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

  海外實習變成了靜臥養傷,被打傷也是病,同樣的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人被打得太醜了,宗杭連房門都不願意出,每天除了看劇上網,大把時間在鏡子前端詳他那張臉,從摧毀的輕易到復健的艱辛,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幾分哲學氣質。

  因著宗必勝的關注,實習進展如常,只不過由現場學習變成了部門資深員工口頭授課,為了讓宗杭提起興致,授課基本就是講案例,反正酒店開得年頭久,接待的極品多,危機處理無數,隨便哪一樁拿出來都是八卦。

  第二周,龍宋向宗必勝報告,宗杭已經從前台禮賓「轉入」客房實習,還配了一張宗杭埋頭理床的工作照片。

  當然是擺拍。

  宗杭更喜歡第二周的實習內容,因為客房部的八卦相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畢之後,客房部推選出的那個中文講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來給他授課了:

  「開始就是一個老頭入住,後來叫了兩個按摩師上去,然後那個床響得,外頭都聽得到。我們怕老頭子出事,還專門把醫生叫來這層以防萬一……」

  「那個女學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頭朝她耳朵吹氣,我們就給她換房……」

  「我們去打掃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殺了一樣,我也是好心,問她說,太太,你沒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發涼……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亂七八糟,這種就是神經病。虧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這,酒店死了人,會影響生意的……」

  宗杭聽得一會臉紅,一會發},一會脊背生涼。

  傷勢慢慢好轉,日子也在八卦故事裡過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場晃,但從沒晃見過宗杭說的那個女人。

  不知不覺,兩人每次對話,都離不了那個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課也沒學過,天天在那給她做心理側寫:

  ——一般在老市場區擺攤的,都是本地人,她一個中國人混在裡面,肯定有問題,背景複雜;

  ——反社會人格,見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這種情況,頂多說個「不知道」就完了唄,她根本就沒有創建和諧社會的意識,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誰會在腳踝上刺「去死」兩個字?腳是拿來走路的,走一步一個「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頭頭是道,以至於自己都有錯覺:雖然連照面都沒打過,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腎。

  完了還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趕緊找啊,再找不著,我都要不生氣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鐵趁熱,和泥趁水,淘寶收到爛東西,當時氣地跳腳想給個差評,隔兩天就懶得費事了。

  所以報仇必須趁著悲憤的熱勁未散——日子一天天過去,傷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氣漸漸平了,他那顆要討個公道的心,也沒最初被打時那麼騷動了。

  偶爾換位思考,還挺能體諒別人的:馬老頭想跑嘛,當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貪小便宜嘛,當然就賣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當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錯了。

  ***

  這天晚上,隔壁的動靜很大。

  宗杭給前台打電話:「我隔壁住了誰啊?度蜜月的?」

  那頭回:「左邊沒人,右邊住了個單身男客,中國人,二十七歲,叫丁……字不認識。」

  保護客人**這事,也就對外宣稱一下,對內素來深挖。

  宗杭回過味來:「他召了那個啊?」

  那頭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雖然沒有明確說這事合法,但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宗杭躺回去。

  床頭的那堵牆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決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覺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況,他還是傷患。

  受宗必勝多年打壓,宗杭不習慣暴力反抗,表達憤怒的方式隔靴搔癢,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牆,說:「能不能小聲點啊?」

  那頭要能聽見,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過去了就算了。

  萬萬沒想到,數羊又數羊,綿綿無絕期。

  他終於怒氣漸熾,臨到界點時蹭地翻身起來,一拳砸在牆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怒氣宣洩出來,那頭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慫,一會覺得這樣怪不合適的,一會又怕把同胞驚出個不舉,輾轉反側,過了很久才睡著。

  ***

  宗杭養傷期間,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門的,送餐服務員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覺,第二天正點上門。

  接了餐,想再睡回籠覺,說死睡不著了,洗漱了出來,腦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會風。

  才剛站上去,一個懶腰還沒舒開,邊上有人說話:「昨晚就是你敲牆啊?」

  宗杭嚇得一個激靈。

  轉頭看,隔壁露台上站了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中國女人,穿了件半透紗的豹紋吊帶襯裙,褶皺的裙邊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領,大半的胸都露出來了,一側的胸上有粒小紅痣,極其嫵媚顯眼。

  宗杭趕緊閉眼扭頭,語無倫次:「不是我……你也多穿點,你站這麼高,不怕人看見啊?」

  那女人沒料到他會是這反應,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麼啊,什麼時代了,比基尼沒看過啊。」

  胡說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麼,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點的,至少該擋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頭穿了嗎?

  宗杭真是沒眼看。

  過了會,那女人說:「哎,你轉過來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還怕是有詐,一眼緊閉,另一眼眯縫著、跟瞄準似的慢慢轉頭:還真的,她把玻璃門裡的白紗簾拽出來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蠶繭似的,還露個頭。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

  她做這行,閱人無數,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乾淨、是不是玩家,宗杭這樣的,離著她的世界太遠,她反而願意親近,像逗弄小孩兒找樂子,自己也放鬆。

  宗杭說:「你就是那個……」

  說到一半剎了口,一時間,想不到比較委婉的稱謂。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緊張,居然真是。

  按說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應該離這樣的人遠點,但人家正態度很好地衝著他笑,他要是走了,顯得很不禮貌。

  露台隔得不遠,他探頭朝那頭的玻璃門內看了看:「你那個……朋友……」

  「你說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國內來的,說到柬埔寨來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間想起馬老頭。

  「那你……還不走?」

  「他說我按摩技術好,包了我一周,我這一周都待這兒……哎,小帥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個月了,頭臉雖然消了腫,但血瘀青痕還是在的,包括左手無名指上套著的那個骨折固定器,像清宮老佛爺長指甲的護套,永遠支楞著、翹著,得虧傷的不是中指。

  宗杭說:「我出去玩,突突車翻了,摔的。」

  那女人瞭然:「來旅遊啊,吳哥窟看了嗎?最喜歡哪?班蒂絲蕾還是塔布隆?」

  宗杭跟聽天書一樣,含糊作答:「我還沒怎麼參觀,想先看兩本書,了解一下。」

  那女人輕車熟路地指導他:「可以看看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來這的法國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藝術賞鑒,看蔣勛的《吳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點懵,不知道該怎麼接:他不知道蔣勛是誰,但聽這名字,聽這書,都覺得怪有文化的樣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麼,我這樣的人,就不該看書,就該每天圍著男人、錢、化妝品、衣服轉?」

  說完,沒等宗杭開口,紗簾一甩,進屋了。

  宗杭心裡一沉。

  壞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釋一下,他不是覺得她不該看書,他是以為她不會看……

  正想著,那女人又出來了,原來是嫌裹著紗簾又熱又悶,回去換衣服了——她雙手並用,正把套過頭堆在腋下的衣服從胸線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藍波紋底帶桃紅色盛放大花的長裙瞬間水樣瀉下,瀉過纖細腰線,瀉過織花繡錦的三角內褲,一路瀉到腳面。

  然後走上露台,絢麗長裙色塊濃重,一動起來,藍色的水光瀲灩,桃色的灼灼其華。

  她說:「我就特別喜歡看文化人寫的書,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宗杭覺得自己氣場氣勢氣度都讓人給壓了,很老實地搖頭。

  「文化人尊重人,溝通起來自在,一般人看我這樣的,都是乜著眼看,認定了你沒臉沒皮。文化人不一樣,他覺得你有心,要麼也寫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話,兩本都是只聞其名,從沒讀過。

  他力圖讓話題通俗一點,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淺薄了:「你叫什麼名字啊?」

  「井袖。」

  「錦繡中華的那個?」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氣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說,她原先在昆明當按摩師,男朋友先來的柬埔寨,把這吹得多麼多麼好,錢多麼多麼容易掙,她腦子一熱,辭了工作,也來了。

  到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沒法飛黃騰達,幾次大吵之後,男朋友找了個新歡,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環境污濁,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堅,沒過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過這下水並非泥沙俱下來者不拒:據她說,如果是自己先對客人心動,對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儀的男人春風一度。

  宗杭原本以為,做這行的,或為生活所迫,或為境遇所累,背後都有著不為人知的血淚,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閱歷限制了自己的想像力。

  她完全是個異類,隨遇而安不說,偶爾還津津樂道。

  比如她對這次的客人就挺滿意的。

  「年輕,又帥氣,肌肉練得漂亮極了,不像你,宗杭,你現在是仗著年輕、臉好看,過幾年,肉鬆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個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歡北方男人,還有啊,他說他的老家離黃河壺口瀑布很近,壺口瀑布,一聽就是很特別的地方。」

  宗杭說:「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會覺得很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