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報復,宗杭給這魚鷹取名「高冷之花」,每次給它投魚或者餵它喝酒,都「阿花、阿花」地叫,心中充滿阿q式的自得:非給你起個鄉土氣息的名字,叫你瞧不起我!
更氣人的是,這魚鷹養不熟,一般小貓小狗,餵上兩次逗弄幾次之後,即便不以身相許,看見你時,也會分外嬌俏,這魚鷹不,該吃吃,該喝喝,然後一如既往地瞧不上他。
憑什麼啊,憑你長得美麼?
宗杭反正閒著沒事,360度地打量它:水鳥一般都長這樣吧,一身黑羽,泛銅綠色的金屬冷光,喙呈灰白色,如果非說有什麼特別的,可能是翠綠色的眼珠下頭,一塊不大的白斑里露點橙黃,像雞蛋白里摻點蛋黃。
宗杭決定:分手的時候,一定要給它點顏色看看,斗過鱷魚的男人,任何時候都不能認輸。
***
水路全程都很順暢,一人一鳥在寮國境內換乘大巴車,一起窩進了行李倉的最深處,在黑暗、顛簸、充斥各類奇怪味道的角落裡靜候著時間一點點過去。
車子比船停得次數多,經常有人裝卸行李,偶爾會有光從行李間的縫隙里透進來,光里掠過各色人等,有一次,宗杭還看到了背槍的,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好在有驚無險,下車之後,順利跟蛇頭匯合。
蛇頭面相樸素,老實巴交,跟影視里塑造的猙獰形象相去甚遠,他示意宗杭提上魚鷹籠子,跟著走就行。
宗杭有點擔心:「不會被抓到嗎?」
聽說國內的邊防可嚴了。
那人說:「邊境線這麼長,再說了,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
「會有地雷嗎?」
那人斜乜了他一眼,大概是覺得他問得蠢:「有小路,走過多少回了。」
這一程穿林翻山,沒想像中的那麼驚險,像山林徒步,走走歇歇,有時候到地方,蛇頭警惕地四下看看,撮了記鳥哨,林子深處就會有窸窣聲響,緊接著鑽出兩個人來,加入這偷渡的隊伍,一行人,從兩三個,到五六個、七八個,在茂密的叢林間蛇形,無聲無息。
再然後,沒有界牌,也沒遭遇交火、喊話、慌不擇路,從山坡上下到一條土路邊時,蛇頭說了句:「到了。」
這就到了?已經到了中國的天空下了?
宗杭震驚之餘,四下打量,暗暗下定決心:以後要把這條罪惡的小路給舉報了,雖然他也偷渡了,但他將功補過,舉報有功,這事應該也就不算污點了。
同行的人很快鳥獸散,按規矩,互相不交談,走的也四面八方,絕不同路。
只宗杭和魚鷹兩個,蹲在路邊等委託人認領,蛇頭回收了籠子,抽著煙在對面陪等。
他還有尾款要收。
如此順利,宗杭已然把「給點顏色看看」這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真回顧總結的話,魚鷹還該記上一功:多不容易啊,一個畜生,表現得跟偷渡老手似的,沉著冷靜,關鍵時刻,從來沒嘎嘎亂叫過。
優秀!
宗杭心裡一輕鬆,把路邊的花花草草拽了幾根過來,笨拙地繞圈、打結,趁著魚鷹沒注意,套它脖子上了。
本來還想再嘮叨兩句的,但易蕭她們到得真快,一輛紅色小麵包由遠及近,副駕駛車窗降下,井袖興奮地朝他招手:「這,宗杭,這呢!」
她從車窗里把錢遞給蛇頭。
這車是包的,只載了她們三個,易蕭遮頭蓋臉,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宗杭進來,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能看出是井袖在打理一切,她一邊催司機開車,一邊回頭向宗杭解釋:「時間有點緊,你坐飛機不方便,咱們包車去江西。」
她精神不錯,回到國內,處處親切,連帶著精神都不那麼壓抑了。
宗杭嗯了一聲,把安全帶扣上。
車到盡頭處拐彎,有輛摩托車迎面駛來。
車手居然是個女的。
鄉野地方,摩托車代步居多,也不是沒有女人騎摩托車的,但宗杭覺得,那些都稱不上是車手:車手是身份的象徵,要有身材、有架勢、有技術才行。
他目不轉睛盯著看:那摩托車車速很快,車屁股後頭一道黃土塵,幾乎是和麵包車擦過去的。
路上的規矩,一般碼子小的要讓碼子大的,摩托車居然不讓麵包車,司機有點不高興,罵了句:「不要命了!」
宗杭卻「哇」了一聲,還扭頭去看:「技術真好。」
不就是「嗖」一下就過去了麼,技術好在哪了?井袖納悶:「你怎麼看出來的?」
宗杭展示自己作為「內行」的優越感:「我也飈過車的。」
井袖懷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覺得,宗杭飈的可能是碰碰車。
***
易颯遠遠就看見了蛇頭,還有路邊蹲著的烏鬼。
她近前停車,摘下帽盔,七月天,全國普遍高溫,到哪兒都熱得夠嗆。
她拿手扇風。
蛇頭遲疑了一下:「易小姐?」
「美金收嗎?」
「收。」
易颯彈了筒美金過去,受鬼佬影響,她用錢喜歡捲成膠捲樣的一筒一筒,覺得彈出去時瀟灑帥氣,但蛇頭顯然國人思維,拆開了一張張數過,還又捏又搓。
易颯這才去看烏鬼。
烏鬼迎著她的目光蔫蔫站著,脖子上還套了個花草環,好好一個凶禽,氣質猛然塌落。
這特麼……哪個神經病多事?
***
離「17」本來就剩不到兩天了,還不能坐飛機,時間驟然金貴,從雲南過去,至少穿三個省,還得日以繼夜。
傍晚在桂林吃米粉,司機讓幾人慢慢吃:自己有個哥們住這,他聯繫一下,最好能接上了一道走,路上兩人換開,走夜路就不成問題了。
不知道是不是米粉里加多了辣,宗杭有點不習慣,吃了半碗肚子就不舒服了。
店面小,沒洗手間,店老闆指點他前門出去、街口拐彎,有個公共廁所。
解決了身體不適出來,那輛紅色小面的還沒回,宗杭也不著急,沿著街面邊逛邊走,走過一爿店面時,驀地又退回來。
是家小雜貨鋪,桂林是旅遊城市,很多雜貨鋪兼賣旅遊紀念品,這店面門口立著明信片架,上頭的圖案也普通,桂林山水、陽朔竹筏什麼的。
宗杭盯著看了會,一顆心忽然砰砰跳。
他進到店裡,先要買手套,店主拿了雙務工手套給他,他套上了試大小,又要了筆和帶郵資的明信片。
都是普通物件,店主漫不經心跟他結了錢。
出門之後,宗杭拐進一條偏巷,明信片抵在牆上,拿左手歪歪扭扭寫字。
沒寫收信人,地址欄是家裡。
內容只兩個字,平安。
他沒法跟家裡聯繫,宗必勝那脾氣,但凡有些確切消息,勢必追根究底興師動眾。
也做不到完全斷音訊,童虹那鑽牛角尖的性子,身體又不好,怕她撐不下去。
他想給點似是而非但又引人遐想的信息。
這明信片,他計劃在下一個省的、某個偏僻地頭的小郵筒里寄出去。
他不碰這明信片,上頭就不會留指紋。
桂林的明信片,卻不是在桂林寄出,很難查清來源。
左手寫字,筆跡沒法辨認。
寄到家裡,寫的是「平安」,宗必勝和童虹勢必會把這張明信片和近來家中的變故聯繫起來。
他們會心神不定,會有種種猜測,但這猜測里會有微末的希望探頭,會讓生活不那麼絕望,會讓他們開啟一段忐忑但心甘情願的等待。
過一陣子,他會如法炮製,再寄一張,內容可以寫「再等等」、「快了」或者其它。
都說親人之間有心電感應,父母或許藉由這歪七扭八的三言兩語,可以理解他的處境,體諒他的苦衷。
他會回家的。
***
七月十六日深夜,終於距離目的地不遠。
宗杭只知道是「江西」,具體在哪沒概念,過國道時,隱約看到高大GG牌上的「鄱陽湖」字樣,再然後,滿眼都是望不到邊的厚重水域。
司機拿手機導航,沿湖邊且走且找,最後停下的地方是縣城港口。
這一片燈火通明,湖面上泊幾十條船,大小都有,最大的是條小型客船,大概四五十米長,三層來高,載二三百號人綽綽有餘。
近水的地方大排檔一個接著一個,很多人吆五喝六地推杯過盞,離得這麼遠,都能聽到划拳聲、聞到河鮮煎炸燒烤的香味。
易蕭吩咐宗杭:「你們兩個先去吃東西,選最邊上的那家,我晚點會找你們。」
她做事一向莫測,宗杭也不多問,只把遮陽帽戴好,帽檐往下拉了拉:雖然這裡不是柬埔寨,但不知道宗必勝的尋人啟事散到什麼程度了,注意點總沒錯的。
兩人進了那家大排檔坐下,點了些飲料燒烤,這家位置比較偏,生意也冷清,跟往裡的那幾家沒法比。
宗杭吃不了河鮮,只能啜著飲料看東望西,看著看著,漸漸看出些端倪來。
大排檔里當然也有縣裡過來吃夜宵的散客,但除此之外的那些客人,好像是認識的。
因為總有人「巡酒」,一手啤酒一手塑料杯,到一個大排檔前就斟滿了端起,裡頭很多人立時鼓譟,然後也舉杯。
這個大排檔喝完了,那人就去下一個,再次舉杯之後,又一輪鼓譟同飲,頗像新郎官的挨桌敬酒。
但「巡酒」的人不止一個,所以一輪一輪,沒個消停,有些喝上了頭早退的,踉踉蹌蹌往那艘客船走:外人看來,很像是遊輪旅遊,一船的人都熟識,夜半靠岸吃夜宵。
宗杭沒見過這場面,覺得挺有意思的,正看得入神,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小伙子一臉喜氣地進來,大喇喇坐到他桌對面:「你是宗杭?」
宗杭愣了一下,還沒想好怎麼接茬,那人已經連珠炮樣說開了。
「我叫張有合,在『歌詩達』上當廚助,喏,就身後這船。」
他指了指那艘客船。
「你記住啊,我是你表哥,我有急事要去辦,但船上缺人手,跟領班商量了之後,讓你去頂我的缺,你身體健康,沒傳染病,廚助,也就幫忙切切菜,切切肉,你幹得來的。」
他邊說邊把工作證遞過來:「領班、同事,我都打過招呼了,對外你就是張有合,你女朋友就跟你擠一間,船上這種情況常見,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較真的。」
宗杭有點明白了。
這應該是易蕭的安排,這張有合,只是個得了好處讓幾天工、順便幫她傳話的。
「還有呢?」
張有合撓撓腦袋:「還有?沒了啊。」
那先上船再說吧。
宗杭掛好張有合的工作證,拎起行李帶井袖上船。
客船是臨時停靠,沒搭浮橋,只斜了兩塊長木板做上下步道,登船口有人守著,大概是怕無關人等矇混上船。
宗杭走到近前,出示了一下工作證,張有合的招呼顯然也「關照」到了這裡,那人一樂:「就你啊。」
邊說邊拉開閘擋放行。
過了閘擋,剛走了兩步,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既甜又嬌的女聲:「小姜哥哥!」
頂層一扇推開的窗戶邊,一個正打電話的中年男人愕然看向這個方向,旋即笑著揮手示意。
宗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都多大年紀的男人了,還叫「小姜哥哥」,男的臉大,女的也有點怪一言難盡的。
他回頭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