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4

  睡到半夜,丁磧緩緩睜開眼睛。

  沒急著起,先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

  他雖然不是水鬼,但受過嚴苛的訓練:在非常安靜、沒有雜聲的條件下,提氣集中精神之後,耳力可以分辨出身周幾十米範圍內的異動。

  現在,周圍祥和,且安靜,角落裡,那個地秧子宗杭也睡得正酣。

  水鬼三姓有很多行話,自稱「水葡萄」,外行人一律是「地秧子」,就這稱呼來看,多少有點自我優越:畢竟葡萄水靈靈的,飽滿,地秧子常年扒在地上,還乾癟。

  丁磧翻身坐起,動作很輕地拉開睡前放在腳邊的水鬼袋,摸出形如滴眼液的「亮子」,左右眼各滴了一滴,閉上眼睛,眼球來迴轉動了幾圈之後,重又睜開。

  屋內的場景漸漸清晰,帶了點夜視成像的陰森氣:這亮子是水鬼三姓的秘制,據說製作原料有部分來自貓頭鷹和壁虎,都是夜視能力絕佳的生物。

  亮子抹在眼睛上,幾個小時之內,等同於戴了夜視眼鏡,很方便在黑暗中行事。

  丁磧隨身帶了根撬鎖的細鐵絲出門,猿猴般順著爬梯縱上船屋二樓,然後開鎖、入屋。

  關上門時,長長吁一口氣。

  易颯就住隔壁,他得萬事小心。

  ***

  丁磧打量眼前的房間。

  這間是個診所的形制,正中擱辦公桌,桌邊堆著行李包和一摞大編織袋,應該是明天外出辦貨要用,這一點,陳禿倒是跟他一樣,都喜歡在出發前打點好所有行李。

  靠牆都是貨架,右首邊的牆上開了扇門,掛了布帘子,連通著陳禿的臥室。

  槍這玩意兒太小了,塞哪都有可能,翻起來耗時不說,還容易出響動,不如……直接問。

  丁磧放輕腳步,撩開布簾進去。

  陳禿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睡得很熟,袒著的肚皮和禿了的頭皮都有點泛亮。

  丁磧走到床頭,左手探下去捂住陳禿口鼻,猛然用力,沒過幾秒,陳禿喘不上氣來,雙目陡然暴睜,丁磧快速撤手,拇指在他胸骨上窩中央處狠狠一摁,與此同時,右手細鐵絲的尖頭戳在了陳禿太陽穴上。

  再然後,他俯下身子,用腹語發聲,聲音很輕:「別說話,配合點。」

  腹語其實不是用肚子說話,而是一種運氣振動聲帶的方式,出來的聲音與本人完全不同,像是另一個人。

  陳禿半張著嘴,喉下吃了他那一摁之後,喉嚨里像是被膠黏住,發不出聲音、悶、難受、想吐。

  他艱難點頭。

  「你的槍呢?」

  陳禿猶豫了一下,抬起右手,摸索到床頭的柜子,然後用指腹敲了敲,同一時間,左手不易察覺地緩緩旁移,悄悄探向蓆子的邊緣之下。

  「上膛了嗎?」

  陳禿再次點頭。

  丁磧用左手輕輕抽開抽屜,槍就在顯眼處,最普通的制式,拿起來掂了掂,重量也對。

  他把槍插進腰後,右手就勢滑入陳禿後頸,想先把他弄暈了再說。

  就在這個時候,陳禿的左手突然從蓆子下方抬起,丁磧急瞥眼間,看到他手裡拿著的,赫然又是一把槍!

  糟了!

  丁磧不及細想,身體自然做出應激反應:那隻托在陳禿頸後的手用力猛然一抬,把陳禿的腦袋迅速摟進自己腹間抵住,然後下死力往一側狠狠一掰。

  頸骨折斷的咔嚓聲響,被柔軟的腹部包裹和消音,輕得都沒能走出這間屋子。

  丁磧屏住一口氣,僵著不動。

  周圍還是很安靜,偶爾能聽到木頭因為長年濕熱而發出的細小爆聲,腹部熱烘烘的,那是陳禿臨死前呼出的最後一口氣,窩在他腹部沒法釋放。

  然後,這具身體漸漸軟了、沉了,握槍的手慢慢垂下去,像電影裡的慢動作。

  過了一會,丁磧緩緩地、動作儘量輕地,把陳禿的屍體放回床上。

  他拿過陳禿手邊的那把槍,和自己先拿的這把比對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

  柜子里這把,是假的,只不過假得惟妙惟肖,連上膛後該有的分量都分毫不差。

  蓆子下的這把才是真的,而且這一把槍頭很長,因為槍管上外接了螺旋管的消音-器,看來陳禿也是夠謹慎小心的江湖人,槍上都玩了真假做了文章,只是可惜了,陰差陽錯,還是沒能躲過突如其來的江湖死。

  丁磧低頭看陳禿漸涼的屍體,一股遲來的懊惱衝上頭頂。

  沒打算殺他的,本來很簡單的事情,現在複雜了,時間驟然緊迫,分秒催命。

  還有不到五個小時,天就要亮了,那個時候,陳禿應該開著船,把宗杭送走,否則,這事就會敗露,自己的下場,一定很難看。

  ***

  宗杭在睡夢中被人搖醒。

  外頭似乎落了雨,不大,沙沙的聲音,被屋頂牆壁過濾,落到耳朵里,綿密又柔軟。

  乍醒的感覺非常難受,無限恍惚,眼皮間像粘了膠,只模糊看到黑洞洞的屋裡有個黑漆漆的人影,那人手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

  這「噓」聲讓他回了魂。

  宗杭一骨碌爬起來,低聲問:「是不是要走了?」

  他不知道時間,以為要黎明了,雖然外頭還很黑,但不是有句話說,黎明前的黑暗最濃重嗎。

  丁磧嗯了一聲:「事情不太妙,素猜那邊好像察覺了,計劃有改變,我先把你帶出去,需要你配合。」

  宗杭渾身的汗毛都奓起來了,覺得每根汗毛底下都埋了粒冰碴子,寒意從肉里透到皮上。

  只記得點頭。

  黑暗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丁磧向他展開一隻大的編織袋:「你鑽進去,不管外頭發生什麼情況,千萬別動、別出聲,不能讓人知道袋子裡頭裝了個人。其它的,我會解決。」

  宗杭一顆心都堵到了嗓子眼,知道到了關鍵時刻,自己絕不能掉鏈子。

  他動作很輕地爬進編織袋裡,儘量把身體蜷成一團,抬眼時,看到頭頂上的那線拉鏈正悄無聲息地、一齒一齒閉合。

  ***

  丁磧定了定神。

  截至目前,進展都還算順利,門外的編織袋裡裝著陳禿,腳邊的這隻,剛裝進宗杭。

  他換了套白t長褲,因為這顏色在夜裡顯眼,又把換下的衣服捲起了塞進水鬼袋,摘下牆上掛的竹笠帽戴上。

  陳禿的船就停在平台邊,丁磧很小心地分幾趟把編織袋和水鬼袋都拎進船艙,用鉤繩把易颯的小船拖在船側,這才解開纜繩。

  為了避免轟油發出聲響,丁磧取了船篙,先一下一下、慢慢把船撐遠,這活不輕省,他咬緊牙關,用足了力氣,胳膊上的塊塊肌肉賁得鐵塊一樣堅硬。

  一直撐到離船屋足夠遠了,丁磧才把易颯的小船搬進船艙,然後轟油開船。

  船速一路飆升,船尾揚起一人多高的浪花,丁磧站得顯眼,想起易颯吩咐他「一個人別亂跑」、「如果你真是她的目標,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之類的話,唇角浮起譏誚的笑。

  他就是要成為目標。

  進到大湖深處之後,丁磧循著之前的大致記憶,冷靜轉向,持續前行,直到眼前出現了團團樹影。

  泥炭沼澤森林。

  看看時間,離天亮只有三個多小時了。

  謹慎起見,丁磧儘量把船開得更加偏遠,近岸停船之後,先把易颯的小船放下水,又把水鬼袋和裝宗杭的那個編織袋轉移過去,這才駕著陳禿的船,加速後退離岸。

  退了一長段距離之後,油門掛到最大,一路拉高船頭,加檔衝刺,接近水岸界線時,丁磧一個縱躍,利落地從船上翻下,目送著船的速度不減,一路硬碾直衝,壓過不少矮樹,直到因阻力太大,最終半陷在一處泥沼間。

  雨有點大了,丁磧抓緊時間過去,拆了陳禿的船油箱,倒了一半在船身各處,然後點火。

  泥炭沼澤森林本來就容易燃燒,更何況現下還添了油,不過這一處樹叢不是很旺盛,這些天還多雨,他不怕形成森林火災,至於河岸上那些碾拖的痕跡,很快也會被雨水沖刷掉的。

  火頭肆虐躥升時,丁磧已經拎著船油箱上了易颯的船,開船前,記下了她的油表刻度。

  開出一段之後,丁磧回頭去看。

  那一處,憧憧火光被樹影遮掩,燒得並不明顯,團煙滾進墨黑的夜色里,很快匿了痕跡。

  再開得遠些,連煙味都聞不到了。

  ***

  丁磧把船開去了易颯的船屋。

  她住的地方真好,孤零零遠離浮村,幹什麼都不會束手束腳。

  泊好船之後,丁磧把水鬼袋和裝宗杭的編織袋拎進屋裡,反手掩上門,盤腿在黑暗裡坐下,拳頭微攥,掌心一層薄薄細汗。

  陳禿解決了,那艘船解決了,只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他衣著這麼晃眼地「獨自」在外晃了那麼久,還「落腳」在如此偏僻的船屋裡,就是想引起那個襲擊他的女人的注意。

  他也相信這世上絕對沒有無緣無故的襲擊,有第一次,就絕對有第二次,所以他為她創造了這麼好的條件,只要她來,一切都好辦了。

  如果不來……

  丁磧眉頭慢慢鎖起:如果不來,他就要在天亮前做另一套方案。

  他呼吸放緩,眸光漸深,亮子的效用還在,能看到裝宗杭的那個編織袋,倚著屋角放著,悄無聲息。

  丁磧腦子裡盤著無數念頭,右手的拇指食指習慣性地相互摩挲、再摩挲。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朵里突然捕捉到一線突兀的水聲。

  他渾身一震,迅速起身,走到編織袋邊拉開袋口。

  ***

  觸目所及,宗杭正圓睜著眼睛,不知所措,他在袋子裡躲著,目不能視,一路只知道自己被拎起,又放下,心裡無限焦灼,卻不敢動也不敢問,怕稍有動靜,就會被人看出這袋子裡裝了個人。

  丁磧壓低聲音:「還沒能甩掉他們,也還沒摸清他們到底幾個人……你照我說的做,咱們先換衣服。」

  宗杭趕緊照做,腦子裡一片亂:換衣服?丁磧是要假裝自己是他,引開素猜那些人嗎?這麼做,會不會有點太冒險了?

  萍水相逢,易颯和她的朋友這麼幫自己,宗杭心頭止不住發熱:回去了之後,他一定要多做好事,才對得起老天這麼善待他。

  換好衣服,丁磧把竹笠帽給他帶上:「記著,你到外頭坐下,不要離邊沿太近,腿不要垂到水上,還有,這個拿上……」

  宗杭摸索著接過來,心頭顫了一下。

  居然是把槍!

  丁磧的聲音低得像耳語:「素猜的人跟我沒仇,看到『我』在外頭,應該不會下手,但槍你還是拿著,以防萬一。咱們一明一暗,分工合作,你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我出手把他們解決。如果你實在害怕,可以做這個手勢……」

  他知道屋裡太黑,宗杭看不見,於是拿住宗杭的右手,示意他五指張開,高拉過頭頂之後,幫他做了個「六」的手勢,左右搖了三下,然後轉成前後向,大拇指向下向後彎壓,將小指托高,定格了一兩秒。

  宗杭默默記住了,忍不住問了句:「這是什麼意思啊?」

  丁磧在黑暗裡微笑:「道上的黑話,意思是:交個朋友,有事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