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7

  井袖說:「拍美人去啦?」

  丁磧問她:「覺得她是什麼樣的人?」

  井袖沉吟:「應該是那種……家庭條件不錯的,有人寵有人哄的,性子比較驕縱的姑娘吧。」

  她笑著把手機還回去:「沒被這世道敲打過,反正命比我好。」

  丁磧翻了個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來,他伸手握了她腰側,示意她不用。

  於是她還是坐著,這姿勢曖昧中帶克制,克制里又有**探頭,井袖臉頰發燙,卻又內心竊喜,覺得這氛圍真好,有夫妻般的親密。

  於是愈發心甘情願地溫柔順從。

  丁磧說:「覺得她危險嗎?」

  危險?

  井袖回憶著剛看過的那張臉,然後搖頭。

  不過她很聰明:「有人跟你說過她危險?」

  丁磧遲疑了一下,頓了頓,忽然很乾脆地放棄了這個話題:「今天太累了,早點睡吧。」

  井袖知道這話不確切,他的身體今天並不勞累,真要說累,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磧身側,屋子裡有很淡的蠟火氣。

  身體不是很累的人,即便心累,也不會很快睡著的——她知道他醒著。

  於是找話說:「你知道黃河邊有個鎮子叫磧口嗎?跟你名字的那個磧,是一個字。」

  丁磧說:「知道。」

  他說:「解放前,交通不發達的時候,想從西北往華北運東西,除了陸路,全仰仗黃河水道。但是,從上游下來,一到磧口就通不下去了,因為這個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個說法,叫『黃河行船,談磧色變』。」

  「於是船一到磧口這個地方,就得水路改陸路,碼頭上有無數搬運工,幫著卸貨轉貨,從前運油運得多,搬運工一手的油,沒處擦,就往牆上抹,往店鋪的門柱上抹,現在你去磧口旅遊,偶爾都能看到門柱上掛的一層層油,風乾了結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點驚訝,丁磧從來不主動講這麼多話,而且,他談起磧口時的口氣,很不同。

  她說:「你是不是去過啊,說到那兒,挺有感情的。」

  丁磧沒有說話,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牽,牽出一絲很淡的冷笑。

  他對那沒感情。

  他是被人遺棄在那兒的,棄和磧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這些,用不著跟一個逢場作戲的女人說。

  ***

  第二天晚上,龍宋又去了老市場。

  一來是因為易颯每次在城裡待的時間都不長,至多三五天,過了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來他受「三顧茅廬」影響,覺得心誠則靈,只要態度好,多溝通幾次,說不定她就能回心轉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裡悶了這麼多天了,想出去轉轉。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為易颯說話,阿帕就懷疑他動機不純:果然,進了老市場,他壓根沒逛,一路跟著龍宋。

  然後龍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則在斜對面的咖啡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著飲料,眼神時不時往固定的方向飄。

  阿帕有一說一:「小少爺,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說:「胡說八道,我會那麼膚淺,就因為一個女的長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覺得這話讓人費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為她好看嗎?

  宗杭給他解釋:「我們現在不是要爭取她麼,再說了,她長相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想看看真人長什麼樣子。」

  他想起以前在網上看到的段子,魯迅先生批國人想像力太躍進,說「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原來不止國人,柬埔寨人的想像力也是這麼的豐富和跳躍。

  看和看上,還是有著本質的不同的,宗杭覺得有必要給阿帕端正一下態度:「感情,是很嚴肅的事情你懂嗎?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長相,她的性格、習慣、家庭背景、興趣愛好,甚至吃東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關鍵的,就比如,我愛吃甜,她愛吃辣,以後家裡這菜,怎麼做?嗯?各方各面,要考慮得太多了。」

  阿帕如聽天書,他印象里,這種話,好像是看泰國偶像劇,男主愛上灰姑娘時,男主爹媽的台詞。

  宗必勝和童虹要是看到這一幕,應該會分外欣慰:畢竟打宗杭不穿開襠褲開始,他們就一遍遍給他灌輸這意識,沒辦法,有錢人家的娃高風險,外頭騙財騙色的妖艷賤貨太多了。

  防範女人從娃娃開始,童虹還試過,在宗杭玩得正歡時一把搶走他的玩具釣魚機:「你別玩了,要給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頓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釣魚機!」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個童年時代,一看到小妹妹,抱著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來了還跑得快。

  ……

  要麼說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權的宗杭,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勝附體了,再次跟阿帕強調:「要慎重,慎重知道嗎?絕對不能盲目衝動。」

  阿帕說:「……你這麼慎重,還換了五個女朋友?」

  宗杭早忘記自己有五個女朋友這回事了。

  他低頭拿吸管攪著橙紅色蘇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時想到了藉口。

  然後抬起頭,傷感地說:「這個怎麼說呢,就是你談了太多女朋友之後,你會覺得沒勁,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是對人總體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線,就會發覺宗杭完全答得驢頭不對馬嘴。

  但他沒有。

  他被虛榮給攫取了:「是的,我也談過三個,以我談的那幾段來說,我確實感覺,有點消磨。」

  老市場區的燈光雜亂而又迷離,照在兩位情聖的臉上,交陳出一種真摯、消沉、且讓人唏噓的氣質。

  阿帕覺得心酸:他一個女朋友都沒有,還要陪著有過五個女朋友的人在這聊感情,宗杭還懂「消磨」,一聽就知道是情感經歷豐富的人才能體會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爺,都是那些女的沒眼光。」

  然後切換話題:「也不知道龍哥和那個伊薩,聊得怎麼樣了。」

  ***

  還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龍宋又來,易颯沒擰眉頭,反而笑了。

  她嘴邊斜咬了根點著了的細細褐紅色小木頭,木頭燃著的味道聞起來像煙。

  龍宋猜她可能是雲南人,他接觸過那麼多中國人,只見過一兩個從雲南來的抽過這種「煙」,其實不是煙,說是當地山裡的一種木頭,削得細細扁扁,一點就著,可以用來抽,對身體無害,也可以放在嘴裡嚼,味道有點甜甜辣辣的。

  為了方便說話,她把這「細煙」挾在指間,這木頭韌,被她壓繞在指面上,像個帶火星的指環。

  她說:「我是可以幫你們認人,不過坦白說,我不願意、也不想摻和到這種事裡。」

  「你們也最好別摻和,你是正當生意人,別給自己惹腥攬臊,別人躲都來不及,你還想著追。」

  龍宋說:「主要是,國內來的朋友,又是大老闆的兒子,被打成這樣,總得要個交代。」

  易颯說:「要什麼交代?真找著了,想把人家怎麼樣?也打一頓?」

  龍宋笑:「我們怎麼會做那種事,就是想要個說法,能有個賠禮道歉……」

  易颯打斷他:「難搞嗎?」

  龍宋沒聽明白。

  「你那個國內來的朋友,難搞嗎?」

  怎麼說著說著,扯宗杭身上去了?

  龍宋有點奇怪:「不難搞,我那個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話還沒完,身後隔著老遠,有人大叫:「伊薩!」

  易颯抬起頭,笑著朝來人揮了揮手。

  看來是熟人,龍宋知趣地讓在一邊,讓他們先說。

  來的是個高瘦的中年白人,架金絲邊框眼鏡,留金黃色小髭鬚,他把手裡捲成筒的薄冊子遞給易颯:「我和朋友約了在這喝酒,順便把體檢報告帶給你。」

  易颯接過來,先不急著打開:「什麼結果?我得絕症了嗎?」

  來人哈哈大笑,說:「伊薩,你太幽默了。」

  然後聳聳肩:「一切完美,除了你有點太瘦了,但是我知道,美麗的姑娘都不喜歡長肉。」

  易颯把「細煙」倒插進手邊木板的縫裡,像燃了短香。

  然後打開體檢報告。

  龍宋瞥了一眼:各家的體檢報告模板都大同小異,左邊列出各項指標,右邊是三列小格,分別代表偏低,標準,超標。

  大部分「√」都打在標準欄,稀疏的幾個偏低,超標的沒有。

  那人說:「電子版的我已經郵件發給你叔叔了,不過伊薩,我建議你……」

  易颯抬起頭。

  「你這個年紀,完全沒必要每三個月就全面體檢一次,有些項目,做多了對身體反而不好。一般來說,對年輕人,兩年一次足夠了。」

  易颯笑:「我也這麼覺得,但是我叔叔很堅持,可能是因為我長輩中有幾個是突然查出絕症死的,他怕我哪天也這樣。」

  她湊近那人,笑得有點壞:「我知道檢查的錢他定期打到你戶頭的,要麼這樣,下次我不檢查了,反正每次結果都差不多——你把體檢報告稍微調整一下給他,體檢的錢返給我,這樣我賺了錢,你省了事,好不好?」

  那人笑還掛在臉上,但漸漸摻進尷尬。

  龍宋想笑:吞進去的錢,誰會想再吐出來?

  易颯咯咯笑起來,很體貼地給他台階下:「我開玩笑的。」

  那人也配合著大笑,大概怕待久了這玩笑成真,很快告辭。

  易颯這才轉頭看龍宋:「剛說到……哪來著?」

  龍宋說:「我們那個朋友,不是麻煩人,人很好,不小氣。」

  易颯說:「這就結了。」

  她牙齒輕咬下唇,拿手指彈那「細煙」,這場景光暈得當,人物既甜又嬌,人流中的攝友嗅覺敏銳,好幾處鏡頭卡過來,長-槍短炮,咔嚓不停。

  易颯揚起下頜,衝著那頭問:「喝一杯嗎?」

  有幾個人應聲朝這走,有鬼佬,也有亞洲面孔。

  生意來了,易颯直起身子,從酒架上拿下兩罐柬啤和幾個酒杯:「不麻煩就好辦了,反正他也沒看見那兩人長相,你問清楚高矮胖瘦,找兩個差不多的柬埔寨人,上門給他賠禮道歉就結了。」

  什麼?龍宋覺得自己沒聽清楚。

  客人們已經在酒吧侷促的空間裡就坐了,易颯放好酒杯,也不問他們要什麼,先給倒上柬啤:她檢查了酒水存貨,柬啤太多,而且臨期,需要儘快消化——反正喝酒的客人,多是喝個氣氛,並不在意多來這麼一杯,偶爾有在意的,她笑一笑,插科打諢幾句,也就過去了。

  倒完了,回頭一看,龍宋還在,嘴巴猶半張,神色還在半懵半懂之間。

  老實慣了的人,忽然聽說要逾矩犯科,一般都這反應。

  易颯說:「那人是你中國大老闆的兒子,你怕他心生芥蒂,想給個交代。這就是交代,糊塗點,什麼都過去了,大家都自在。那種人,就算你找到了,會給你賠禮道歉?轉頭訛上你,後患無窮。」

  她言笑晏晏,開始招呼客人,晾龍宋一人在邊上慢慢領悟。

  老實人,不代表腦子笨,他會懂的,還會感謝她設身處地給出建議。

  果然,過了會,龍宋碰了碰她胳膊,候她轉身,遞給她一張名片:「謝謝啊,交個朋友,有用得上的地方,儘管開口。」

  借著無數或明或暗光源,她看清楚名片上印的那行粗體抬頭。

  吳哥大酒店。

  易颯點點頭,表示沒問題,來日方長。

  這酒店她有印象,不算富麗堂皇,但規模巨大,把整條街面盤了一半,每次開摩托車過,要開上好一會。

  龍宋忽然想起了什麼:「能問一下嗎?」

  「那天,其實你只要稍微幫忙遮掩一下,或者說句『不知道』,我那朋友,也就躲過去了……」

  易颯笑了笑,想了一會,給了個挺奇怪的答案。

  她說:「那天我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