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02

  丁玉蝶說完就走了,頭顱昂得高傲,背影動得風騷。

  易颯目送他走遠,才回頭向宗杭解釋:「沒事,他就這樣。」

  丁玉蝶這人,樣樣都還過得去,唯獨一件:太愛向別人展示自己身為水鬼的優異和高人一頭了,別人沒發現的,他發現了,別人沒做到的,他做到了,並因此博得誇獎和艷羨的目光,是他永恆不變的追求。

  十分鐘後,又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還是丁玉蝶。

  易颯故意講風涼話:「不是要和盤嶺叔好好溝通一下嗎?這麼快就結束了?」

  丁玉蝶斜她:「這麼大的發現,我盤嶺叔反應不過來也很正常,東西我給他了,他說了,需要時間梳理一下。讓你倆也過去說一下情況。不過……」

  他不屑地聳了一下肩膀,後半句話像是從鼻子裡噴出來的:「你倆有什麼可說的?」

  ***

  易颯迅速沖了個澡,換了身乾淨衣服。

  帶宗杭出了門,才想起忘了問去哪找丁盤嶺,好在走了一段就遇到丁家人,被領去了樓下的小會議室。

  推開門的剎那,易颯看到丁盤嶺和丁長盛都在,丁磧正往桌面上擺照片,應該是膠捲洗出來了,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抬眼去看宗杭。

  宗杭向她眨了下眼睛,低聲說了句:「放心吧,我聰明著呢,沒拍你。」

  ***

  又是一輪條分縷析,宗杭主講,易颯補充,姜太月也拔了電話進來,但聽到一半她就不聽了。

  實在聽不懂,她都七十六了,連智能機都不會用,哪能聽得懂又是人工智慧又是輪迴的,真要是鬼神作祟她可能還有點興趣,畢竟上了年紀了,信這個。

  偏又不是。

  所以全權授權丁盤嶺:「你全弄明白了,再跟我說吧。」

  然而丁盤嶺他們也聽得一頭霧水。

  聽完了,覺得眼前好像顫巍巍立起了一幢樓,有稜有角,有模有樣,然而似乎任哪兒抽出一塊磚,都能塌下去。

  可從哪抽,又有點無從下手。

  良久,丁盤嶺才開口:「那這些人復活了之後,想幹什麼呢?」

  易颯說:「輪迴嘛,說明我們和上一輪人類一樣,面臨著相同的命運,他們可能是想幫我們對抗人工智慧呢。」

  丁長盛皺眉:「但他們殺了那麼多人……」

  易颯糾正他:「沒有,息巢里那些人,不是他們殺的,他們只是把屍體存儲了起來而已。」

  丁長盛改口:「那96年,我們折在漂移地窟里的人怎麼說?」

  「那也不叫殺吧,那叫嫁接失敗,再說了,這麼大工程,總會有點傷亡吧?」

  丁長盛覺得自己的腦子都糨住了:「那為什麼要等好幾千年呢?」

  「因為要等到現代科技出現啊,不然人工智慧都還沒出現,復活了去和誰對抗啊……」

  易颯越解答舌頭越打磕絆,末了發牢騷:「別問我啊,我又不是安排這一切的人。盤嶺叔,我和宗杭只是根據聽到的、看到的、還有碎片信息,猜想了這麼個故事,猜想好嗎?不要錢送給你們參考的,我又不是科學家,也不好科幻這一口,我哪解釋得來?」

  丁盤嶺失笑,頓了頓又看丁磧:「你什麼想法?」

  在座的,也就他沒吭過聲了。

  丁磧笑笑:「沒想法,我對這些沒研究。嶺叔你可以找專業的人問問,三姓中應該有修計算機、物理專業的吧?反正我是……太高深了,我搞不懂。」

  一時冷場。

  丁盤嶺拈起桌上的照片看:大概是因為金湯穴里照明不足,照片畫面都偏暗,但拍到的已經足以讓人咋舌了。

  原來壺口下頭,還真的暗藏玄機。

  易颯斟酌著丁盤嶺的臉色,小心試探:「盤嶺叔,接下來,沒我們的事了吧?我們原本是給你們報信的,你讓我們幫忙一起下水,我們也下了……」

  她故意沒把話說完,反正丁盤嶺肯定不傻,也不屑於去裝傻。

  丁盤嶺果然意會了,沉吟了會,才說:「這事挺大的,我和你丁叔他們,要再合計一下,漂移地窟現在也還沒消息……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幾天。回頭可能還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我再找你。」

  ***

  易颯他們走了,會議室里剩的都是自己人,氣氛隨即一松。

  丁長盛提醒丁盤嶺:「真放他們出去亂走啊?不管易颯是不是復活的,宗杭已經鐵板釘釘了,非我族類……還是派人盯著的好。」

  丁盤嶺沒吭聲,身子往椅背上一倚,脖頸抵在椅端,腦袋向後空懸:「你覺得,他們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丁長盛以為他是懷疑易颯胡編亂造:「應該沒撒謊,易颯雖然一直有點小聰明,但要編個這麼大的故事,她那腦袋……夠嗆,估計應付不來。」

  丁盤嶺拿手摁了摁太陽穴:「聽得人腦仁都疼。」

  丁長盛笑:「可不是嗎,一套一套的,乍聽挺科學的,還拗了什麼『記憶體』、『移植』這樣的詞兒,仔細一想,就是外行硬掰,不過也不賴她,別說她不是科學家了,科幻迷都不是,她那水平,估計就是看過幾部好萊塢電影……要麼,按丁磧說的,咱們先找幾個懂行的參詳一下?」

  丁盤嶺搖頭,頓了會才說:「你可別被帶進套里去了。」

  丁長盛一愣,連一直窩在椅子裡聽得意興闌珊的丁磧,都不覺坐了起來。

  套兒?這裡有套嗎?易颯在設套?不太可能吧。

  但丁盤嶺的意見,丁長盛一直都是看重的:這個人相貌普通,話也不多,做事循規蹈矩,以至於很多人覺得他毫無特點、面目寡淡,但接觸久了就知道,沒兩把刷子,不可能在水鬼里領頭,也不可能被推舉出來在這件事上挑大樑——丁盤嶺要麼不發表意見,一旦發表,勢必是經過反覆思量的。

  丁長盛屏著呼吸等他下文。

  丁盤嶺說:「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其實根本不是科學謎題,我用不著當個科學家,也用不著去請教科學家。」

  「整件事,披了層科學的皮,但不管它披什麼皮,核心拎出來,始終是雙方搞腦子的事兒,你不用去找學計算機的或者學物理的去論證人工智慧會不會毀滅人類、世界是不是會輪迴,或者颯颯的說辭有多麼不嚴謹,那樣,才是一腳踏進岔路里去了。」

  「只把最關鍵的那根筋抽出來:他們是誰?目的是什麼?」

  說到這兒,他身子前傾,兩手疊握:「丁磧,你配合我一下,我問,你答。」

  丁磧有點懵,還有點惶恐:他習慣跟丁長盛打交道,丁盤嶺的風格,還真沒試過。

  「如果易颯和宗杭說的都是真的,那麼你覺得他們是誰?不要揣測我的言外之意,不要猜,有什麼說什麼。」

  丁磧遲疑了一下:「他們是上一輪文明的人類,後來毀滅了,毀滅的原因是人工智慧。」

  「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度過重組,進入新的輪迴,重新復活,對抗即將到來的人工智慧,避免悲劇的再次發生。」

  「對此,你的態度是什麼?是歡迎呢,還是不歡迎?說實話。」

  「既然是來幫我們的,我覺得……也挺好的,如果我們未來真的要面對這種風險,而他們又有經驗,說不定還有辦法,那幹嘛不歡迎呢。」

  丁盤嶺笑起來,轉向丁長盛:「看見沒?」

  看見了啊,但這能說明什麼?丁長盛糊塗了。

  丁盤嶺說:「人有個特點,輕易得來的,不當回事,千辛萬苦拿到的,哪怕是草也當寶。」

  「假設你是警察,抓了個罪犯,不等你用手段,他痛痛快快全攤牌了,你反而會懷疑,他給的是預先設好的假口供。」

  「相反的,他態度頑劣,死活不說,多番審訊交鋒之後,你從他嘴裡捕捉到幾個信息,又加上一些現場痕跡、證物,你絞盡腦汁,猜測著還原了罪案過程,你八成就會先入為主地覺得,這猜測就是真相。」

  丁長盛半張著嘴,似乎有點咂摸出味兒來了。

  丁盤嶺繼續說下去:「颯颯沒有撒謊,相反,你注意到沒有,她還挺得意的。能從一些蛛絲馬跡和碎片信息里,還原出這麼一個說得通的、結構複雜的故事,是很有本事的,換了別人,未必能做到。」

  「過程很不容易,她有點飄飄然,這得意讓她忽略了去懷疑一點:走廊里的畫、息巢里的場面、乃至在宗杭腦子裡閃現過的那些片段,都是對方提供的,換句話說,叫一面之詞,沒有任何佐證,因為根本找不到第三方佐證。」

  「那麼問題就來了:她到底是自己推理出了這整個複雜的故事,還是對方有意識地引導、希望她推導出這個故事呢?」

  丁長盛咽了口唾沫,端起茶杯,又放下了。

  還真的。

  仔細回思,那些蛛絲馬跡以及碎片,其實出現得環環相扣。

  ——任何人,看到上古人類築就的走廊里出現關於計算機的岩畫,都會往那幾大類想:穿越、外星人、上一輪文明,或者是不久前,有人進來畫的。

  ——腦子裡閃現的碎片裡,有人在講進化樹,半引導式地提及:進化的盡頭,是消亡,是退化,是重新開始,理所當然會讓人想到那個一再出現的輪迴盤。

  ——昏暗的地下室里,有人在開會,討論著求生、反攻,成功渲染出走投無路卻又絕不放棄的氣氛。

  ……

  丁盤嶺重又看向丁磧:「我之前讓你回答問題,是建立在『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的基礎上,現在我們把這個基礎抽掉,如果這個故事不是真的、颯颯又從未編造撒謊呢?」

  丁磧心頭猛跳。

  如果這個故事不是真的,易颯也沒編造。

  那就說明,對方拋出了煙霧-彈,想讓你覺得這個故事是真的,想讓你覺得他們就是上一輪逃生的人類,而這恰恰表示,他們不是。

  丁盤嶺說得意味深長:「上一輪人類也許真的曾面臨人工智慧帶來的災禍,但究竟是誰輸了,誰要逃難,誰也不知道。還有就是……」

  他的目光掠過那幾十張攤開的照片:「也不用去懷疑颯颯到底是不是復活的了,應該是。」

  「兩個原因。」

  「第一,颯颯性子一直很孤僻,這麼多年,你沒見過她跟誰特別親近,丁玉蝶是個意外,因為他們是一起晉級的水鬼,有很多共性。宗杭能跟她這麼親密,也許是因為男女感情,但兩個人,在生出感情之前,得先能夠互相接近,颯颯能允許宗杭跟她接近,很可能是因為,他們倆是同類。」

  「第二,宗杭的照片上,一張都沒有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