞,座下的仙君相談甚歡,天后高居上座,東華和景昭坐其左右。

  這時距離天后駕臨已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原本天后打算喝過了醉玉露,說幾句客套話便離去,但半個時辰過去,前去取露的閒竹還沒有蹤影,東華望著天后漸漸有些不耐的神色,也耐不住一張老臉頻頻朝大堂外望去。

  堂中眾仙看出了端倪,喧囂玩鬧之聲也淡了下來,望著天后的神色皆有些惴惴。

  半山腰裡,牽著阿啟的上古仍是不緊不慢,碧波則乾脆窩在阿啟懷裡睡了起來。

  閒竹仍舊吊在他們不遠處,小心地跟著,遂……大澤山幾百年沒人爬過的石梯上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線。

  又小半個時辰後,三人終於爬上了頂頭,閒竹望著不遠處的仙邸,頓時有種如獲新生的感覺,不管如何,這壓下來的泰山就得擔在師尊身上了。

  只不過,眾人沒發現,那原本在廣場上懶洋洋躺著的數十隻鳳凰,在上古出現的一瞬間,全都單腳叩地,在地上瑟瑟發抖起來。

  神獸的感知一向強於一般仙人,從這點來說,倒也沒錯。

  門口守著的仙童見閒竹出現在仙邸前,大喜於色,急忙跑來:「師叔,師祖問了好幾遍了,您怎麼才上來。」話一說完,朝一旁的上古望了一眼,就給愣在了當下。

  閒竹見自家弟子如此撐不住場面,早就忘了自己剛才的熊樣,呵斥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快去稟告師尊,就說神……貴客到來。」

  小童被驚醒,見向來好說話的師叔色厲內荏,也不驚慌,忙吐了吐舌頭道:「師叔,您還是快將醉玉露呈進去吧,天后陛下還等著呢……」

  閒竹一愣,這才想起此事,朝上古看去,神情忐忑恭敬。

  剛才不知上古的身份,他還有膽量討要半葫醉玉露,現在他恨不得雙手供上,哪還敢再說半句話。

  上古拍了拍阿啟的頭,對閒竹道:「阿啟,你先跟著閒竹仙君去將醉玉露放好。」

  阿啟「嗯」了一聲,解下了腰間的乾坤葫放在手上把玩。

  「那神君……」

  「我不喜熱鬧,府上後花園想必有清淨地,你讓仙童領我去便是。」

  閒竹哪敢執拗上古的意思,對著小童招手道:「水鏡,你帶神君去後園中歇息,記住,好生伺候。」

  水鏡似懂非懂點點頭,領著上古入了大門朝另一方而去。

  阿啟則看了閒竹一眼,手一揮,道:「閒竹仙君,帶路吧。」

  大堂中絲竹之聲漸罄,東華見高居上位的天后似是忍耐已到了頭,也覺得自己著實有些招呼不周,不免臉色有些赫赫,低聲稟道:「堂中悶熱,陛下不如去花園中散散步,待閒竹將仙露取來,東華再邀陛下共飲。」

  天后點頭,道:「這樣也好。」復又轉頭望向景昭:「若是氣悶,不如跟我同去。」

  景昭搖頭,仍是坐得端端正正:「母后去休憩便是,眾位仙君在此,景昭尚陪一二才是。」

  天后朝座下的一眾仙君看了看,點點頭,領著幾個仙娥便離了大堂。

  後園裡有一池睡蓮,此時開得正盛,上古見此處風景不錯,便將小童打發,一邊等阿啟,一邊觀賞起來。

  東華上君的仙邸雖不華貴,但難得清雅脫俗,天后一行直入後園,自然隔得老遠便看到了那一池甚廣的睡蓮。

  「陛下,不如去池邊稍作歇息,也好打發下時間。」跟著前來的仙娥是天后從天宮帶來的,自是知曉天后的喜好,見天后面色不虞,不免多獻了點殷勤。

  「也好。」睡蓮姿顏雅態,天后見之心喜,面色也好看了些。

  身後的仙娥聽見這話,連忙拿著備好的鎏金幔布走上前打算鋪好。

  一行人緩緩走近,先行的仙娥見池邊隱約立著一人,嬌聲喝道:「哪家的仙君,難道沒見到天后陛下在此嗎?還不過來見禮?」

  那人良久未動,出聲的仙娥許是覺得有些丟臉,俏眉一豎,連走幾步,卻在數米開外,便再也難靠近池邊分毫。

  天后聽見仙娥的話語,見有人知她前來也不拜見,倒生出了好奇的心思,心想如今剛飛升的仙君倒是傲氣得很,也不知是哪個上君領入仙界的,不由略微加快了腳步朝池邊走去。

  甫一靠近,見先行的小仙娥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由氣極反笑,朝池邊人看去,正好望見那墨綠的修長身影,黑髮揚展,挽袖上火鳳飛舞。

  那人站在池邊,負手而立,側臉微現,蕪浣兀地退後兩步,恍惚間覺得,這六萬年歲月,竟如此短暫,不過此般光景便已似到了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