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08

  易颯和丁玉蝶都還沒緩上勁,宗杭跑前跑後的,把姜駿結結實實綁起來,又把易蕭身上那幾具屍體都解了,恭恭敬敬並排擺好,還拜了幾拜。

  這船冢里,目前看下來沒別的威脅,只要姜駿和易蕭兩個不礙事,再辛苦一回破出息壤,也不是什麼難事。

  就是易蕭的狀態讓人擔心,砸暈了姜駿並沒能讓她完全清醒過來,相反的,整個人神思恍惚、知覺混亂,嘴裡絮絮叨叨,也不知道在念些什麼。

  宗杭試探著去喚她的名字,又指易颯:「你妹妹,你還認識嗎?」

  她眼神茫然,抬眼看宗杭,語氣溫柔:「姜駿,是不是確定了?」

  確定什麼了?宗杭莫名其妙,強調:「易颯,風颯颯兮木蕭蕭,你妹妹!」

  易蕭眉眼浸染上尖刻:「出來做事,帶她幹什麼!」

  宗杭沒轍了,倒是一邊的丁玉蝶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問易颯:「你姐姐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嗎?」

  長篇累牘的,這要從哪說起?況且人還累得跟狗似的,吐舌頭都嫌費勁,易颯只當沒聽見,原地規整物料,又吩咐宗杭抓緊時間四處看看,這息巢里還有沒有別的玄虛。

  還真有,宗杭去了沒多久就噔噔跑回來,拉易颯去看樣東西,說是描述不清楚,親眼看到才行。

  易颯留丁玉蝶看著姜駿兩人,跟著宗杭去了。

  ***

  連過了十幾面巢脾之後,宗杭往前指了指。

  原來這息巢里,還有這麼大一片空地,地上有個首尾相銜的巨大太極盤,圓心的位置,也就是s形曲線的中心處,嵌了塊板正的銅牌。

  姜祖牌?

  應該是,因為不遠處扔著牌位的底座,而且,過去看時,牌位老舊,有幾處摩挲得發亮,顯然就是姜駿帶下來的那塊。

  易颯試圖去摳挖,沒用,嵌得嚴絲合縫,邊沿處針都探不進,顯然根本沒預備再拿出來。

  宗杭提醒她:「上頭也有。」

  易颯抬頭。

  果然,和地上這面兩兩映射、形同投影,洞頂也有巨大的太極盤,軸心處同樣嵌了什麼,隔著太遠看不大清——但推測無誤的話,應該也是塊類似姜祖牌的銅牌。

  之前被姜駿短暫控制時,也曾看到過一面掛在牆上的太極盤,不過那個,是面掛鍾……

  那這裡的兩面呢,也是鍾嗎?

  易颯眉頭簇起。

  不難想像,這軸心處,原本是個空槽,姜駿下來之後,從底座上拔出牌位,然後嵌進了空槽里——以往開完金湯,不管翻不翻鍋,祖牌都是要送歸祠堂的,這一次,姜駿顯然不準備回去、也不準備歸還祖牌了。

  把祖牌嵌進空槽的意義是什麼呢?促成某些事的發生?還是說,某些事已經正在發生了,只是自己還沒察覺到?

  正思忖著,遠處忽然傳來女人悽厲的尖叫聲。

  是易蕭!

  ***

  易颯這一驚非同小可,和宗杭緊趕慢趕回到原地時,正看到易蕭伏在姜駿身上,一條胳膊空袖管樣垂著,另一隻手抓住姜駿的腦袋,發瘋樣往地上撞。

  姜駿已經醒了,嘿嘿乾笑著,硬著脖頸跟她對抗,偶爾真的撞到兩下,似乎也不值當什麼,邊上的丁玉蝶試圖把易蕭拉開,幾次都失敗了,見易颯回來,尷尬地解釋:「就是突然一下子,她爬得又快,我沒攔住……」

  因為易蕭廢了條胳膊,宗杭把她手足上綁著的屍體解下之後,只捆住了她雙腿,加上有丁玉蝶從旁盯著,以為不會出什麼狀況,沒想到易蕭這麼兇悍,單憑一條胳膊爬,還能搞出事端。

  宗杭想上去幫忙,哪知易颯伸手攔住他:「先別。」

  她仔細聽。

  易蕭在含糊地、重複地說著一些話。

  ——把姜駿還給我!

  ——姜駿出來!

  ——姜駿,我是易蕭啊。

  這人到底是不是姜駿?丁玉蝶說過,姜孝廣被殺的時候,沒有全力還手,一直在叫姜駿的名字,難道說,姜駿下水之前,也跟曾經的易蕭一樣,是可以跟人正常溝通的?現在這樣,是被控制、附身了?

  她垂下手,宗杭會意,上去幫著丁玉蝶把易蕭拉開。

  易蕭拼命掙扎間,忽然看到易颯的臉,身子一僵,似乎有些茫然,宗杭始終不忘姐妹相認這回事,滿懷希望問她:「你認出她來了嗎?她是易颯。」

  易蕭喃喃:「風颯颯兮木蕭蕭……」

  宗杭心頭一喜。

  哪知她背書般繼續:「颯在前,蕭在後,早知道會有兩個女兒,就該把易颯的名字給老大的……」

  念到後來,忽然身子發抖,拼命把臉別開,神經質一樣喃喃:「不見颯颯,我不見颯颯。」

  看來還沒完全清醒,易颯低頭看姜駿。

  她還擔心萬一姜駿醒了,易蕭會再次受控制,成為無知無覺的傀儡機器,看來沒有。

  之前看到姜駿大到畸形的腦袋,只覺得丑,換個角度去想,腦袋大,是不是代表著腦容量大,或者意念力驚人呢——有些有特異功能的人,光憑意念,可以挪動桌椅,拗彎調羹,姜駿的意念力,是不是就是拿來控制人的?

  他的大腦像台主機,通過觸碰的方式,輸送一些信息,建立連結,去控制別人,但這種控制需要時長:她上次,就是因為連結建立的時間太短,並沒有受他控制。

  而且,這控制是一次性的:他的腦袋受到重度擊打昏迷,等同於主機被粗暴斷電,醒轉重啟時,這種連結消失了,可以這麼理解嗎?

  易颯招呼丁玉蝶過來:「你按照秒針的走針,心裡默數到五,我自己沒起來的話,你就把我拉開,懂嗎?」

  丁玉蝶沒懂。

  「你從哪起來?我從哪拉開?」

  易颯沒吭聲,她拿手摁住姜駿的臉,把他腦袋定在了地上,然後俯下身子,額頭湊了上去。

  再拿點信息,像上次那樣的碎片也好。

  額頭挨處,冰涼,鐵硬,其它的,沒反應,再然後,就被丁玉蝶一把拎了起來,問她:「你幹嘛?」

  姜駿笑起來,目光狡黠又可憎,像是說:猜到你用意了,沒用的。

  是沒用,看來這種輸送,是單向的:他不開啟,她硬湊上去也沒用。

  易颯一把把姜駿的頭搡到一邊,懶得再看他這張臉。

  然後問宗杭和丁玉蝶:「歇得怎麼樣,能爬了嗎?」

  不能再耽誤了,吃的是有了,大不了再回去搞兩罐軍糧,但沒水才是最夠嗆的,嗓子裡都快冒煙了。

  丁玉蝶點頭:「反正,只要沒幹擾,咱們慢慢爬,累了躺進巢房就行,就是這兩個人,你預備怎麼辦呢?」

  易颯猶豫了一會:「都……留著吧,姜駿綁緊一點,易蕭綁……松一點。」

  宗杭一愣:「易颯,她是你姐姐啊。」

  易颯繃了張臉,把理好的一堆物料背上身:「不然怎麼辦?背著她嗎?怎麼爬?先留在這吧,以後有機會……再下來。」

  說完了,自顧自走向巢脾,頭也不回,開始上攀。

  宗杭遲疑地拎起物料,瞥了眼丁玉蝶。

  丁玉蝶也沒動,一籌莫展的樣子。

  宗杭小聲問他:「怎麼辦啊?」

  丁玉蝶嘆氣:「太難辦了,不認識的阿貓阿狗也就算了,偏偏又是姐姐,親姐姐,這種要是丟在這,我都覺得說不過去……颯颯不好說帶,帶了是連累咱們……」

  兩人抬頭看易颯越爬越高。

  丁玉蝶喃喃:「要麼背上吧,咱分著背,大不了速度慢,多歇幾次,反正沒人追沒人攆的,也不用擔心斷後了。」

  宗杭趕緊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先帶著唄。以後有機會……哪還會有機會再來啊。」

  姜駿躺在地上,先還了了,忽然聽到這話,眸光一森,面色瞬間極其可怕。

  ***

  丁玉蝶過來給姜駿緊繩子,按說真該心狠手辣,一刀捅死了以絕後患,但三人都不是真狠的主,別說殺人了,狗都沒殺過——就假天之手,留他自絕於此吧。

  宗杭在一邊研究怎麼把易蕭綁背上身,畢竟是要攀爬,繩子比劃了幾次,總不得要領,丁玉蝶無意間瞥到,自己都為他急,抬頭指點他:「從肩那繞,肩……」

  話還沒完,姜駿忽然挺起身子,用盡全力,腦袋擺錘樣甩過去,一頭撞在丁玉蝶頭上。

  丁玉蝶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昏死過去,宗杭還沒反應過來,姜駿已經從地上快速滾翻過來,腰脊用力,下半身直接橫掃,宗杭下盤不穩,和易蕭雙雙摔落地上,剛撐臂抬頭,目光及處,嚇得失聲尖叫。

  他看到,姜駿動作迅捷無比,甩著一個碩大頭顱,一口咬上了易蕭的喉嚨。

  這特麼……瘋子!變態!

  宗杭發瘋樣抓起消防杴鏟,一把砸在姜駿頭上,拼盡全力扯開他身體時,看到易蕭雙目發直,喉嚨處已經被咬開了,腦子轟一聲就炸了,大叫:「易颯,易颯你下來啊,你姐姐出事了!」

  他連滾帶爬過去,易蕭喉嚨處倒是沒出血,大概也沒血可出,只是流渾濁的粘液,身子一直痙攣,想喘息,喉嚨處噝噝漏氣,宗杭一把捂住她喉嚨,正哆嗦著,聽到轟的一聲,易颯摔下來了。

  她其實爬了一段之後,低頭看到宗杭他們還沒動,心下也在猶豫,正進退兩難時,忽然聽到宗杭歇斯底里的叫聲,也知道不好,急速下撤,最後兩三米,直接用跳的,力沒使對,落地時崴了一下,直接摔了。

  她忍痛爬起來,一瘸一拐趴跪到跟前,見到這情形,也懵了。

  大概迴光返照,易蕭卻清醒了。

  她手摸索著往上,抓住易颯的衣領,說:「颯颯。」

  聲音很怪,每個字都在漏風,像氣球迅速癟軟,卻還在硬撐:「丁長盛,窯廠,有個……黑皮筆記本,他以為是假的,其實是真的……」

  她話接不上來了,宗杭眼淚都出來了,拼命去握她喉嚨,手上一直發顫,也不知道力是該緊還是該松,易蕭胸膛上下起伏,還是艱難往外吐字:「完美……錯了,我想錯了……」

  她出不了聲息了,只手指還有力氣,慢慢摸索著往上,視線里先還有易颯的臉,後來,這臉像照片被放得太大,像素漸漸模糊,最終崩裂。

  易蕭的眼睛看不見了,只手還在往上,摸到易颯的脖頸,還有臉。

  颯颯,你長這麼大了,長得這麼好。

  其實那次,在湖底,颯颯把宗杭給救走,她看見了。

  她只遠遠看著,沒敢上去說話。

  她覺得自己太醜了。

  颯颯小時候,小跟屁蟲樣往她跟前湊,總充滿艷羨地看她化妝,在幼兒園跟小朋友打架,頭髮被薅了一大撮,還要尖叫:「我姐姐!我姐姐最好看!」

  她希望颯颯保留著這印象。

  但現在,她後悔了。

  該和她說說話的,好多話想多,力氣卻只能支撐著她,說出最緊要的話,連聲「颯颯」都沒叫。

  她終於顫抖著、摸上了易颯的耳垂。

  那隻手,在她耳垂上輕輕捏了一下,然後頹然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