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是息壤,也沒能帶來什麼興奮和成就感,反而更加一籌莫展。
這應該不是天然封閉的山洞,而是人被關進來之後,息壤嚴絲合縫地和洞口長成了一體:好不容易炸開的那個洞被「幼年息壤」給封上了,硬度比之前更高,想再炸估計困難了,而且——
易颯看著滿地碎蛤嘆氣:「所以說,做人不能太絕,絕了人家的路,也就絕了自己的,剛下手太狠了,不然還能再試一次……」
現在蛤群這七零八落的,想再造一枚小「蛤彈」都無從下手。
越想越是喪氣,易颯往地上一癱,一躺,又一蜷。
沒時間概念,不知道在這洞裡已經過了多久了,但身上的衣服都幹了,至少有個一日夜吧,又累,又渴,關鍵還餓。
宗杭給她打氣:「易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再想想辦法。」
易颯懶得嗆他,還是保持體力吧,沒水沒飯的時候,別動、別吭聲、睡覺養精神,可以支撐得更久——千年王八萬年龜,王八烏龜為什麼能長壽?說明運動健體,不動延年。
宗杭在她邊上坐了會,拍拍屁股起來:「我找找去。」
易颯閉著眼睛,懶得搭理他,誰知聽動靜,他腳步聲只在身周悉悉索索,走幾步回來,走幾步又回來。
睜眼一看,宗杭在撿附近殘存的蛤蜊,幹嘛?不死心,還想做「蛤彈」?
看了會,心裡忽然一動。
他小心翼翼,兩手各拈起一個,走遠了擱下,又回來再拈,循環往復,直到把她周圍那些漏網的都清走了,才拍拍手走了。
這是怕她一直躺著不動,有蛤蜊會挪過來咬她吧?
易颯閉上眼睛,心裡有點暖。
小屁孩兒。
她向來不怎麼看得上宗杭,倒不是他年紀多小,而是慣有的一種鄙視鏈:她這種從小就嘗過艱難,然後一路磕磕絆絆,靠腦子和本事開路混得風生水起的,大多都瞧不上得父母庇護含金湯勺長大的,覺得這樣的人也就是運氣好,真遇上什麼事,死八百回都不夠,純屬累贅。
因為瞧不上,所以從不接觸,再說了,她的圈子,也不大可能跟這種人有交集。
宗杭純屬意外,以為擦肩而過江湖不見,他偏又一臉狼狽地出現了,幾次三番跟她掛扯,這架勢,短期內是攆不走了。
但接觸下來,新鮮,也意外,還蠻顛覆她之前的看法的……
腳步聲啪啪的,宗杭拖鞋在湖裡卷沒了,一直光腳板走路。
這是又回來了,還興奮地叫她:「易颯。」
易颯掀開眼皮看他。
他在她面前蹲下來,眼睛裡帶興奮的光:「我剛走到蛤窩那裡,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你說那些蛤,成千上萬的,是從哪來的呢?泥灘子裡的泥那麼軟,比石壁好挖多了,我要是能把那泥都挖開,會不會找到出口啊?」
易颯說:「能啊,你要是能一直挖,還能挖到地球對面去。」
宗杭一點也不受打擊:「那我去試試看,你累了就先歇著,有發現我叫你。」
說完,興沖沖地走了。
易颯躺在地上。
地面也是岩質,和石壁相差無幾,那個大泥灘子,確實是有點不一樣,也真說不定有出路——但平心而論,這個就像冰山一角,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可能只有整個體積的十分之一不到,泥灘子露在地面的部分就有一個小房間那麼大了,底下得有多大?沒有工具,沒有食物,沒有水,光靠一雙手去捧,能捧出多少泥來?
她重又閉上眼睛,想休息會。
但睡不著,過了會爬起來,往溶洞裡走。
宗杭這傻透氣的,還真在挖。
已經挖了有半人深了,純靠手,黑色的淤泥都翻堆在邊上,裡頭還夾雜著一些偷懶沒出窩的蛤,至於他自己,兩條腿成了名副其實的「泥腿子」,累了就拿手往額頭上抹一下,一張臉也抹得黑一塊白一塊的。
易颯忽然想到了什麼:「你手好了嗎?就在這挖?」
宗杭說:「沒全好……但是泡過那麼多水,比先前好多了,能使上勁。」
易颯在邊上看了會,這泥灘子越往下挖越濕,宗杭像是站在了泥漿里。
再幹了會,他有些頭暈目眩,想上來休息,易颯伸手拉他,他看了看手上的泥漿,搖了搖頭,自己爬上來了。
上來之後,好像有點泄氣,坐在地上抱著膝蓋,一動不動的。
估計自己也覺得挖通蛤窩這事沒指望了,水滴石穿不是不可能,但那得有足夠的時間從旁加持——萬一這蛤窩深廣有千百米之多呢,靠這雙半殘的手,什麼時候才能挖完?
易颯在他身邊坐下:「沒關係的。」
「其實有時候,事情跟你想的是反著來的,人人都以為是出口的,反而不是;都覺得不是的,說不定能突破。」
宗杭轉頭看她:「從哪突破呢?」
易颯聳聳肩:「不知道。反正吧,天要亡我,就讓它亡吧,如果它不亡我,總會給提示的……」
說到這兒,抬起右手,拇指和中指食指互搓,像是搓出個火花:「就像這樣,腦子裡噼啪一下。」
宗杭頭一次覺得,易颯其實有點消極,挺聽天由命的感覺。
易颯低頭解鞋帶,她習慣穿鞋下水,鞋不易干,穿著挺捂的。
腳晾出來,果然有點發白,還有點發皺,易颯拿手按摩了一回,又捶了捶腿。
宗杭的目光落在她腳踝上:「易颯,怎麼會刺這種紋身呢,一步一個『去死』,多不吉利。」
換了他,會紋個富貴吉祥長命百歲。
易颯低頭看了一眼:「這你就錯了,所有人,從出生那一刻開始,都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沒人例外,區別在於什麼時候停——我一步一個『去死』很正常,停下來了才糟糕。」
她指腹撫上紋身:「說不準這次就停在這了。」
宗杭說:「不會的……」
他真想攥起拳頭捶捶自己的腦子。
怎麼就不能聰明一點呢?
剛易颯說什麼來著?
——事情跟你想的是反著來的,人人都以為是出口的,反而不是;都覺得不是的,說不定能突破。
現在這種情況下,十個人里,應該有八個人都會猜蛤窩是出口吧,因為它不是石壁,軟、容易挖……
那反著來,人人都不認為是出口的,是哪兒呢?
是石壁,是息壤。
息壤有什麼特性呢?
傳說里,大禹拿它來治水,洪水泛濫,息壤不斷生長,把水給擋住了……
而現實中,息壤藏在大湖底,翻滾、扭卷……
易颯側了頭看宗杭。
他苦思冥想的時候,臉糾成苦瓜,眉頭間會鼓起個小疙瘩,很可愛——學霸一般都是不動聲色,雲淡風輕,難題迎刃而解;宗杭這種的,是「腦子裡頭轉不動,就發動五官一起參與造聲勢」,末了還落個束手無策……
宗杭忽然喃喃了句什麼。
易颯腦子裡一突,脫口問了句:「你剛剛說什麼?就剛剛,上一句話,再重複一遍。」
宗杭愣了一下,他剛剛只不過在念念有詞。
他努力還原:「我在說,息壤會怕什麼呢?一物降一物,老鼠吃大象……」
沒錯,就是這句話,老鼠吃大象。
這獸棋遊戲,她小時候也玩過,依稀記得是象獅虎豹狼狗貓鼠,大的吃小的,但首尾銜成圈,老鼠可以吃大象。
這世上很多事物,都能結成圈。
易颯喃喃:「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水怕息壤,息壤怕什麼呢……」
往下推進不了,那反推:「水怕息壤,那什麼怕水呢?」
宗杭回答:「火啊,水火不相容嘛。」
說完了,兩人愣愣對看。
宗杭慢慢反應過來,一顆心狂跳,說話都結巴了:「易颯,息壤會怕……怕火嗎?」
易颯的心也跳得厲害。
這還真不好說。
傳說里,息壤從來都只跟水一起出現,沒人提過「火」字。
息壤藏在大湖底,哪怕翻卷肆虐,也只在水中,是因為水是天然的避火屏障嗎?
誰會帶著火種下水呢?
現代社會,水下探險,也只會帶燈照明,誰會點火呢?
宗杭一下子興奮了:「易颯,我們可以,那個,打火機,火柴,生火,不對……鑽木取火,那個……」
這狂喜來得快也去得快,到末了幾乎捶胸頓足了:什麼都沒有,什麼工具都沒有!還鑽木呢,木頭都沒一根。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急急去掀手上的紗布:「我記得你用冰棍枝和棉簽給我上過『夾板』,這個能鑽木嗎?」
不能,他自己也知道不能,細細的幾根,都浸濕了,鑽什麼木啊。
正垂頭喪氣,易颯忽然拈著烏鬼匕首的刀尖,把匕首拎到他面前。
宗杭茫然。
這是幹嘛?
易颯說:「學習不好吧?光知道鑽木取火,你知不知道還有一種法子,叫燧石取火?」
***
燧石取火,簡言之,是拿堅硬的石頭當「火石」,用刀子或者鋼鐵敲擊,濺開的火星落到火絨上,就可以引火。
烏鬼匕首是高碳鋼做的,一邊鋒刃,一邊是鋸齒,鋸齒這一面,剛好用來擊打。
易颯在拆自己的褲子和t-shirt,幸虧她穿的長褲,而且已經全乾,t-shirt還是棉的——她拆得很小心,一絲一縷地往下扯,t-shirt拆下來的棉線撕撕扯扯當火絨,褲子兩條褲管都拆短,拆下來的線用於引火。
宗杭四下里去撿石塊,不是所有的石頭都能當火石,但越是堅硬的,砸碎後有鋒利斷口的,成功率越高。
準備就緒之後,兩人還來到剛剛那面長好的石壁前:燃料有限,支撐不了多久,其它的石壁到底是真石頭還是息壤也說不清,只有這塊最保險了。
易颯從宗杭撿來的石頭裡挑了塊趁手的,墊了團火絨在下頭,宗杭捧著她褲管拆成的大蓬線團候在邊上,線團最上方也摻了火絨——他壓力也不小,待會火星子落下來,他得負責吹燃。
取火這種事真是門藝術,易颯頭幾次都沒打出火星子來,她吁一口氣,又換了角度加大力度,終於有火星子濺出。
宗杭手都抖了,依著她教的,有火星子濺落就把大蓬棉線推攏,然後小口吹氣,這過程簡直煎熬,有時只見冒白煙,卻沒火頭揚起——最終看見小精靈樣的火苗時,他鼻尖都滲汗了。
易颯也緊張:「快,快!」
宗杭把大蓬線團湊向石壁。
石壁像油膩的皮膚樣,開始往裡內凹,明明奏效,宗杭卻緊張得汗都快出來了,他緊急把線團的下半部攥緊實了,這樣可以燒更久點。
這凹出的通道不大,只勉強夠往裡爬,兩人都屏住呼吸,跟著這火團往裡,沒兩秒宗杭就摸出規律來:火團往哪個方向湊,哪裡的息壤就後縮、騰空間,他試著拿火團繞大圈,空間果然就大了些。
但很快就發現不妙了,爬過的地方,火團離得一遠,息壤又長回來了。
最初的入口已經長死了,宗杭臉色都變了,兩人已經完全在石壁裡頭了,像一個移動的胞體,眼見火團越來越小,還沒見生門,萬一……萬一待會火團滅了,息壤長上了,他們兩個豈不是像被活活封死在水泥里?琥珀?活化石?
易颯的聲音都變了,吼他:「快,快爬,別耽誤。」
隨之響起的,是哧啦撕扯衣服的聲音,然後迅速塞給他碎布條。
碎布條也不靈了,火頭幾乎燒到手了,火苗最後躥升那一下子,眼前忽然凹出碗口大的亮光。
到了!
但是火苗滅了!
眼見碗口回縮,宗杭急得昏了頭,也不知拿來的力氣,大叫一聲,一頭撞了過去。
咔嚓的崩裂聲傳來,石壁還沒有長結實,瞬間又被撞開,宗杭才一聳身,忽然發覺一隻腳已經被「吃」住了,他不及細想,一把攥住易颯的腰,把她推了出去,易颯回身過來抓他肩膀,哪知一拽之下,根本拽不動,宗杭駭得大叫:「我動不了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小腿、大腿、腰、腹……
全封住了。
宗杭面如土色,覺得自己差不多完蛋了。
過了會才發現,這緊封的感覺,只到肩部。
他活動了下腦袋,又使勁扭頭往上看。
我靠,他好像被五指山壓住的孫悟空啊,怎麼就出來一個頭?
易颯也愣愣看他,過了會,不知道是不是覺得他這腦袋扭來扭去的場面太滑稽了,居然噗地一聲笑出來了。
宗杭又惱又氣又急,腦袋往地上一抵,眼圈都快紅了。
易颯安慰他:「沒事,我知道這東西怕火,我想辦法把你弄出來,很快……」
她忽然頓住。
再然後,她站起身,看向四周。
這是個巨大無比的溶洞。
她所在的位置是高處一塊突出的巨石,石形像伸出的舌頭。
而低處,重重疊疊,堆堆團團,都是船隻殘骸,目測有數百上千之多,有的船頭翹起,有的船尾正插在另一艘船的甲板上,有小船凌空掛翻在大船的桅杆上。
四下里無聲無息,一片死寂。
這是船冢。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