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綿十里的桃林,漫天落花,溪水在林外緩緩流淌而過,還有……那人手中書頁被輕輕吹動的聲音,仿佛奇妙般地將這片天地隔絕開來。
「啾啾」聲響起,碧波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後池的衣袍,她回過神,安撫地拍拍他,朝不遠處閉目冥想的人走去。
清穆也好,白玦也罷,她總要弄個清楚明白才是。
與此同時,巨石上的後殿中,景昭怔怔的看著低下頭的素娥,握著步搖的手不自覺地縮緊,喃喃道:「素娥,你說什麼?」
素娥低著頭,聲音中滿是忐忑:「公主,那仙君甚是無禮,奴婢猜著恐怕是後池……後池仙君回來了。」她小心地抬頭,見自家公主面色難看,又迅速垂了下去。
那人的氣質談吐像極了傳說中的後池上神,雖然不敢相信她突然歸來,但對公主而言,這絕對是頭等大事。
見景昭神情恍惚,素娥輕聲提醒道:「公主,後池仙君朝桃林的方向去了。」
「桃林」二字猶如驚雷一般讓景昭兀然清醒,她站起身,覺察到自己的失態,這才朝素娥擺手道:「素娥,這件事不要傳出去,也不要告訴母后。」說完徑直朝殿外而去。
看著景昭消失在殿外,素娥咬了咬唇,從袖中掏出個紙鶴低聲說了幾句,吐了口仙氣在上面,紙鶴便歪歪斜斜地朝天宮的方向飛去。
桃林中,後池每一步都走得極輕,待離白衣人只差幾步之遠時,乾脆連呼吸也降了下來,那人似是察覺到異樣,皺了皺眉,閉著眼道:「東西放在地上,下去吧。」
半晌未聽到放東西的動靜,腳步聲亦仍是未停,那人終於覺得不對,睜開了眼,逆光下,睫毛微動,漆黑的瞳孔中印著不遠處的風景。
一身絳紅長袍的女子定定的看著他,神情沉然冷冽,卻偏偏夾著劃不開的溫柔,白玦打量著她,神情淡然清冷,眼中流光一閃而過,額上的金色印記突然變得更深起來,但又極快的恢復原狀。
後池微微一愣,縱使她一直在告訴自己清穆不可能消失,但是在看到白玦睜開眼望向她的一瞬間,她還是有些許無措。
清穆從來不會這麼看著她,陌生而淡然,沒有一絲溫度。
面前的這個人舉手抬足間便有著超越常人的從容優雅,這……不是她的清穆。
面前坐著的人似乎沒有先開口說話的打算,後池走上前,慢慢開口:「你是誰……?」
白玦放下手中的書,手一揮,石桌上出現兩個茶杯,淡淡道:「後池,別來無恙,寒舍簡陋,請用。」
後池神情微黯,看著茶杯中逸出的仙氣,坐下來,眼中意味不明,道:「我還以為真神會說不識得我。」
「雖然當初我沉睡在清穆體內,但有些事還是知道的,說不認識太過妄言了。」白玦淡淡擺手,聲音中未見絲毫波動,仿佛對他而言後池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後池早就知道……他既然會因為景昭當初的恩情而答應這場婚事,那就不可能會不認識自己,只是……她寧願他假裝不認識她,這樣她才能告訴自己面前的這個人還是清穆,只是有苦衷而已。
如今他坦然相對,沒有半分扭捏,對著她時,眼中除了漠然,竟見不到一絲別的情緒。
「白玦真神,清穆在哪裡?」後池懶得多話,冷聲問道。
就算清穆只是他覺醒前的替身,可是他憑什麼奪去他的存在,對她而言,白玦連清穆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我覺醒了,他的使命已經完成,自然就消失了。」白玦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霧氣浮上來,遮住了他斂住的神情。
「什麼意思!」後池心神微震,眼睛睜大,握著茶杯的手猛然縮緊,周身泛起了凌厲的煞氣。
「一具身體當然只能有一個魂魄,我醒了,他消失,天經地義。」淡漠的聲音似是不帶一絲感情,白玦完全無視了後池的憤怒,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後池,這句身體本就由我所煉化,當初我在北海之地沉睡,這具身體有了自主意識,才會衍生出清穆,如今我不過是收回自己的東西而已,有何不對?」
後池神情微黯,但仍是固執的看著他,道:「就算是靈魂消失,總該有個去處吧,清穆即便是沒有身體,他的靈魂也不會輕易消散在三界中,你一定知道他在哪。」
白玦沒有回答,只是抬眼看了看她,突然道:「後池,聽說當年你與清穆本有百年之約……」
後池頓了頓,點頭。
「可是你為了喚醒柏玄妄動三界至寶,這才在擎天柱下自削神位,放逐天際百年……」白玦停聲,漠然地看向後池,緩緩停住了聲。
「白玦真神,你究竟想說什麼?」
白玦低下頭,嘴角勾起,聲音冰冷而嘲諷:「你當初既然已經做了選擇,又何必在百年後再回來惺惺作態,清穆和白玦,你當年就已經選了,不是嗎?」
低沉的聲音,仿似自九幽地底飄然傳來,後池兀然怔住,面前的人明明是清穆,可如今卻只會冷冷地看著她,說出如此殘忍的話來,後池全身的血液驟然間像是被凝住了一般,冷到了骨頭裡。
這百年放逐,即便孤寂,可她卻從未覺得難捱,只因她堅信,清穆在等她回去。
「當初是我的錯,但我不能眼睜睜……」後池握緊指尖,輕聲道,眼微微垂下。
「錯便是錯,後池,清穆已經消失了,你若想找回他,也不是沒有辦法。」
白玦淡漠的聲音傳來,後池精神一振,急忙道:「什麼辦法?」
「你花了百年世間來救柏玄,如今怎麼倒不記得了!」
「你是說……」後池睜大眼,神情中滿是訝異,他的意思是…………
「只要我死了,拿我的身體在鎮魂塔中煉化百年,或許……他就會回來。」
後池怔怔的看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算什麼辦法?
「當然,這三界中還沒有人能殺得了我,所以,也算是沒有辦法。」白玦垂下頭,攤了攤手,似笑非笑,眼中流光微微划過,竟有幾分戲謔之意。
知道自己被耍了,後池眼底頓生薄怒,但不知為何她覺得白玦剛剛的模樣似有幾分清穆的神態,便怔在了當處。
白玦也覺察到不妥,眼眯了起來,端起茶杯沒有出聲,眉宇間多了一抹凌厲之色。
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失,難得的安靜下來,後池肩膀上的碧波「啾啾」地喚了後池兩聲,巴巴的把手中的蛋遞到後池面前:「後池仙君,他餓了。」碧波譴責地看著後池,那模樣心疼得不得了,活像後池是個不盡職的後娘。
後池尷尬的揉了揉眉頭,正欲接過碧波遞過來的蛋,卻不想那蛋竟然直直的朝著白玦飛去,落在他面前,就再也不動了。
趕到桃林的景昭正好看到這一幕,身子一僵,神情複雜難辨。
白玦眼中的尖銳冷漠不易察覺地緩了緩,伸手接住了面前的蛋。
後池僵硬的看著這一蛋一人,伸到半空的手尷尬的放了下來,頹然道:「他性子有點皮……」嘴張了張,見白玦面色怪異,便沒有再說下去。
景昭停住腳步,神情微黯,她定定地凝視著不遠處的兩人,手微微握緊。
白玦沒有吭聲,只是愣愣地看著手中的蛋,見他在自己手中挪了挪,似乎在找個更舒適的地方,眼底泛出些許驚異之色,但又迅速隱下。
似是察覺到景昭的出現,白玦朝她的方向遠遠望去,眉眼變得柔和起來,景昭一愣,似是有些激動,眼眶微微泛紅。
後池看著這一幕,覺得尤為刺眼,面色沉了下來。
這人憑什麼頂著清穆的樣子在這裡和景昭眉來眼去的!
朝景昭安撫的笑了笑,白玦生硬的把蛋遞到後池面前,道:「他是你當初和清穆的精魂所化,按理說我應該照拂,但……我即將大婚,難以周到,後池仙君的靈力想必足以讓……」
白玦話未說完,後池已經站了起來,周身泛著冰冷的怒氣,眉宇凜冽:「無需白玦真神費心。」接過白玦手中的蛋,轉身朝外走去,行了幾步,後池朝景昭的方向微微一瞥,突然轉身看向白玦,漆黑的眸子熠熠生光:「白玦,你不必如臨大敵,真神又如何,在我眼裡,尚不及清穆萬分之一。」
話音落定,乾淨利落的轉身,後池朝天際飛去,消失在了桃林中。
白玦握著書的手緩緩垂下,神情仍是淡漠清冷,他轉過頭,朝不遠處的景昭招招手,笑道:「怎麼有空過來?難道你母后送來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景昭聞言臉色有些赫然,走近道:「我聽素娥說皇兄又送了些東西過來,都是上古的奇物,所以來邀你去看看。」
白玦笑了起來,似是很滿意未婚妻子的嬌羞,聲音輕柔:「無事,你先去吧,我還有卷書未看完,等會就來。」
景昭「嗯」了一聲,格外聽話地點點頭,朝桃林外走去。
行了幾步,轉回頭,那人眉間仍是帶著淺淺的溫柔,安靜地看著手中的古書,溫潤而高貴,全無剛才面對後池時的冷漠尖銳。
她來白玦身邊只有短短一月,可是也同樣明白,這個人真的是上古真神白玦,而不是她心心念念了千年的清穆。他永遠高高在上,如一輪明月,俯瞰世間,讓人只能仰望。
可是卻對她真心相護,所以,有什麼關係呢,她能陪在他身邊,就已經很好了。
景昭嘴角勾起滿足的笑意,朝外走去,突然感覺到一陣冰冷的疼痛,她張開手,上面鮮血緩緩流下,尤為刺眼。
剛才她太心急,從後殿中趕出來,手中握著的步搖一直沒鬆開,看到後池時,驚慌下竟劃破了手掌。
她停住腳步,頓住,心底微冷,明明是如此溫柔的人,這麼明顯的傷,他怎麼會沒看見呢?
也許……是沒發現吧。景昭掩下心底的不安,緩緩朝外走去。
清池宮外,後池怔怔地看著走上前迎接她的鳳染,抱著蛋的手突然抖了起來,似是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和張揚,靠在她肩上,聲音極低……極低。
「鳳染,他對我說……別來無恙。」
「鳳染,他說是我親手放棄了清穆。」
「鳳染,他說他要和景昭成婚。」
「鳳染,他真的不是清穆,清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