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25

  易颯對著這畫看了半天,最終敗給了姜射護的畫技,編寫家譜的人好像也並不覺得奇怪,輕描淡寫來了個批註——

  料魑魅魍魎爾。

  古代人也是見過世面的,傳聞中的惡鬼,有長舌的,有血盆大口的,有腦袋可以挾在腋下的——多個開腦殼的,也不稀奇。

  宗杭也湊過來看:「外星人嗎?」

  外星人真是萬用插座,一切怪力亂神推到它身上,都能接通邏輯,易颯白了他一眼:「你也就只能想到外星人了。」

  宗杭奇道:「誰說的,我想的可多了。」

  「比如呢?」

  「比如開腦手術啊,這人在接受腦部手術。」

  易颯略一琢磨,覺得有點意思:「再比如呢?」

  「還有機器人啊,科技展會上放過,」宗杭比劃給她看,「現在的機器人,都做得仿真人化,外頭裹著仿生皮膚,其實裡頭是各種精密機械,那種展示的半成品,還會讓你看到腦子裡頭的樣子……」

  易颯心裡一動,又把紙頁舉起來看。

  不說時沒覺得,一旦點破,越看越像。

  這些沒章法的失真勾畫,也許真是姜射護那個年代的人理解不了的機械設置呢?

  九六年下漂移地窟,那叫一個不堪回首,以至於丁盤嶺跟她說起再組車隊前去的提議,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可別重蹈覆轍。

  但姜射護下去,反而好端端出來了,那是因為……

  易颯擰著眉,幾乎是絞盡腦汁,試圖抓取每一丁點的可能性。

  ——人數太少了,姜射護只一個人,為了一個人開「盒子」,顯然很不合算。

  ——時間也不對,明朝末年,還遠沒到「不羽而飛、不面而面」的時候。

  鄱陽湖底的金湯穴,算是有個「門」,姜駿反覆推水,「輸入」密碼,才可以進去。

  那麼同理,漂移地窟里,應該也有個門,姜射護爬下了幾十丈,也許已經到了「門口」,然後白光一閃,他失去意識,被送回了地面。

  也就是說,地窟拒絕了他,沒給他開門。

  易颯覺得,關鍵說不定就在這道白光。

  像場館入口處的安檢裝置,掃描不通過,不准入。

  它掃的是什麼呢?姜射護被它一掃,當場失去意識,難道掃的是……腦子?

  ***

  下午,車進壺口所在的吉縣。

  壺口的地理位置很刁,山西陝西,這一段恰以黃河為界,所以景區也一半歸山西,一般歸陝西。

  山西看壺口,進的就是吉縣,好處在於可以近看,陝西看壺口,進的是延安,那兒視角比較恢弘,航拍的照片氣勢磅礴,再加上延安附近的其它旅遊資源比較豐富,大多數遊客還是偏向延安線。

  但三姓這趟過來,目的可不是看景。

  進了吉縣,車子直奔景區,說是先踩個點,看看這兩天的水勢。

  水勢絕對不小,離著還有段距離,易颯就已經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說是「黃河灘頭百丈鼓」一點都不過分,宗杭沒來過,擱車裡已經坐不住了,車一停就跳了下來。

  車外頭聽,跟車裡的感覺又不同,震響漫天鋪蓋,連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顫。

  宗杭先奔去看景區介紹。

  上頭介紹了瀑布的形成。

  說是黃河流到晉陝高原時,像失了籠頭的野馬,河面一度開闊到上千米,但偏偏到了吉縣這兒,遭遇一條大裂谷,寬不過二三十米,深卻有四五十米。

  試想想,那麼寬的河面,要驟然收窄,而且是幾十米高的落差,那麼大的水量,咆哮傾瀉跌砸而下,這聲勢,還有不駭人的?

  難怪有句話叫「千里黃河一壺收」,把這兒比作個壺肚子,這還沒完——傾瀉下來的黃河水還沒顧得上喘氣,立馬又湧進一條數十里長的狹窄溝槽,又叫龍槽。

  它有上天入地的聲勢能耐,你卻拿這麼窄的壺、這麼狹的槽去拘它束它,它怎麼可能安分?自然是翻滾騰躍,嘶吼聲日夜如雷,也稱「旱地鳴雷」。

  最底下還列了段神話傳說,宗杭彎腰去看,心裡咯噔了一聲。

  居然看到了「大禹」的名字。

  傳說里,黃河四處肆虐,為害甚多,大禹考察地勢,覺得晉陝峽谷的龍門很不錯,想把黃河給收進來,但收到一半,有塊巨石擋路,大禹一氣之下,把這塊石頭給砍開了一道裂縫,這道裂縫,就是壺口。

  又跟大禹有關?

  正尋思著,易颯在不遠處喊他:「你是來玩的嗎?還旅遊上了?要不要給你照張相?」

  宗杭又顛吧顛吧跑回去。

  幾輛車上的人都已經聚在了一處,頗像個小型旅遊團,早有當地的丁家人迎過來,為首的是個圓臉的年輕小伙子,手裡攥著買好的票,胳膊上搭著十來件一次性雨披,向著丁長盛嘰里呱啦說個不停。

  ——夏季不是壺口水量最大的時候,但今年反常,先頭下了幾場暴雨,水量突增,瀑布里跟冒滾煙似的……看了就知道了;

  ——丁玉蝶已經在裡頭了,等著跟大傢伙匯合呢;

  ——黃河鯉魚買到了,羊皮筏子在路上,今晚准到,歌手也到了,現在酒店休息。

  ……

  歌手?鎖個金湯,還要歌手,載歌載舞嗎?宗杭莫名其妙,易颯卻知道說的是晚上的金湯儀式——三姓的儀式並不相同,黃河上興的是傘頭陰歌。

  一行人先去瀑布邊看了一回。

  離得尚遠,宗杭就已經目瞪口呆。

  滿目都是濁黃色的水,像個煮沸了的大滾鍋,沒有一寸水面是平靜的,說是水也不確切,就是泥漿,活了的發了瘋的泥色漿湯,橫衝直撞,妖形魔態,不止「壺口」那一處,龍槽兩面也掛下無數水瀑,沒過幾秒,耳朵里都是隆隆水聲,壓根聽不見人說話。

  半空中黃煙滾滾,都是翻騰著的霧雨,這種水面,別說行船了,一張紙飄下去都會瞬間卷沒,再沒露頭的機會。

  離得近的人都撐著傘,或者穿雨披,還是免不了被濺得渾身泥點,那圓臉的丁家小伙子過來給宗杭發雨披,宗杭見易颯不拿,正想擺手表示自己也不用——一抬眼,看到有個穿雨披的人朝他們走過來。

  是丁玉蝶,雨披上滴滴瀝瀝、泥湯都匯成了河,腦袋上學當地人包了塊白羊肚手巾,也被濺成了抹布色。

  他大聲說了句什麼,見兩人聽不清,於是連連招手:「這裡,這裡,過來說!」

  他帶著兩人往高處走,一口氣走了好長一段才停下。

  人聲和水聲終於離得有點遠了,丁玉蝶伸手指向龍槽口水流最湍急滾躍的那一處:「就那兒,看見沒?我剛看見丁盤嶺拿著金湯譜比對位置了,今晚,就在那個地方下。」

  易颯奇道:「那不是剛下去就被沖走了?」

  開什麼玩笑,這兒比老爺廟都不如:老爺廟至少還能讓你消消停停地下水、下潛,這兒這滾浪,人來不及沉下去就橫漂著被沖走了。

  丁玉蝶反不擔心,白羊肚手巾一摘,因靜電作用而豎起的無數碎發似乎都在躍躍欲試:「一家有一家的本事,盤嶺叔都說沒問題,你怕什麼啊,還能把我們淹死了?」

  說完又斜宗杭:「他來幹什麼啊?一個外行,我們幹什麼他都跟著,怎麼著,想入贅啊?」

  宗杭沒吭聲。

  什麼叫「一個外行」?他才是今天的主角好嗎,再說了,入贅關你什麼事?

  又不贅你家。

  ***

  和開金湯一樣,鎖金湯的水鬼也要保持體力,這趟鎖金湯規模不大,丁盤嶺不參加,只小字輩下水:丁玉蝶領頭,易颯算助手,宗杭是「觀察員」。

  看完瀑布水勢,三人就被引去了停車場的車上「休息」,期間有人來送「水餐」,比鄱陽湖那次還不如:生削的黃河鯉魚肉,外加一杯燒開的黃河水——透過玻璃杯看,泥沙在杯底淤了厚厚一層。

  丁玉蝶吃得鄭重其事的,易颯則又玩鬼,找了個塑膠袋,在宗杭的掩護下把水餐都倒了。

  一直等到入夜,才又有人來帶他們進景區。

  這次感覺又不同,沒有人聲,沒有燈光,滿目黑魆魆的,像是回到遠古時代,天地之間,除了山岩,就是大河。

  瀑布邊一處,立了兩個暈黃色光的野外照明燈,映照十來條憧憧身影,有幾條影子被燈光拉得極長極大,橫亘在河面上,看著荒誕而又不真實。

  走近了,先看到個老頭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麵皮皺結,頭髮、眉毛,包括上唇下頜上的鬍鬚都是白的。

  衣服也是一身白,帶中式盤扣的寬鬆長袖和燈籠褲,腳邊立了把精工細作的紅色油紙傘——讓照明燈的光一浸,傘面上鍍一層潤澤油紅。

  易颯低聲給宗杭解釋:「丁家的老輩,唱陰歌的。」

  據說這樣的人都是打小訓練,平時儘量不說話,即便說話也細聲細氣,細到什麼程度呢,嘴邊立一根燃著的蠟燭,一句話說完,燭火苗都不見動上一動。

  畢生的氣力都用在唱陰歌上了,但要說唱得極其高亢嘹亮吧,好像又不盡然——個中門道,易颯也不是很清楚。

  距離老頭不遠處擺了張桌子,桌子上立了個發出綠色暗光的物件,圍桌而站的幾個人搓弄著手裡的皮子,又湊到嘴邊去吹。

  這是……吹氣球?

  宗杭盯著看了會,這才發現那個發光的物件其實是個大肚口帶透氣孔的玻璃瓶,瓶子裡全是螢火蟲,而瓶身覆蓋了一層綠色的樹葉,所以透散出的光才是暗綠色的——氣球吹好之後,他們並不急著封口,而是揭開瓶蓋,隨手撈一把螢火蟲送進去。

  幾人合力,效率很高,氣球一個一個吹脹,然後填光,不多時,桌上桌下,腳邊身側,滾落無數光球。

  宗杭不知道那些氣球其實是硝制過的羊尿胞,還很為那些螢火蟲懸了會心,生怕它們沒多久就被悶死了。

  暗處傳來絮絮人聲。

  循聲看去,才發現龍槽邊沿有圍欄,是防止遊客落水的,丁盤嶺領了幾個人,已經在圍欄內了,正固定一根立柱,立柱頂上繞了一根拇指粗的鋼索,飄飄悠悠晃在晦暗不明的光里,順著鋼索看過去,對面也有一根立柱,鋼索的另一頭就繞在那根立柱上——像架設在急流上空的一根電線。

  見易颯幾個過來,丁盤嶺吁了口氣,指那根鋼索:「待會,我們先用螢火『定水眼』,水眼一定,就『立水筏』,筏子立起來,『陰歌開道』,路打開了,你們就可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