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19

  兩人都不再說話。

  這秘密龐大到有點荒唐。

  宗杭低著頭,撿了粒小石子,沒章法地在地上塗來塗去,四周黑漆漆的,看不到地,也看不到自己塗了什麼。

  良久他才開口:「這些『它們』是誰啊,外星人嗎?要來占領地球嗎?」

  受各類影視薰陶,他基本上也只能想出這種設定了。

  易颯嗯了一聲:「遇到這些解釋不清的事,往外星人身上推總沒錯了。」

  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宗杭揚起胳膊,把小石子扔進黃河。

  水聲太大了,小石子扔出去,連個響動都沒撈著:「易颯,你們祖師爺有問題啊。」

  思前想後,作古了幾千年的祖師爺,像是從未退居幕後,始終不慌不忙,執行著分階段的計劃。

  第一階段,布局、等待。

  他們在大禹治水的那個年代出現,身邊或許還攜帶著「息壤」,禹傳啟,家天下——按說有水鬼的能耐,又有寶物助力,怎麼著都能在夏朝混個高官爵位,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然而並沒有。

  反而不聲不響,分別退居河畔,繁衍水鬼家族,還一手創立了鎖開金湯的業務,不揚名、不入仕、不摻和歷史上的各類大紛擾,務求低調,數百千年如一日,安穩求財,豐衣足食,從未出過大紕漏。

  第二階段,利用金湯翻鍋,引三姓入漂移地窟,開始第一輪「嫁接」。

  直到百十年前,金湯接連翻鍋,眼睜睜看著大宗財富與己無緣,水鬼的能力又在逐漸喪失,長此以往,這捧了千百年的金飯碗就要丟了,三姓這一鍋始終徜徉在溫水裡的青蛙這才覺得焦灼,但是沒關係,祖師爺早已先知般洞察了一切,給出了解決方案:翻鍋了嗎?到了「不羽而飛、不面而面」的時候了嗎?沒關係,去漂移地窟吧,那個神秘的、「江流如帚處、地開門、風沖星斗」的地方。

  沒人懷疑祖師爺,於是1996年,三姓高高興興、興師動眾,就差敲鑼打鼓地去了,以姓為分,三撥人,在三江源地帶日夜找尋,都想拔得頭籌。

  最終,易家人中了彩,也倒了霉,不知道漂移地窟里究竟發生了什麼,總之是,丁長盛他們趕到的時候,看到的「簡直是個大修羅場」。

  其實,那是第一輪「嫁接」,用易颯的話說,目的在於造就「先頭部隊」。成功率相當低,當場死了一批,剩下的被丁長盛當成了「倖存者」,集中關押看管,反而歪打正著——這批倖存者,已經是「它們」了。

  現在想想,也許祖師爺並不在乎成功率,出現了多少廢品都無所謂,只要有幾個合格的,就足以推進下一步了。

  第三階段,嫁接完成,接收使命,設法進入金湯穴,開啟輪迴鍾,也開啟第二**規模的嫁接。

  「嫁接」帶來了身體和意識上的雙重「入侵」。

  身體上,它讓新死者的傷口癒合、失去機能的器官重新運行;說白了,這是一種生長生命力,但尺度難以控制:有人長得肌骨移位、有人骨頭戳破了皮膚、有人腦袋大到畸形,也有人,比如自己,除了輕微的排異反應,恢復得剛剛好。

  意識上,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有人潛意識裡已然倒戈,嚷嚷著「放我走,我要去辦事,我要去金湯里值班」,有人雖然譫妄,但自我意識未泯,立場尚在,嗅到了潛在的危險,大吼著「弄死他們,不能掉以輕心」。

  再高階一點的,是易寶全和姜駿這種的。

  易寶全得意洋洋,展望著來日圖景,大筆一揮,毫不諱言「我們來了」,可惜一開始就被關押,估計一直到死,都沒能出過那座磚窯。

  姜駿更像條會咬人的狗,從不叫喚,從不招搖,明明知道很多秘密卻一字不泄,牆壁上塗抹的,也只是最普通的那句「它們來了」——有時候,不突出、不惹眼,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那些嫁接得相對合格者,都被寄予厚望,那就是進入金湯穴,開啟下一輪嫁接。

  有兩個人,也是出事的人里活得最久的兩個,最接近成功。

  易蕭和姜駿。

  易蕭是唯一一個從磚窯逃出來的,她一路往南,直奔洞里薩湖,卻不是為了找妹妹易颯,是不是因為,她其實潛意識裡,也是去「接生」的呢?但以她的狀態,還是差了一步。

  姜駿則不動聲色,走到了最後。

  他借著姜家開金湯的契機,拿到了姜祖牌,進入息巢後,他先殺姜孝廣,又欲攻擊丁玉蝶,因為這兩個,根本不是他的同類,只可惜了姜孝廣,仍當他是兒子,臨死前還招招容情,想把他「喚醒」。

  而對易蕭,還有易颯,他其實是希望「同化」,大腦相觸,類似於幫助她們強化意識上的這種「嫁接」,不難想像,同化成功的話,三人就可以一起留在息巢里「值班」,坐視這嫁接反覆進行,不斷優化,直到這個渡口真正大規模運作起來……

  環環相扣,條理分明,似乎都在祖師爺的計劃表上一一實現。

  現在,已經進行到了第三階段的初期,三線輪迴,至少有一線,處於半啟動的狀態了,難怪離開神戶丸號時,姜駿笑得那麼詭異。

  祖師爺到底是什麼人?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麼?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張計劃表,幾千年的跨度,未免也太讓人匪夷所思了……

  宗杭不寒而慄:「易颯,我們……不能就這麼讓它們來吧?」

  儘管還不清楚它們的目的,但宗杭就是打心眼裡覺得,來者不善。

  任誰都知道,去別人家拜訪,要先敲門。

  不請而入,不是賊就是盜。

  易颯問他:「不讓它們來,怎麼不讓?息巢里你也看到了,數量那麼多,真開始了,你擋得住?」

  宗杭急道:「那也得想辦法阻止啊,萬一我們在這說著話的時候,鄱陽湖邊已經有人爬出來了呢……」

  他被自己腦補的場景瘮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些人爬出來幹嘛?

  總不見得是參與現代化建設的。

  他越想越覺得刻不容緩:「咱們得……讓大家知道這事……」

  易颯反問他:「讓誰知道?一切都只是咱們的推測,一點真憑實據都沒有,拿什麼讓大家相信?只憑這本冊子?信不信你發到網上去,別人也只會覺得你在編故事,或者當你腦子有問題。」

  宗杭腦子裡一團亂。

  確實沒證據,無圖無真相,當初要是能在息巢里拍張照片就好了……

  也不行,那些攝像拍照設備,下去了直接就失靈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脫口說了句:「丁長盛啊,易颯,別人不信,他會信的,他研究了這些人二十多年,而且你不是說,他身後一定有個團體嗎?他信了,就代表有一批人會信,人多好辦事……」

  易颯沉默了一會:「咱們拿什麼身份去跟他說?別忘了,我們也是『它們』。」

  宗杭不說話了,愣愣坐著,身子一時冰一時熱,偶爾沒來由地打個寒戰。

  那個問題又來了。

  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他算是哪頭的?如果真有一天,「它們」大舉來襲,那些普通人,會把他視作異類嗎?要怎麼處理他?

  但即便這樣,也得說啊,不能為了隱藏自己,坐視這一切繼續下去吧?

  他喃喃出聲:「易颯,你可以想個辦法,既能隱藏你自己,又能把消息傳遞給丁長盛,其實你現在都還沒暴露……」

  腦子裡驀地閃過一線什麼,宗杭脫口說了句:「你姐姐!」

  易颯沒聽明白:「什麼我姐姐?」

  宗杭激動得語無倫次:「用你姐姐的名義啊,丁磧見到我復活了,他一定知道易蕭也復活了,他到處想找我,其實是想藉由我找到易蕭,但其實,易蕭死在息巢里了。」

  易颯打斷他:「你等會……」

  沒錯,易蕭的死,只有寥寥幾個人知道,她確實可以利用信息不對等,去編造一個沒有破綻的故事,既保護自己,又傳遞信息。

  腦子正急轉著,手機忽然響了,易颯被突如其來的亮屏嚇了一跳。

  丁玉蝶?

  她撳下接聽,正要說話,忽然面色有異,沖宗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開了免提。

  電話那頭傳來沙沙的聲音。

  像是誤接通。

  很快,有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來,易颯心裡一沉。

  居然是丁長盛。

  「丁玉蝶,你到底為什麼要打聽窯廠?」

  果然是老狐狸,窯廠一出事,就找上丁玉蝶了,這是在幹嘛,逼供?

  好在不是。

  「丁叔,你大晚上的,帶這麼多人跑我家來,就問這事啊?你打個電話不就結了?嚇死我了,還以為搶劫呢。」

  這語氣,看來聊得還不算僵,丁玉蝶的蛾子腦袋,難得機靈了一回,居然知道撥通她的電話,來個現場直播。

  丁長盛笑:「玉蝶啊,你是水鬼,能耐是沒得說,但識人的閱歷就少了點,丁叔不希望你被人騙了還幫人數錢,窯廠的事是三姓的大事,不是鬧著玩的,更不是你丁叔的私人買賣,你知道什麼,務必得告訴我。」

  丁玉蝶說:「我就……我就是好奇,就打聽了一下,這種……古老的工藝……」

  易颯哭笑不得,丁玉蝶不愧蛾子腦袋,不善交際,說個謊話這麼感人,分分鐘讓人識破是假的。

  「照片上這個男人,認識嗎?」

  「不認識,誰啊?像個小白臉。」

  「今天下午,這個人在窯廠里打傷了丁駝,丁磧根據丁駝的描述,去網上找了照片,確認了就是他,叫宗杭,你仔細想想,有沒有在什麼地方見過。」

  易颯和宗杭對視了一眼,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宗杭早暴露了,不然也不至於老是東躲西藏,出個門都要帽子墨鏡一堆裝備。

  丁玉蝶的語調略誇張:「他叫宗杭啊?」

  易颯從這調子裡聽出了一絲遞向自己的不滿:特麼的你不是跟我說他叫阿帕嗎?連名字都騙我!

  然後斷然地:「沒見過,這種整容臉,我天,十個里有八個都長這樣。」

  重重的拍桌面聲。

  丁長盛的聲音都變了:「丁玉蝶!你別在這跟我打馬虎眼,你丁叔不蠢,你前腳打聽窯廠,這人後腳就在窯廠里傷人偷東西,硬說是巧合,你真當我信啊?我看在你是水鬼的份上,對你很客氣了,你要是再……」

  丁玉蝶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再怎麼著?丁叔你是私闖民宅加威脅恫嚇嗎?你再這樣我報警了啊……他媽的丁磧你敢推我?你再動我一下試試看……」

  好像要糟。

  易颯迅速掛斷電話,轉手就撥了丁長盛的。

  那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接,丁長盛的場景轉換真是老練,聲音里居然還透了幾分親切:「颯颯啊,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易颯也笑:「丁叔,你在丁玉蝶家裡呢?」

  ***

  丁長盛臉上堆著的笑一下子垮下來。

  他抬手做了個「先別動」的手勢。

  屋角處,丁磧和丁席已經把丁玉蝶放得半倒,看到手勢,暫時鬆了手,丁玉蝶撐著牆站直身子,氣得臉色都變了:操!衣領揪皺了也就算了,王八蛋把他發揪上的小蝴蝶都拽下來了,他的頭髮,都特麼散了!像蓋了塊瓜皮!

  丁玉蝶大罵:「你給我等著啊丁磧,我特麼跟你沒完!」

  丁長盛迅速走到窗邊,朝外看了看,又上了陽台:「颯颯,你……沒回柬埔寨啊?」

  易颯開門見山:「丁叔,別難為丁玉蝶了,他什麼都不知道,窯廠是我請他幫忙打聽的。」

  丁長盛一時語塞。

  易颯泰然自若:「還有今天下午在窯廠,也是我,偷東西偷到一半,丁叔你就來了,嚇得我差點神經衰弱。」

  丁長盛就沒打過這種沒章法的牌,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拿什麼語氣說話:「颯颯,你說的話,丁叔不是很懂啊。」

  易颯咯咯笑起來:「那簡單,面談。我把定位發給你,你在附近找個地方,咱們碰個頭,最好是能吃東西的地方……」

  她瞥了一眼宗杭:「我和宗杭這一下午東奔西跑的,還沒吃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