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22

  宗杭想起自己的爆血管。

  這也叫完美?

  易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看跟誰比了,出事的人里,我算最好的一個了,尚且不人不鬼,我要是能成你這樣,夢裡都該笑醒了。」

  「所以現在,希望都在你身上,」她目光灼灼,這灼灼里甚至帶忌恨,「為什麼我們不行,三姓那麼多人,都不行,只有你行?你有什麼特殊的?是血、是肉,還是內臟、大腦?」

  她的呢喃悶在濡濕的面罩里:「我會知道的,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的命,姜駿的命,也許都著落在你身上了。」

  宗杭胳膊上,根根汗毛奓起。

  在她眼裡,他可能都已經不是人了,是待拆解的血肉、待研究的骨架、待實驗的樣本。

  宗杭額頭滲上細汗:「你都有那個能力把我復活,你完全可以再找找別的路子……」

  易蕭奇道:「我把你復活?」

  她看了宗杭半天,咯咯笑起來。

  「宗杭,你誤會了。」

  「我沒有把你復活,我們一起死掉,又先後醒過來,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之所以先醒,大概是因為我是三姓的人,血脈天生不同,而你是個地秧子,需要更長的時間去適應、轉化。」

  ***

  但這期間,由死到生,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易蕭有點神思飄忽。

  她事後也仔細想過。

  最後的結論是:也許是「它們」在那兒吧。

  三江源事件之後,易蕭和其它一些生還者被集中關押了起來,她留心注意過人數,二十不到,也就是說,那百十人的車隊,生還率只五分之一,而且這「生還」如脆弱的肥皂泡,還在不斷迸裂。

  三姓內部因著這件駭人聽聞的「9」,似乎成立了一個隱秘的組織。

  易蕭只能憑感覺去推測和描摹這組織。

  一,丁長盛為首。他是最先到達現場、掌握第一手資料的人,無論是調查還是善後都繞不開他,乙之砒-霜,甲之熊掌——這件血淋淋變故,反而成就了丁長盛,加上姜孝廣的暗中支持,他從一個小角色,一舉躍升為掌事會的重要人物,還連帶提攜了自己的乾兒子丁磧。

  二,因為茲事體大,這事被瞞住了,對外口徑只說是出了變故。但具體有哪些人知道,她並不清楚,不過特事特辦,這組織應該權限很大。

  三,易家被排除在外。當天出事的,幾乎全是易家的好手,易家經此一役,已經沒什麼能說得上話的人了,而且被關押研究的也大多是易姓,事情傳出去,怕家屬不接受又起事端,索性一刀切,一了百了。

  ……

  易蕭被關了很多年,接受著名為「治療」實則「研究」的實驗,也看著同伴陸續死去。

  有人對光敏感,受不了光照;有人聽到特定頻率的聲音會發狂自殘;有人吃東西無法消化,有人排泄是通過皮膚,乃至細胞……

  但邁向死亡的步驟都很一致:新陳代謝變慢、機體衰竭,身上開始出現難聞的氣味……

  就如同不管前半輩子的人生多精彩多不同,到老死時,幾乎是千人一面的眼花耳聾發禿齒搖。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易蕭腦子裡總會出現一個聲音。

  這聲音難以形容,很怪,嘈嘈切切,分不清重濁清細,像來自天外,又像紮根顱腦。

  不斷地向她提起「它們」。

  ——它們來了,它們就要來了。

  每當這聲音響起,她就會精神恍惚乃至錯亂,行為無章,舉止失常,清醒之後,整個人茫然脫力,如同大夢一場。

  有一次,深陷於譫妄中時,她腦子裡出現了一條路線,如同傳說中的開金湯儀式之後,水鬼腦子裡會出現路線。

  那路線很簡單,曲曲繞繞,一筆掃過,然後漸漸消失。

  但身為易家人,她一眼就認出,那是瀾滄江-湄公河。

  細瘦的河身上綴了只大瘤子,而且,路線是自首尾寸寸擦除的,最後消失的,恰恰就是那隻大瘤子。

  那是「瀾滄江-湄公河」的掛水湖,叫洞里薩湖。

  ……

  是冥冥中的指引嗎?洞里薩湖裡,是不是有她最終的出路?

  易蕭開始醞釀一場出逃。

  也許是認為她反正活不長了,丁長盛方面對她的看守漸有鬆懈,而易蕭也一直刻意裝作病弱不支,終於尋到個空子逃了出來。

  她一路向南,絕不和三姓有任何聯繫,唯恐露了行藏,只是在出境時,迫不得已,接觸過安排偷渡的人,消息應該就是那個時候走漏的,因為不久之後,丁磧就追過來了。

  到達洞里薩湖之後,她開始了焦灼不安的等待。

  「它們」是誰?

  在這大湖裡嗎?

  為什麼要引她過來?

  還是說,一切都只是自己精神失常時的臆想?

  她不和人接觸,大半時間都待在水裡,借著水的味道,稀釋和遮掩身上的腐臭味。

  她發現了湖底的「養屍囦」,還有囦里的馬悠,也許因著身上的腐臭、血的漸漸耗盡,她已經算不上是「活物」了,居然可以在囦里自由進出。

  另一半時間,她會靠近河岸,提防著某些面孔的到來。

  她其實不是在浮村里「碰巧」看見丁磧的,她在距離浮村很遠的湖裡就盯上了他,當時,他騎著摩托車趕路,她在水下悄悄跟上,心中已經有了計劃。

  先下手為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中彈身亡之後,再次睜開眼睛,發覺身上的那股腐臭味消失的那一刻,易蕭欣喜若狂。

  她覺得自己窺到了一線天機,「它們」、「它們來了」,是老天在告訴她:快去,你的命又來了,你又能活了!

  這是復活,她成功了,她又有了一次生命!

  但失望來得那麼快,後續發生的種種,給了她狠狠一記巴掌。

  沒有人能有兩次機會,她復活過一次了,這種生命力,在她身上已經不管用了。

  她像停不下來的老舊列車,咯吱咯吱,繼續駛往深淵,速度甚至還更快。

  她不甘心,在這最後一程里,不惜一切代價,要拼命抓住一些什麼。

  宗杭為什麼可以完美?

  也許宗杭的出現,不是沒有道理的,老天是在跟她說:就是這個人,東西送到你手裡了,你想辦法吧。

  ***

  談話開始以來,易蕭從未有過這麼久的沉默,眸光時斂時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宗杭實在忍不住,想開口時,她卻突然抬眼。

  「我讓姜孝廣去準備魚蝦了,他一直問我,你有什麼稀奇的,我想,親眼見到某些場面,他會印象更深刻一點。」

  蹲著說話太久了,腿有點發麻,易蕭站起來,穩了穩身子,低頭看宗杭,覺得這談話也該收尾了。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不會內疚,我也不怕下地獄,我早活在地獄裡了。」

  她看向門口。

  姜孝廣應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其實,活魚活蝦就可以了,不過她提要求時,還是要了熟的。

  宗杭已經挺慘了,就別活魚活蝦地往他嘴裡塞了,讓他體面點吧。

  「你還有什麼話想交代嗎?不麻煩的話,我不介意幫你做點什麼。」

  什麼意思?這是問他臨終遺言嗎?殺了他,還要假惺惺在他墳頭插朵花?

  宗杭氣極反笑,真想一口唾沫噴在她臉上,可惜她站的那位置,他噴不著。

  不過,他是還有話說。

  「你應該還記得,你有個妹妹,叫易颯吧?」

  易蕭語氣里摻進幾分困惑:「易颯?」

  這姐妹倆,還真是親姐妹,妹妹聽到姐姐,姐姐聽到妹妹,反應都挺平淡的。

  宗杭說下去:「本來,如果昨晚在鴨頭山能順利見到你,我是要跟你說的,易颯讓我給你帶個話,說她想見你。」

  易蕭站著不動,覺得好笑,又覺得荒唐。

  易颯不是死了嗎?宗杭又怎麼會知道易颯?

  宗杭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你怎麼做人家姐姐的,你有時間跑去柬埔寨,也不說去看她一眼,跟我講這麼多話,姜駿長姜駿短的,對你妹妹,一句都沒提過。」

  船明明沒動,但易蕭覺得自己站得像飄,宗杭的聲音好像也在飄,從四面八方飄過來,像蛛絲、像大霧,一層又一層,裹得她喘不上氣來。

  「你是不是有一個錄放機?易颯保存了十幾年,昨晚還讓我帶上鴨頭山給你看,她在裡頭放了一盤磁帶,第一首歌就是《上海灘》,她還讓我問你,認不認得那個錄放機,那首歌聽著熟不熟。」

  易蕭終於開口了。

  她聲音有點沙啞,說:「胡說八道。」

  說完了,抬手指宗杭:「你他媽故意的,胡說八道!」

  她開門出來,在廊道里急走,走了一段發現這頭不對,又轉身往回走,盡頭處轉彎,迎面跟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端了個托盤,裡頭都是小份碟碗,魚蝦蛤貝,如她吩咐,各色都齊備。

  一撞之下,碗翻汁灑。

  邊上的姜孝廣愣了一下,怕易蕭尷尬,忙說:「沒事沒事。」

  又吩咐那人:「鍋里還有,重新換一份來吧。」

  那人端著托盤往回走,廊道里重又安靜,地上,一汪湯汁里臥一隻跌落的蜷縮大蝦,蝦須很長,眼睛烏黑。

  易蕭說:「姜叔,我妹妹,易颯……」

  她頓了一下,把「還活著嗎」四個字咽了回去。

  「……最近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