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暮晚搖用一切尖銳和防備來面對言尚。

  他那般傷心地看她,他說話語調抬高,他少有的真正動了怒……這一切都讓暮晚搖背脊越挺越直,下巴越抬越高。

  他口中的「許多事你不早告訴我」,更是直接刺激到了她,讓她眼睛刷地一下紅透,瞳孔震動。

  暮晚搖怒:「早告訴你如何?讓你早早抽身而走,不用和我攪和在一起麼?!」

  言尚愣一下,勉強控制自己的口不擇言:「我不是那個意思……」

  暮晚搖冷笑:「趨利避害,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不就是你的意思麼?我哪裡說錯了?你就是個木頭,我不戳你你不動。是我一直撩撥你,可是難道你自己就很清白麼?不是你一次次給我機會麼?你要是真堅貞不屈,在嶺南我第一次親你時,你就應該一頭撞死,以死明志!

  「你沒有!你有享受,你有沉淪……是你給我的機會!」

  言尚辯解不能,臉色雪白。

  他確實、確實……不管出於什麼心態,不管是想和暮晚搖搞好關係,還是不想和暮晚搖成為仇人,他一開始,確實……

  他微冷靜了一下,輕聲問:「好,是我不清白,我確實對你態度曖昧。那麼,你說的讓我做你情人,不給我名分,又是什麼意思呢,殿下?」

  暮晚搖不說話。

  言尚盯著她:「是讓我看著你嫁別人,和別人成為夫妻,我卻只能和你在暗地裡偷情?」

  暮晚搖不耐煩:「我說了不會嫁人……」

  言尚打斷:「只是利益還不足以讓你心動!一旦讓你心動,你就會嫁。你想讓我躲在暗處,將我當作什麼?面首麼?你見不得人的情郎麼?年年歲歲,你和別人光明正大地同時出現,我卻只是祈求你的一點兒施捨麼?」

  暮晚搖:「別說的這麼可憐。我也不阻止你娶妻生子。」

  言尚望著她:「是麼?你不會阻止麼?」

  暮晚搖愕然看他。

  他眼睛冰雪一般照來,那看透她心的目光,讓她本想說自己才不會管他的話,硬生生咽回去,說不出來。

  他是如此洞察人心。

  但凡他不感情用事,但凡他不被她攪得稀里糊塗,他就是能輕而易舉看透一個人到底在想什麼。

  暮晚搖不會說,言尚就輕聲幫她說:「你口上說得好聽,不會管我,但是我若娶妻生子,你真的能接受麼?殿下,你是那種能接受的人麼?你這麼說,不過是你覺得我現在不會娶妻生子,不過是你覺得我對這些既然無所謂,為什麼不順了你,繼續跟著你消磨。

  「你希望我跟著你,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你要我和你一直這麼下去,讓我一輩子和你這麼磋磨下去……你太自私了,殿下。」

  暮晚搖靜靜盯著他,半晌,她一下子好像失去了所有怒火的源頭。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期待婚姻,期待孩子;她厭惡婚姻,討厭責任。

  他對不能有子嗣而猶豫,卻想要一個名分;她因為利益牽扯不想給名分,卻心安理得想享受他的陪伴。

  他們都不純粹。

  暮晚搖淡聲:「那你想怎樣?」

  言尚輕聲:「我知道我的態度讓你失望,可是我真的不是那種靠著衝動行事的人。我確實需要想清楚一切後果,才能給出明確答案。然而……對你來說……

  「殿下,你是否覺得你不配得到正常的婚姻?你是否覺得,利益野心權勢比我更重要。你是否厭惡一段婚姻厭惡對愛人的承諾和責任,連我也不能讓你垂青?」

  暮晚搖看著他。

  看他身如松柏,質如金玉。卻這樣狼狽地站在她面前。

  暮晚搖突然說:「我們分開吧。」

  言尚大腦空白,呆呆看著她。

  他呆了片刻,目中浮起怒意,又更加惱恨,也幾多傷心。知道她終是不肯好好和他談,終是放棄他,選擇她的權勢。

  他在這裡變得這麼可笑。

  他的一切壓力,他打算如何去承受沒有子嗣的痛苦……都變得這麼可笑。

  終究是對他的戲弄。

  終究是觸及她的利益,她就放棄他。

  這般羞辱一樣的感覺!

  言尚怔怔地看著她,他不知自己還在指望什麼,他心裡難受至極,眼中的光也如淚光一般,清湖漣漣。暮晚搖別目不看,坐了下去,高聲:「來人,送客!」

  侍女們進來。

  當著言尚的面,暮晚搖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吩咐:「日後沒有我的允許,我的公主府不歡迎這個人。他要是能再不通稟就來我公主府,我拿你們試問!」

  侍女們擔憂地看一眼言二郎,見言二郎睫毛顫動,臉色慘白。這般羞辱,就是言尚也待不下去了。

  他向她拱手行個禮,轉身便走。

  -----

  暮晚搖呆呆地坐在寢舍中,低著頭。

  她看著一地瓷器碎片,是她剛才拿去砸言尚的。她再盯著地衣上的一角,想那是言尚剛才站過的地方。

  他眼睛由一開始的期待,到後來的死灰一般。

  他終是失望了。

  可是他又算什麼?一個子嗣問題,就困住他,讓他猶豫,讓他不想做決定!

  他也不純粹!他不愛她!

  她不後悔!

  侍女夏容回來,輕輕在外敲了敲門,問公主可不可以進來清掃瓷器碎片。暮晚搖應了一聲後,侍女們才靜悄悄地進來打掃。

  沒有人敢和這時候的暮晚搖說話。

  夏容悄悄看公主,見女郎挺著腰背坐在榻上,垂著臉,看著她自己的手掌心發呆。公主的睫毛濃長,面容冰冷。

  公主分明一點兒脆弱的樣子也沒有露出來,但是夏容忽然覺得,公主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哭不笑,好像很孤單、很寂寞。

  她想,公主好像很傷心。

  平日夏容是不敢來多勸暮晚搖的。雖是府中侍女,但是自從春華離開後,其他侍女對公主的過去不了解,就沒有一人能走進公主的心裡。她們多說多錯,錯了還要受罰,乾脆不說。

  然而這一刻,夏容突然想說點什麼。

  夏容立在暮晚搖身邊,小心地將一杯茶放在公主旁邊的案頭上。她小聲:「婢子方才在外頭,其實聽到殿下和二郎在吵什麼了。」

  暮晚搖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泠泠的,卻到底沒發火。

  夏容心裡難受,想原來公主不能有子嗣啊。難怪公主以前總是那樣討厭小孩子……她大膽繼續:「殿下,二郎是喜歡你的,方才二郎也說了,他還是想要名分。說明比起孩子,二郎更在意名分。

  「奴婢知道殿下也喜歡二郎。既然如此,殿下為何不鬆口,給二郎名分呢?」

  暮晚搖反問:「你憑什麼覺得我很喜歡他?」

  夏容呆一下,結巴道:「因為、因為公主平時和二郎在一起時,就像個小女孩一樣,喜歡跟二郎撒嬌,喜歡讓二郎抱殿下……殿下和我們從來不這樣,殿下和誰都不這樣。

  「殿下雖然總是說二郎,但是殿下其實不怎麼真心跟二郎發火的。只要二郎出現,殿下的心情都很好,讓奴婢們也跟著、跟著心情好……奴婢想,殿下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歡二郎的。」

  她大著膽子,鼓起勇氣:「奴婢覺得,殿下心裡,比殿下表現出來的,還要喜歡二郎。」

  暮晚搖不說話。

  她當然知道她是非常喜歡言尚的。

  正因為她的經歷不同尋常,她才在心裡那麼喜歡言尚。她的愛乾乾淨淨,剔透無比……這是唯一的,美好的,不容任何人破壞的。

  哪怕是言尚自己。

  暮晚搖垂下眼,輕聲:「正因為喜歡他,所以但凡他有一點遲疑,我都不要。我什麼都沒有,這世間什麼都不是我理所當然應得的,只有我的愛最美好。

  「我不要他的猶豫。」

  -----

  暮晚搖便再不見言尚了。

  有時馬車在巷子裡堵上,暮晚搖坐在車中,也從來不向下看一眼。言尚也許有來找過她吧,她不清楚,但是從夏容猶豫不決的神色,暮晚搖能猜到言尚應該是來找過她的。

  但是她不稀罕。

  斷就要斷乾淨。

  她最清楚自己對言尚的喜歡有多不正常,她清楚她只是看他一眼,她就是會心動。因為他是那麼好,是她的黑暗中最美好的光。她不知道世間有沒有比言尚更好的郎君,反正她沒有遇到。

  他對她的影響太大了。

  她不容許自己懦弱,不容許自己見他一眼,就頭腦發熱,就想要找他回來。

  有時到了晚上,她就會恨自己為什麼要把一切挑明,明明繼續哄騙下去,她就能繼續享受言尚理所當然待她的好;有時喝多了酒,她就有一種衝動想去找他,想說自己後悔了,不管什麼原因,只要他們在一起就好……

  而到了白天,冷靜下來的時候,暮晚搖就慶幸自己又捱過了一天,她再一次告訴自己,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權勢是先於情愛的。

  任何人別想奪走她手中的權勢!

  不管是言尚,還是李家、韋家!或是太子,皇帝!

  她拼盡全力也要自己過得好,要讓自己身邊人受自己的庇護,過得好!

  -----

  暮晚搖再一次見到言尚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五月。

  她在一個朝臣的宴席上,本是和韋樹見面。

  韋樹最近官運不順。

  之前演兵之事,按說韋樹也應該升官的。但是吏部將他卡住了。畢竟監察御史這個官職,得罪的人太多。朝廷中希望將韋樹拉下馬的人太多,而韋樹既不求助韋家,也不求助暮晚搖。

  當暮晚搖知道的時候,已經是她決定解決自己夾在李家、韋家之間婚姻的問題了。

  暮晚搖在宴上見到浮屠雪一般乾淨的少年郎君,二人靜坐,彼此都有一些難言的尷尬。

  韋樹悄悄看暮晚搖,覺得公主殿下的氣質,冷了好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要和自己聯姻的緣故,暮晚搖見到他,也不像平日那般笑了……韋樹低下睫毛,有些難受。

  暮晚搖:「巨源,你想娶我麼?」

  韋樹抬頭向她看來。

  暮晚搖沒看他,眼睛望著筵席上來往的其他官員。

  暮晚搖說:「如果你也不願意,那我們當合作,一起拒絕這門婚事。如果你想娶我,那我就與你做一場利益交換——你和我一起拒絕婚事,我幫你解決你現在官場被人找麻煩的事情。」

  韋樹垂下眼:「殿下在補償我?」

  暮晚搖:「嗯。」

  韋樹輕聲:「為什麼要這樣?」

  暮晚搖不解,向他看來。見他抬起琉璃般的眼睛,安靜地,哀傷地。

  韋樹:「殿下以前不對我這樣說話的。殿下現在已經開始討厭我的存在了麼?」

  暮晚搖一愕,心知自己的態度讓韋樹受了傷。少年抿著嘴,坐得僵硬,他的睫毛顫顫,眼睛染上霜霧。不管如何,到底是個比她小了整整四歲的弟弟。

  她一下子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該怎麼哄韋樹,而這個時候,不知道哪個官員喊了一聲「言二郎」,暮晚搖比自己反應還快的,一下子看了過去。

  她本是躲避韋樹的眼神,本是隨著本能看過去,卻一下子和言尚看過來的目光對上。

  他和幾個戶部官員站在一起,其中還包括暮晚搖用得最得力的大臣戶部侍郎。戶部侍郎正嘉賞言尚公務辦得出色,而言尚向暮晚搖這邊看來。

  他怔了一下,因她竟然也向他看過來。

  一月不見,二人都有些出神,心神空了一下。

  只是看著彼此,卻好像回想起了很多過去……暮晚搖猝不及防地扭過了臉,態度冰冷:「言尚怎麼也在?」

  韋樹錯愕,不知言二哥來,為何讓殿下反應這麼大?

  侍女夏容屈膝,緊張道:「通知筵席時,沒有言二郎的名字。也許,言二郎是臨時來的……是奴婢的錯……」

  暮晚搖:「我們走。」

  她竟一刻不在這裡多留,起身就要走。韋樹跟著她站起來,追上兩步:「殿下……」

  暮晚搖勉強停步,對無措地看看她、又看看言尚的少年露出一絲笑,說:「改日再與你聊,你不要多心,我沒有針對你。」

  韋樹:「殿下你和言二哥……」

  他心想殿下拒絕婚事,難道不是因為言二哥麼?

  暮晚搖說:「不管我和言尚如何,都不影響你。不要因為我們分開,你就變得慌張。」

  暮晚搖就這樣匆匆走了,連個面子功夫都不多做,讓一眾官員臉色古怪,探究地看眼初來乍到的言尚。

  言尚目中微黯,自嘲一笑。

  他本來不來,是聽說她來了,仍想和她見上一面……然而她本就是冷酷無情的,說是與他斷了,就真的要老死不相往來了吧?

  韋樹走了過來,看著神色有些怔忡的言尚:「言二哥……」

  言尚溫和對他一笑:「巨源不必擔心。不管我與殿下如何,都不影響你的。」

  韋樹不說話。

  心想你們的說法還真是一致。

  然而……你們真的分開了麼?

  是打算再不見彼此了麼?

  可是一個弄權的公主,一個步步高升的臣子,怎麼可能再也見不到彼此?

  -----

  暮晚搖也明白這個道理,暗自有些後悔。這就是和一個朝中臣子談情說愛的麻煩事。

  哪怕分開了,她也不可能再不用見言尚。而每次見到他,都有死灰復燃的可能性。

  這可怎麼辦?

  -----

  在暮晚搖和言尚關係變成這樣的時候,馮獻遇離開長安,要去濟州當參軍。

  濟州是一個荒蕪的地方,馮獻遇說去濟州,其實就相當於被中樞貶官。

  馮獻遇在長安的朋友不多,和幾個交情淺的朋友喝了告別酒後,他等來了匆匆而來的言尚。

  馮獻遇和言尚一起坐在灞橋柳樹下說話。

  言尚皺眉看他,溫聲:「馮兄,之前各國使臣還在長安時,我聽說你獻詩有功,那時還聽說待使臣走後,你便會升官。卻是為何如今要去濟州了?」

  馮獻遇神色有些憔悴。

  他道:「服侍公主服侍出錯了唄。」

  言尚愕然。

  馮獻遇轉頭看他,意興闌珊道:「當時使臣在時,我獻詩有功,長公主見我不依靠她,卻去找別的門路升官,就有些不高興。但是殿下那時也沒有說什麼,算是默許了我升官。但是之後殿下就不怎麼找我了。

  「之後有一次,因為我向殿下建議,讓殿下遣散那些沒什麼用的面首。殿下當時因為氣我升官沒有告訴她,拒絕了我的建議。但我的建議被那幾個面首聽到了,他們嫉恨在心。他們挑撥離間,在殿下面前陷害我,還設計讓我去了殿下原本不許任何人去的獨屬於她夫君和她死去女兒的宮殿。

  「殿下勃然大怒,我便連辯解機會都沒有。我根本見不到殿下的面為自己說情,就被貶去濟州當參軍了。殿下算是徹底恨上不肯安分的我了。」

  言尚聽完這一切,輕輕嘆一口氣。

  言尚:「濟州苦寒,馮兄當做好準備。」

  馮獻遇樂:「多謝你沒有跟其他人一樣來拉著我一起哭,替我哭了。哎……算了,起碼我這次去濟州時,可以去將我女兒接來一起。我只是擔心我女兒吃不了苦,不願意和我去濟州。」

  言尚溫聲:「馮兄可以親自問問。」

  馮獻遇嘆氣:「我女兒太小了,又和我不親……」

  言尚:「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馮兄總是要問一問才好。馮兄錯過了與女兒的這幾年,必然心中也極為想念。人世一遭,父母子女緣分如此不易,兄長當珍重才是。」

  馮獻遇聞言露出笑。

  被貶出長安,他縱然難過。但是想到馬上能見到女兒,他又隱隱對未來有些期待。便是為了女兒,他也得堅持下去,不能死在濟州。

  馮獻遇看向言尚:「你呢?」

  言尚一怔:「我怎麼了?」

  馮獻遇:「你快要及冠了吧?家中仍不催著你成親?我像你這般大時,我的囡囡都出生了。」

  言尚搖頭笑一下。

  眼中神色有些落寞。

  他輕聲:「我恐怕是沒有這個緣分的。」

  馮獻遇只看到年輕郎君眼中的寥落哀傷,卻不知更多的,只以為言尚是和他機遇一般。馮獻遇嘆氣,道:「你我相識一場,卻是差不多的命運。你如今仍是和丹陽公主在一起麼?」

  言尚沉默,半晌,才輕輕「嗯」一聲。

  馮獻遇便勸他:「你看看我如今的樣子,就知道尚公主不是什麼好差事。雖然能夠憑著公主青雲直上,但是大魏的公主一個個脾氣大,丹陽公主也不會比廬陵長公主脾氣好多少。

  「為兄是為了仕途,實在沒別的路走。但是你何必這樣呢?你年紀輕輕,前途大好,何必去伺候她們這些公主?

  「她是不是既不肯給你名分,也不肯給你孩子,把你當面首一樣用?

  「素臣,聽為兄一句勸,趁著年輕,離開丹陽公主吧。侍奉公主,不值得的。」

  言尚輕聲:「侍奉公主,那都沒什麼……只是,她真的這麼不在乎我?

  「從頭到尾都是戲耍我麼?只是覺得我好玩,就一再戲弄我。我動了心,她就一次次後退,一次次搪塞。她真的只是將我當一個解悶的,好玩的。她心裡到底沒有我麼?

  「還是因為我地位不夠,官位太低?為什麼她從來不讓我參與她的事情,她有事情總是一個人解決,根本就沒想過我?我和她這樣久,她既不走進我的生活,也不讓我參與她的……我初時以為等時間久了就好了,可是……已經這麼久了。」

  他低著眼,難堪的:「我不怕等待,不怕時間,不怕那些麻煩……那都是可以解決的。問題是,這個期限,到底是有多久?是一輩子麼?是永不見天日麼?

  「而今、她還、還……壓根放棄了。」

  馮獻遇在他肩上拍了拍,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好。公主嘛,尋常人哪能應付得來。

  -----

  言尚和馮獻遇在灞橋喝了一點兒酒,送馮獻遇離開。吹了一會兒冷風,言尚有些熏熏然,卻還是選擇回戶部辦公。

  經過他每日鍛鍊自己的酒量,他現在稍微喝一點兒濁酒,已然不會影響太大。且心裡難受的時候,言尚發現,確實喝點兒酒,心情能好一點兒。他依靠自己控制情緒已經很累,有時候只能依靠這種外力。

  言尚到戶部的時候,正遇上工部的人來要銀子。

  在其他幾部眼中,戶部是最有錢的。但在戶部眼中,戶部永遠是缺錢的。其他幾部來要銀子,每次都非常困難。工部這一次來,是他們的尚書親自來了。

  戶部幾個大官當即躲了出去,把小官們派出去應付工部。

  言尚剛回到戶部,就要去應付這種事。

  他到的時候,戶部和工部的人正在吵,聲音越來越大。言尚揉了揉有些痛的額頭,走過去攔架,希望雙方冷靜下來好好說一說。

  他脾氣溫和,平時應付這種事駕輕就熟。但是這一次,戶部和工部吵出了火,吵嚷著,雙方推打開來,言尚被夾在中間,勸道:「各位冷靜……」

  一官員斥道:「不要多話!」

  「關你什麼事!」

  推推嚷嚷下,言尚清瘦的身子被不知道誰向後重重一推。言尚因酒而有些力乏,撞上了身後的燈燭,燈火和燈油瞬間向他傾來,倒下……

  -----

  暮晚搖被劉若竹拉著一起,去女郎們之間的宴上玩耍。

  暮晚搖本是不耐煩,但架不住這個劉娘子格外能纏人,說話柔聲細語。暮晚搖就是拿這種人沒辦法,就真的去了。

  只是去了,她也十分侷促。因她不適應這種筵席,已經很多年了。她習慣了和大臣們往來,和這些嬌嬌俏俏的女郎,實在說不上太多話……劉若竹就是擔心她不適應,便非要亦步亦趨地跟著。

  因為言二哥求助,說殿下最近心情不好,她若有時間,希望能陪陪殿下。

  劉若竹自然一口答應。

  劉若竹正陪著暮晚搖說話,忽然,她的侍女急匆匆過來,俯到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劉若竹臉色瞬間就變了,一下子站了起來。

  暮晚搖挑眉:「又怎麼了?」

  劉若竹的星眸向她看來。

  劉若竹慌了神,呆呆的:「殿、殿下,你不介意我告訴你吧?言二哥、言二哥被燈油澆了……」

  暮晚搖大腦一空,猛地站起來。她呆呆的,瞬間一言不發,轉身就向外走。

  初時只是快步走,之後心急如焚,她直接跑了起來。

  劉若竹在背後向她追來,追到府門口時,見暮晚搖已經騎上馬,先於她的僕從離開。劉若竹慌著神,卻讓自己鎮定:有公主在,言二哥一定會沒事的。

  -----

  暮晚搖縱馬如飛,她馬術了得,但長安街市上百姓眾多,她很少縱馬驚擾百姓。

  今日卻是顧不上這些了。

  衛士們在後騎馬追來,暮晚搖只來得及吩咐:「去宮裡,請御醫來,務必要最好的、最好的……」

  她心亂如麻,勉強讓自己定神作出決策,但是她眼前已經開始潮濕,只不過控著而已。

  暮晚搖不顧人阻攔,下馬後就向言府後院跑去。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院中看到一個僕從手裡拿著一卷白色綢緞,僕從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她心都涼了。

  推開房門,暮晚搖將那些僕從們關在外面,就向內舍走去。她看到床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郎君,見他臉色如紙白,額上纏著紗布,中衣也凌亂,裡面好像纏著繃帶。他閉著眼躺在那裡,氣息都感覺不到一般。

  她傻了,以為他死了。

  暮晚搖的眼淚瞬間掉落。

  她撲到床榻上抱住他,摟住閉目不醒的他開始啜泣哽咽:「言尚,言尚……你怎麼了?言尚、言尚、言尚……

  「你這樣讓我怎麼辦?我不能沒有你!你不能離開我!你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人,我不要你走!言尚,嗚嗚嗚……」

  昏昏沉沉中,言尚聽到暮晚搖好似在叫他,在摟著他哭。他艱難地撐著眼皮,睜開眼,便見她撲在床沿上,抱著自己不撒手,哭得快要斷氣一般。他被疼痛折騰得厲害,而今脖頸卻好似要被她的淚水淹沒了。

  他模糊地看到一個纖影撲著他不放,哭得他腦仁疼。言尚含糊的:「搖搖……」

  她嗚嗚咽咽,抱住他哭得更厲害,將眼淚埋在他脖頸上。言尚渾渾噩噩間,勉強地撐著手肘坐起,將她摟住,而她哭得更加厲害。

  卻是她哭了半天后,終於想起了什麼。

  暮晚搖抬起淚水漣漣的臉:「你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