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磧還以為是到地方了,看四下都是水,覺得這形勢於己不利,後背不覺爬上寒意,易颯拉開包鏈,從裡頭拿了把軍鏟遞給他。
但很久都沒異樣,烏鬼像是被困住,又像遭了鬼打牆,只在那一處狂躁地團團亂轉,翅膀在水面上拍出凌亂的水聲。
丁磧皺眉:「這是當地的禽種吧,會不會不頂事?」
易颯說:「怎麼會是當地的,國內送過來的。」
「國內?」
丁磧記得,生鮮活禽都不能過海關,國家有自己的考量,怕帶入異國致病菌,又怕進來了破壞本國動植物生態平衡,一般都會被檢驗檢疫部門扣留銷毀。
易颯嗯了一聲,掌心扣住棒球棍的尾梢:「偷渡來的。」
當時老家那頭給她打電話,說是托人給她帶了點東西,她還以為是吃穿用品,漫不經心去取,結果鐵籠蓋布一掀,是只滿六十天的小烏鬼。
據說交了雙人份的錢,先去的緬甸,然後到寮國,最後曲里拐彎到的柬埔寨,算得上偷渡老手了。
不過眼前這情形,確實有點不對勁,易颯想挨近去看,就在這當兒,烏鬼似乎突然又理順了,昂了昂脖子,向著近岸的方向游去。
易颯吁了口氣,轉向跟上。
黑魆魆的水岸越來越近,岸邊是團團樹林,洞里薩湖岸不住人的地方,偶爾會有這種景觀,又叫泥炭沼澤森林——因為土壤長期浸水,堆積的枯枝敗葉一直浸泡,沒法分解,最後形成泥煤,也會釋放到大氣中,所以這裡除了遍布沼澤外,還極其容易燃燒。
覷著距離差不多了,易颯關掉發動機,借著水流漂船,同時擰亮手電,光柱在水岸逡巡了一回之後,陡然停住。
那道慘白的光里,照見一個女人。
她面朝下,趴在岸邊長滿細小綠色浮藻的淺水裡,穿白色裹胸,下頭是彩色紗籠裙,裸-露的皮膚在光柱里泛淡青色的煞白,凌亂的頭髮-漂在水裡,隨著水勢一漾一晃。
易颯把棒球棍拄進水裡,把船身穩在安全距離。
兩人在船上坐了會,看烏鬼搖搖晃晃上岸,繞著那女人走了一圈,拿嘴喙在她身周不斷推拱。
那女人毫無動靜。
丁磧低聲問了句:「死了嗎?」
易颯注意看烏鬼的反應,然後點頭:「死了。」
某些事上,動物的反應要比人准。
丁磧起身,握著軍鏟下水,水只到膝蓋下,越往外越淺,剛走了兩步,易颯叫住他:「等會。」
她從包里翻出一盒線香,撿出三根,除了虎口處外,左手手指間各挾一根,打著了打火機一一點燃,待香頭穩了,左右晃了晃,讓煙飄出,然後遞給丁磧。
丁磧伸出左手,以同樣的手勢接過來。
他們這一行素來敬死,認定「死生之外無大事」,遇到水裡或者河灘上的無名屍,一般都要上三根香,敬這人從前、眼下、今後。
一死恩仇消,哪怕是仇人的屍身,也不會去糟踐。
擱著解放前,還要幫人入土為安,現在不了,因為這種屍首多半涉及罪案,現代社會有一套完整的勘察和處理程序,隨意干涉破壞了現場反而不好。
丁磧趟水過去,把三根香插在距離那女人頭頂寸許的泥水中,然後蹲下細看。
易颯拿棒球棍當撥篙,讓船繼續漂近些:「是她嗎?」
不用回答,她也看清楚了:那女人裸-露的肩背上,有多處戳口,傷口處的皮肉里沒血絲,呈現出浸泡了很久的白。
易颯從包里撿了雙膠皮手套扔過去,丁磧接過了套上之後,拿手去捏那女人裹胸的布料,捏起來的幾乎都是水漿。
他轉頭看易颯:「布都快泡爛了。」
一般來說,能把衣服泡成這樣,沒個一年也要半載,但衣服穿在人身上,人泡這麼久,在這樣的溫度和環境下,應該早就成骨架了。
他甩甩手,四下又看了一回,眉頭幾乎擰成了疙瘩:各個方面都解釋不通,更別提一兩個小時之前,這女人還試圖殺他。
易颯也沒想到追到末了,會是這麼個詭異情形,死人不會講話,四周也沒其它線索,她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先回去吧。」
這裡就先保持原樣,太過詭異的屍首,不好收葬。
丁磧不甘心:「等一下,我看看她的臉。」
易颯繼續幫他打光,頭卻偏向一邊:對於某些勢必有礙觀瞻的畫面,她素來能避就避,省得心裡膈應,一連好幾天吃飯反胃。
偏丁磧又叫她:「易颯,你看一下,很怪。」
易颯只好轉過頭來。
居然是張年輕姣好的女子面孔,除了過於慘白之外,栩栩如生。
這又不對了,死了很久的人的臉,怎麼都不該是這個樣子,但確實是死透了,因為周身都帶一股粘膩的腐臭味。
而且,這張臉有點眼熟。
她闔上眼睛,努力回憶,視線如蛇行,在這幾天見過的紛雜林總畫面間迅速穿梭,丁磧上了船,知趣地不去打擾她,把軍鏟塞進包里時,忽然看到裡頭有張原本捲起、但又沒卷實的紙。
他隨手拿出來看。
幾乎是與此同時,易颯回憶中的那條視線驟然停頓,然後,一幅畫面在眼前鋪展開。
那是馬老頭,臉上帶畏縮而又討好的笑,正向她抖開一張尋人啟事——
我來找人,我女兒,你要是有印象,幫著留意一下。
***
陳禿一早就出去訂貨。
不同的窩點,不同的人,上下打點,一訂就訂到了日落西山。
回來的時候,遠遠看到易颯。
船屋一層的平台上擺了摺疊圓桌和椅子,她正坐著吃飯,腳邊堆了大包小包。
陳禿以為她是要走,泊船的時候,黎真香過來跟他說話,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於是扯著嗓子沖易颯嚷嚷:「什麼意思啊你,弄了一個來住還不夠,自己還要住進來!」
他知道多半趕不走她,但發發牢騷還是可以的。
果然,易颯嘆氣:「又不是我想來住,我是東道,人家來探望我,在這齣了事,我不好交代,又怕再有意外,所以過來住兩天,以防萬一。」
陳禿白了她一眼,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朝她的行李包努了努嘴:「怎麼不拎進去?」
易颯說:「這不是要徵得你的同意嗎?主人不發話,我怎麼好意思拎進去。」
陳禿乾笑了兩聲,覺得她這裝模做樣的,也是沒誰了。
他轉頭看雜物房:「你那朋友……」
本來想問去哪了,問到一半剎了口,看到了,躺床上休息呢,估計昨晚上那一折騰,累得夠嗆。
陳禿在外頭吃過了,但坐著看人吃飯,總覺得嘴裡味寡,於是招呼黎真香拿兩瓶酒過來,同時壓低聲音:「到底是誰要弄他?今早阿香還催我找人下水看看,非說人就在船屋下頭。」
邊說邊朝水下瞄:真有個死人在下頭「鎮宅」,也是夠瘮的。
易颯撲哧一聲笑出來:「不在,香姐想多了……哎,我問你啊,馬悠在這住過,有人瞧見過嗎?」
陳禿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馬悠是誰。
他搖頭。
易颯不死心:「一個都沒有?」
陳禿指了指浮村:「如果是摸黑來的,待屋裡,基本不在外走動,走動也選沒人的時候,誰會看見?別的不說,就說你,你都回來好幾天了,青天白日下頭晃來晃去,還有好多人不知道呢。」
也是。
易颯有點泄氣,誰也不是先知,要是預先知道事情會跟馬悠有關,那天馬老頭給她塞尋人啟事時,她會拽住馬老頭,里里外外問個透徹。
也不知道馬老頭現在在哪。
***
其實馬老頭離她很近。
只消抬起頭,視線往西南,就能望見他那間屋子的房頂。
這一刻,馬老頭嘴唇囁嚅,一顆心在胸腔狂跳,跳得要撞出轟隆聲響。
他看看門口站著的蛋仔、肥佬,又看看角落裡面如死灰的宗杭,然後低下頭,把頭低到乾瘦聳起的肩胛骨間,希望這煎熬的場景趕緊過去。
「走啊,」見宗杭不動,蛋仔有點不耐煩,「不是跟你說了嗎,搞清楚了,是把人弄錯了,現在把你送回去。」
宗杭瑟縮著起身,真到最後一刻,才知道什麼叫好死不如賴活著,使盡渾身解數,只求能拖一秒是一秒:「都快晚上了,不好開車……要麼,明天?」
蛋仔似笑非笑:「大哥,我們是把你綁來的,見不得光,難道大白天送回去?當然要選晚上……走快點!」
他見不得人磨蹭。
宗杭讓他吼得全身一哆嗦,還要陪著笑、點頭哈腰。
他慢慢走出去,背都不敢挺直,這唯唯諾諾里,帶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悲壯。
他想好了:真躲不過去,死到臨頭,得為自己搏一把,真把他沉湖,他就覷准機會,拼死也要拽下去一個。
這樣,以後事情傳到宗必勝耳朵里,他老爹會說,這小子,臨死還男人了一把,童虹也會抹著眼淚說,我們杭杭,還是好樣兒的。
所以他現在要配合,要讓蛋仔他們覺得他窩囊,這樣他們才會放鬆警惕。
***
坐的還是來時的那條漁船,還是那幾個人,平台上有女人洗鍋刷碗,聽到動靜抬頭看了他一眼。
眼神像給人送殯。
大湖上雲頭按低,後頭怕是要來一場急雨,馬達聲很快響起,宗杭蜷縮在船艙一角,目光在艙後的水泥塊上停了一兩秒。
有些漁船會拿石頭或者水泥塊來當錨,但他記得,來的時候,船上分明沒這玩意。
漁船穿過浮村,兩側的住戶有些已經亮了燈,燈光暈在尚白的天色里,泛昏慘慘的老薑黃,宗杭強打起精神,客氣地跟蛋仔搭話:「謝謝你們啊,麻煩你了,回去了我讓我爸請你們吃飯,吃什麼都行。」
蛋仔拿看智障的目光看他,嬉皮笑臉,還拿手在他腦袋上撮了一把:「哪個爸呀?」
宗杭很沒骨氣地陪笑:「真爸。」
蛋仔大笑,轉頭用泰語和那兩人說了幾句什麼,幾個人笑成一團,估計都覺得他蠢到讓人費解,蔑視一起,警惕心消了大半,連拿東西罩住他以避人耳目都懶得費事。
宗杭笑得心酸,無意間抬頭,突然腦子裡轟了一聲。
他居然看到易颯。
是真的沒錯,那是幢船屋,離漁船不遠,她正蹲下身子,端著個陶碗,餵一隻很大的水鳥喝水,邊上坐著個禿了一半的中年男人,敞懷露胸,手裡握了個酒瓶子。
還有,船屋上有扇門,貼的是春聯,紅春聯,門楣下掛著個葫蘆,那種小時候看連環畫,八仙中鐵拐李背的那種葫蘆。
他忽然血衝上腦。
這家是中國人!
他騰一下站起來,大吼:「易颯!我認識你!是我!」
與此同時,再無猶疑,拼盡渾身的力氣,猛地躍進水中。
世界瞬間失衡,鋪天蓋地的水在耳畔、鼻端、眼前漂晃,宗杭拼命撲水。
他不會水,但他一定要跳。
冥冥中,他覺得這幢房子,還有易颯,就是他的生機。
身後傳來漁船靠近的機器嗡響,蛋仔單腳跨在船舷上,不住口地咒罵,但沒下水:住戶區的水極髒,一般都是屎尿垃圾齊下,不到萬不得已,他才不會下水。
而且他看出宗杭是旱鴨子,逃不掉的。
船屋上,易颯端著碗站起來,看眼前水花亂濺,只覺得莫名其妙。
陳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叫了你的名字,你認識他?」
易颯看水裡掙扎的人,又看船上那幾個人的臉,搖了搖頭。
打破這僵局的,是黎真香。
但見她一臉惶急,手忙腳亂地把船屋牆根處的船篙抱過來,使勁推向水中:「要死啦,後生仔不會游泳,救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