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30

  易颯漸漸有了意識。

  她這一趟「坐水」的時間太長了,而且移來游去,消耗體力不少,這一昏特別沉,敲鑼打鼓都沒轍,只能候著自己清醒。

  幾乎是睜開眼的同時,她的眉頭就皺起來了,面上的線條瞬間冷厲。

  身上沉甸甸的,壓了個人,那體味氣息,明顯是個男人。

  她睜眼看。

  是宗杭,趴在她身上,頭垂在一側,目光再往下溜,好像裸著上身。

  這他媽……

  宗杭這些日子,非但長心眼了,還長本事了啊,信不信她能一根根把他骨頭從肉里拆出來……

  易颯火蹭蹭的,正要一把把他掀翻,忽然覺得觸手之處有異樣。

  那是宗杭的背,有點血黏黏的,而且他一直趴著,呼吸都疲弱。

  易颯翻身起來,這才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宗杭身上好多小的傷口,血跡斑駁,一道一道,有些已經乾結了,有些尚粘手。

  每一處小傷口裡,似乎都插了不規則的細小碎片,易颯伸出手,拈了一片出來看。

  像是碎的貝殼薄片,下半部因為插在肉里,浸得血紅,邊緣很不規整,多半是崩裂開的。

  易颯站起身,四下看了一回。

  不止宗杭身上,臨近的地上、石壁上,都有類似的細小碎片,還找到一些腥碎的蛤肉。

  應該沒人會拿這東西當暗器,從碎片和碎肉四下飛濺、粘停的位置看,應該是在半空中炸開的。

  易颯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是:有個炸-彈,外頭包著很多蛤蜊,炸-彈開炸的時候,蛤蜊也同時被炸飛了——方可有此效果。

  但問題在於:誰扔的炸-彈呢?

  而且……

  易颯四下嗅了嗅,湊向有蛤肉粘連的石壁,又趴下身子,伏向有碎片插立的地方:這兒的氣味很原始,腥味、水氣味、濕泥和石頭味,絕沒有炸-彈那種硝石火-藥味。

  她撣了撣手起來,原地踱了兩步,又低頭看宗杭。

  他這個姿勢,應該是在保護她。

  一個沒什麼能耐、總被她嫌棄和呼來喝去的男人,在保護她?

  感覺有點怪怪的。

  宗杭幹嘛要對她這麼回護呢?

  她也只不過是順手救了他一兩次,不圖回報——倒不是做人多豁達高尚,而是她覺得,人心不古,做善事權當娛樂自己,就別指望對方如何知恩圖報了。

  沒想到碰上個這麼實在的。

  易颯盤腿坐下,他背上這傷,尤其是那些半插半露的碎殼片,太瘮人了,她在自己腰間摸了摸:除了烏鬼匕首,什麼都沒有,誰會帶藥品紗布下水呢,就算預料到會受傷,也是上岸了再包紮啊。

  什麼都沒有,但又不能不處理。

  易颯把那些大小碎片一片片拔-出來,用手蘸了唾沫去抹他傷口——將就吧,唾液中含有少量的溶菌酶和凝血因子,實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可以拿來用。

  有一片大碎殼扎得有點深,拔-出來的時候,宗杭痙攣了一下,想是昏迷著都覺得疼,眉心處蹙起個疙瘩。

  易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鬼使神差般的,伸手在他後腦勺上撫了一下。

  他後腦勺圓圓的,頭髮又韌又細,密密貼著掌心。

  宗杭眉頭舒展了些。

  易颯嚇了一跳,觸電般抬起手,還趕緊甩了甩,仿佛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從小到大,她從沒對人有過什麼溫柔舉動,小時候玩洋娃娃,別的小姑娘把娃娃摟在懷裡當寶貝哄,她的娃娃個個被拆得缺胳膊少頭;都說寵物靠愛撫,烏鬼算她寵物吧,向來被踢來搡去,還時不時被罵幾句「智障」。

  現在這算怎麼回事?

  易颯為自己找到了理由:一直以來,和各色複雜人等打交道,唯獨沒接觸過宗杭這一款的;拆過無數明招暗招,但宗杭偏偏沒招。

  他如果是丁磧款,或者陳禿款的,她瞅一眼就知道該換一副什麼臉跟他說話,什麼時候軟中帶硬,什麼時候避實就虛。

  但他完全不是,她還沒拿捏准怎麼相處。

  沒淌過的河,當然得摸著石頭過。

  易颯繼續去拔蛤殼的碎片。

  無意間又瞥到了他的後腦勺。

  老實說,那手感真不賴,綿綿密密的頭髮下面,腦袋圓滾滾的。

  而且宗杭好像挺吃這安撫的。

  易颯覺得,宗杭小時候,一定是那種特別好哄的小孩兒,摸摸腦袋或者拍拍背,他就能安穩睡一宿,咬個奶嘴,可以安安靜靜玩半天。

  不像她,易九戈說過她,人小脾氣大,哭起來嗷嗷的,奶嘴塞嘴裡,她都呸呸地往外吐。

  ***

  宗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趴在地上。

  咦,易颯呢?

  他茫然抬頭,看到不遠處,易颯正倚著石壁坐著,眉頭緊皺,手裡翻著烏鬼匕首。

  宗杭趕緊爬起來,剛一欠身,牽到後背一溜傷口,痛地齜牙咧嘴。

  關於蛤群的陰雲重又罩過來。

  他心跳得有點猛,四下亂看:「那些吃人的蛤蜊呢?」

  易颯斜了他一眼:「什麼吃人的蛤蜊?」

  「就是,一大群,黑壓壓的,長牙,還能飛,沒注意就自爆了……你沒看見嗎?那你醒的時候,看到什麼了?」

  易颯說:「我醒的時候,躺在地上,你,躺在那……」

  她指了指三四米遠處。

  「我就把你拖過來,還給你清理了傷口。」

  宗杭看向她指的方向:「我怎麼會在那呢?」

  「那你覺得你在哪?」

  「我在……」

  宗杭沒往下說,心裡有點小失落:八成是蛤群把他拖過去的,他真是點背,每次英勇表現都沒人看見。

  驀地想起了什麼,趕緊伸手摸向後背,又摸向屁股。

  他記得,那些碎片,扎得到處都是,左邊屁股上也中招了。

  易颯說:「放心吧,沒脫你褲子,碎片插進去了,褲衩上有破洞,我把那破洞一撐,就看見碎片了,然後拔-出來了。」

  宗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吭聲。

  電視劇里常有男主受傷,女主幫忙包紮的場景,為什麼人家都傷得那麼機智?不是露強健的胸肌,就是露寬厚有力的後背,為什麼就他傷屁股?

  人為什麼要長屁股?他不想要屁股了。

  正懊惱著,易颯問了句什麼。

  宗杭沒聽明白:「哈?」

  「我是問你,出事之後,都發生了什麼,吃人的蛤蜊,又是怎麼回事。」

  ***

  宗杭定了定神。

  也是,這才是大事。

  他把失散後發生的事講了一遍,從看見白光,到遭遇會飛的蛤蜊,然後忽然爆了血管失去意識,沒好意思提自己保護她的事——眼見為實,無憑無據的,說出來了像故意編造了邀功。

  易颯一直仔細聽,沒打斷他,手裡的匕首一翻一翻的。

  她也看到白光了。

  像很長的步足,在水裡翻攪,她直接就被攪進了團團白光之中,頭暈目眩,然後人事不知。

  候著宗杭說完,她才開口。

  「剛剛你昏迷的時候,我把這洞走了一遍,雖然不少岔道,但其實規模不大,每一條岔道口,我都拿匕首做了記號,發現三件事兒。」

  她口氣有點不對,宗杭緊張:「哪三件?」

  「第一,這是個死洞,沒有出口。七條岔道,要麼通往絕路,要麼通到你說過的那個有蛤窩的大溶洞。沒出口也就是沒入口,我們怎麼進來的?」

  宗杭說:「可能是你沒找到吧?沒準有機關暗門什麼的。」

  易颯白了他一眼:「就你聰明,我會沒想到?」

  老馬還有失前蹄的時候呢,萬一你看漏了呢?不過事實勝於雄辯,宗杭不吭聲,暗暗決定待會自己也去找一遍。

  「第二,姜駿和姜孝廣他們,都不在這,這洞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宗杭嗯了一聲。

  這平淡的一聲「嗯」也惹到她了,易颯說:「你是真不著急啊?」

  著急什麼?這不是正商量著嗎?

  宗杭反過來勸她:「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們慢慢來,心平氣和想辦法。」

  易颯被他氣笑了:「我們都昏迷多久了?以往開金湯,最多一兩個小時,懂我意思嗎?很可能我們昏迷的時候,姜駿他們已經開完金湯走人了。」

  「我們被困在大湖底下莫名其妙的洞裡,沒出口、沒水、沒吃的,這洞裡還有牙口那麼利的蛤群,指不定什麼時候就來把我們啃了,你還心平氣和?」

  宗杭怔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不心平氣和……也沒辦法啊。」

  易颯盯著他看,知道他說得有道理,越是絕境,越忌急躁——這話換了姜太月說,她會覺得老人家果然有定力,但從宗杭嘴裡說出來……

  明明沒什麼經歷,還這麼一本正經老氣橫秋的樣子,特欠揍。

  宗杭被她盯得心裡毛毛的,趕緊岔開話題:「那第三呢?」

  「第三是,封閉的洞,其實是沒光的,但這洞裡有光,你注意到了嗎?」

  宗杭忍不住「啊」了一聲。

  還真的。

  他沒什麼野外生存經驗,一睜眼能看到東西,就只盯著東西看了,還真沒研究過光照的問題。

  宗杭四下瞅了又瞅,最後仰頭看頂上團團疊疊的石灰岩。

  他好歹也學過物理,知道人眼能看到東西,只兩種可能:

  一是物體本身發光,進入了人的眼睛。

  二是有光源照到了物體上,光被反射進了人的眼睛。

  眼下的情況,有點像陰天不出太陽,你找不到光源,但天上就是蒙蒙亮的。

  看著看著,宗杭忽然膽寒發豎,伸手使勁揉了揉眼睛。

  怪了,石灰岩是灰白色的,但他剛剛怎麼覺得,這顏色在蠕動?

  他看向易颯。

  易颯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回事。

  什麼玩意兒?善於偽裝的不明發光生物?

  宗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比蛤群還可怕,蛤群雖然怪異,他至少能說得出個大致特徵、危險之處,最怕的就是這種一切未知,不聲不響,還跟你同處一室……

  易颯的聲音低了下去:「剛才我探洞的時候,只看到你說的那個泥水灘子和一些碎肉殼片,沒有看到大群蛤蜊,應該是回窩了,不過不定什麼時候又會出來。從你跟它們遭遇的情形來看,這東西,受傷時會被激怒自爆……」

  沒錯,宗杭記得很清楚,第一隻自爆的蛤,就是因為一邊的貝殼被打殘了,後頭那幾隻,估計也差不多。

  「但是,它為什麼會爆,我也想不通,你要說是脹氣,那得多大的力量才能把貝殼給崩裂成那樣……你再仔細想想,它爆開的時候,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宗杭苦思冥想:「就是碎片迸到身上,另外還有被沙粒打的感覺,但是蛤本來就含沙啊,家裡炒菜的時候,會把它浸在水裡吐半天沙呢。」

  再問估計也問不出什麼來了,易颯拿手臂撐住頭,雙手插進頭髮里,腦子飛快地轉著。

  丁玉蝶曾經信誓旦旦地表示,金湯跟沉船一定在一起。

  湖底下,姜駿「輸入」了密碼,等於「開門」,如果把白光比作「接引」,那怎麼著應該被接到藏金湯的地方,怎麼會困在了這兒呢。

  過了好一會兒,易颯才抬起頭,字斟句酌:「我懷疑,我們是被檢測出來了。開金湯這種事,只適用於三姓的水鬼……」

  宗杭忍不住:「你也是水鬼啊。」

  易颯瞪他:「閉嘴!」

  找剁是嗎,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繼續往下說:「姜孝廣想偷拍、丁玉蝶想偷看,我姐姐不知道想幹嘛,但這三人,都沒成功,也就是說,連第一關都沒能突破。只我們兩個,陰差陽錯的,一直跟著他們,看到了他們推水,跟著他們『進門』。」

  「但是,這金湯不止一道門禁,我們過了第一關,沒過第二關,所以才會被扔到這兒來,」她示意了一下周遭的環境,「不覺得這兒像個牢籠嗎,還有那些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出來吃人的蛤,以及上頭那些古怪的石灰岩……像不像犯了罪被扔進了獸籠子?要直接把你給處理了?」

  宗杭咽了口唾沫。

  像。

  怪不得呢,湖底如果真有水下溶洞,應該巨大無比,否則怎麼盛得下無數的沉船呢?光神戶丸號就好幾千的噸位——這洞也太寒磣了,多半是個囚室。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當時,我以為我們會被蛤群給啃了,結果醒來什麼事都沒有,它們怎麼會放過我們呢?」

  易颯也說不清:「可能跟你當時爆了血管有關係……」

  她覺得,三姓這金湯譜,很是耐人尋味。

  ***

  一直以來,提到「金湯譜」,三姓關注的都是金湯,說白了:可以換算成錢的赤金美玉、奇珍異寶。

  開金湯,關注的是能不能把寶貝「開出來」,翻鍋了,惋惜的是與一大筆財富失之交臂。

  連1996年那次,傾巢出動,巴巴去尋找漂移地窟,也是因為接連翻鍋,能力漸弱——坐擁寶藏卻沒法取用,換了是誰都不甘心吧?

  再加上開金湯問牌之後,水鬼會失去意識,更加沒人關注金湯穴的玄虛了。

  直到這次,她意外目睹了一些事,才忽然發現,其實金湯穴本身的設置,比單純的錢財寶藏,要耐人尋味多了。

  這種嚴絲合縫、大費周章的流程,是怎麼設計出來的?是誰在背後設計?

  大家都笑鄭人買櫝還珠,也許鄭人才是那個聰明人呢?他慧眼獨具,看出了櫝的價值遠遠超過珠子——老百姓卻以世俗標準判斷,覺得珠子才值錢,鄭人是在犯蠢。

  三姓也一樣,他們千百年來緊挨著一個堪稱驚世駭俗的大秘密,卻只看到了錢。

  ***

  當務之急是要出去,這洞下有蛤群,上有不明生物,越待下去越危險。

  想明白這一節之後,宗杭心驚膽戰,很積極地在洞裡四下摸索敲打,就希望能發現什麼潛藏的出口,希望落空之後,看著那個黑色的大泥灘子,後脊背發涼,抱了斷折的石筍去堆壓——能堵住最好,堵不住的話,蛤群再度襲來的時候,能擋一會是一會吧。

  易颯先還幫著他搬,後來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去敲石壁了,她拿匕首柄敲兩下,就附耳上去聽一會,連換了十幾處,末了向宗杭喊話:「別搬了。」

  宗杭滿頭大汗地循聲過來,看到她拿正匕首在石壁腳下挖凹槽。

  宗杭奇怪:「易颯,你挖什麼啊?」

  易颯示意了一下面前的石壁:「比較下來,這塊好像沒那麼厚。」

  石壁就好像牆一樣,厚的薄的,敲打上去空音有不同。

  宗杭皺眉:就這麼幹挖啊?兩人只一把匕首,挖不了多遠,這刃就該折了。

  易颯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不是挖。」

  「那是幹嘛啊?」

  「爆破。」

  「你有炸-藥?」

  「你說呢?」

  我說?我說什麼?宗杭納悶地盯著她看,看著看著,心裡頭忽然爆出個火花,脫口說了句:「你要用蛤蜊去炸?」

  易颯嗯了一聲。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唄,你派了條惡狗來吃我,就要承擔我反馴了它去咬你的風險:只要眼疾手快,三五個受傷的蛤蜊抓起來一團、再往槽里一塞,也就是個土炸-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