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那小舢板就快到跟前,易颯忽然屈指叩叩船舵:「走。」
陳禿奇道:「走?」
拜訪的人都到眼前了,依著待客之道,總得寒暄兩句吧,搬摩托車這事又不急。
易颯皺眉:「能不能有點默契?」
懂了,這男人不受歡迎,她壓根不想客套,說不定就是要故意揚長而去,當面給他給個下馬威。
看熱鬧不嫌事大,陳禿無端興奮,手忙腳亂開船,亂中出錯,油沒能轟起來。
也就差了這幾秒,麻九一個猛扳槳,小舢板靠過來。
陳禿止不住一陣歉疚,覺得是自己遲鈍,使得局面尷尬。
哪知易颯掀掀眼皮,沒事人樣跟丁磧打招呼:「來啦?」
丁磧笑笑:「是。」
「吃了嗎?」
「還沒。」
易颯回頭,叫了聲香姐。
黎真香正在廚房殺魚,兩手血淋淋地出來。
易颯問她:「剛才的米粉還有剩嗎?」
黎真香點頭:「還能裝個一兩碗。」
「那給這人盛一碗吧。」
她轉頭又看丁磧,笑得很熱情:「我還有事,你先吃著,回頭再聊。」
說完,又敲敲船舵。
陳禿反應過來,趕緊開船,這回很順利,麻九忙不迭地往邊上讓。
兩相擦肩時,陳禿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幾個大的超市塑膠袋,裡頭塞滿了花花綠綠的糕點餅乾巧克力。
沒能看到丁磧的表情,想來十分尷尬。
船開出去老遠,陳禿還在唏噓,大意是人家拎著禮物上門,你好歹也客氣兩句。
易颯沒理他,只是在他轉向時問了句:「怎麼走這條道了?那邊要近點。」
陳禿說:「不待見那些泰國佬。」
***
這浮村原先只住當地漁民和越南人,後來多了華人,泰國佬是最後來的,人數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裡凶神惡煞,藉由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戶得罪了個遍——總算後來有點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個村中之村,和周遭雞犬相聞,基本不相往來。
而且,陳禿還聽到一些傳聞,如果屬實,這些泰國佬,絕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颯說:「診所做四方生意,泰國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見人家……對了,你的船屋大,給丁磧支張床吧,包他三餐,錢算我的。」
陳禿斜她:「為什麼?」
易颯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說了,我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響我名節。」
陳禿說:「你就直說你嫌棄他就行了,不用這麼幽默。」
***
上了岸,摩托車還靠著竹竿立著,高腳樓下卻空了,四處張望,也不見馬老頭的影子。
易颯把車鑰匙扔給陳禿,示意力氣活請男人代勞,自己甩手坐到廢料堆上:「那姓馬的,前兩天還塞了我一張尋人啟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來是覺得在這兒沒指望了。」
陳禿開鎖:「在哪都沒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閨女多半死了。一個年輕大姑娘,失蹤這麼久沒消息,不死,還能出奇蹟怎麼的?」
易颯說:「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她嘆氣:「我吧,小時候還喜歡聽聽童話故事,相信奇蹟的存在,現在不行了,人老了,現實了,心也硬了。」
陳禿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說老,你罵誰呢?臉上連道褶都沒有……你還歇上了是嗎?走了!」
易颯懶洋洋起來。
廢板料本來就堆得松,讓她這一坐一起,嘩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藍色。
易颯俯身去看。
陳禿推著摩托車走了幾步,見她還沒跟上來,有點不耐煩,正想再催她兩句,易颯忽然朝廢料堆上狠踹了幾下,把堆料踹散。
然後朝他招手:「你來看。」
陳禿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車腳撐,又返回來。
地上有隻藍色的塑料人字拖,半舊,左腳的。
易颯說:「我有印象,這是馬老頭穿的鞋,但只剩了一隻腳的。」
要說是人走了扔鞋,不至於扔單只啊。
她幾步跨過垮散的廢料,彎腰在中空的腳架下四處看了一回。
看到雜亂的腳印,還有指甲摳進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會,又鑽出來。
陳禿問:「怎麼說?」
易颯說:「估計是叫人綁走的。」
她皺眉:「怪了,跟一個老頭過不去幹什麼?」
陳禿嘖嘖:「這不好說,可以賣去捕撈船上當奴工,上了船,簽了賣身契,一輩子就再沒機會踩地了,從早干到晚,不怕年紀大,死了就扔進海里……我們這同胞慘咯,女兒沒找到,自己還丟了。」
他說得唏噓,內心裡並不同情:背井離鄉,逃亡海外,在這種地方落腳,自己很慘,還見過很多更慘的事,心上的繭都結了七八層,早不知道心軟是什麼滋味了。
易颯抬起頭,看大湖上錯落的房舍:「知道是誰幹的嗎?」
陳禿無所謂:「誰都有可能,這地方,誰也不知道誰的底。」
你以為那個木訥的男人只是捕魚的,其實床底下摞著槍碼著粉;那個女人對著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後門裡就躺了個剛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颯眉頭擰起:「下次你見到那幾個社群的頭頭,要跟他們說說,在哪住都得有規矩,家門口不能胡來。」
***
傍晚時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來,天就黑了,湖上有風,雨聲顯得尤其大,視線里茫茫一片,隔著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陳禿住二樓,船屋的一樓是廚房、廁所、雜物房和鱷魚籠。
丁磧的那張床就支在雜物房一角,非常簡陋,嚴格說起來,不是床,是兩張方桌拼在一起,上頭鋪了張舊草蓆。
丁磧盯著床看,有點無奈,又有點好笑。
門外有塑料雨衣的聲響。
回頭看,是易颯戴著竹笠帽、系扣著雨衣過來:「還有問題嗎?沒問題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你買的東西,自己留著吃吧,我前兩天剛體檢完,血糖太高了,醫生說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說完了,衝著丁磧一笑,笑得很甜,有幾縷頭髮被雨水打濕,貼在瓷白臉上。
她有一張笑起來極其單純無害的臉,換了別人,大概很容易被這臉迷惑。
但他不會,幾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場。
丁磧說:「易颯,我們之間,可能有點誤會……」
易颯笑笑:「誤會?」
雨大,怕濕了鞋,她打了赤腳,手裡拎著裝了板鞋的塑膠袋,塑膠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匯在一處,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腳邊。
她的腳浸了水,尤其白,踝上兩個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磧壓低聲音:「我那兩天確實盯過你,沒別的意思,就是出於好奇,三江源變故,死了那麼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大家把你當傳奇。」
他聽說過她待的那輛車子:車身血跡斑斑,車頂蓋上凹出了個人形,而且那輛車子被發現的時候,車門大敞,花生米和花生殼滾得到處都是。
錄音機在放童話故事,車裡卻沒人。
當時,搜救的人都以為:這孩子沒了,或者死了。
誰知道找到了,在距離車隊大本營十幾里外的一條小溪流邊,人蜷縮著,凍得像個冰坨坨。
大家覺得她沒救了,但沒想到生了火,給她洗了熱水澡,捂了被子之後,她又有氣了。
就是高燒不止,燒了足有七天,據說她發燒的時候,一直喃喃說的胡話,每句都脫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嚇死我了,我是個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廣為流傳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長盛那兒還有後續:女人們給小易颯洗澡的時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著她被脫下來的衣服看。
從貼身的襯衣、到毛衣、到綠底白點的厚棉襖。
衣服都破爛,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傷口都沒有。
……
丁磧言辭懇切:「你那么小就死裡逃生,後來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對我來說,你特別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颯打斷他:「要看兩天?」
丁磧一時語塞。
易颯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頭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丁磧垂在身側的手不易察覺地蜷了一下。
易颯走近幾步,聲音低得像耳語:「一連盯了兩天,連我出城都跟著,無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麼奇怪的事,行為舉止有什麼不正常的……」
「三江源變故之後,你乾爹丁長盛一直盯著我不放,堅持認為我有問題,還主張把我關起來……結果呢,我長這麼大,不正常過嗎?體檢出過問題嗎?」
她冷笑:「我懶得跟你們攏宰〉迷對兜模扯汲雋耍褪峭幾鑾寰病c幌氳蕉〕な6終餉闖ぃ且贍憷礎酵搖!
她語帶譏誚:「誰不知道這『探望』是什麼意思啊。」
「不過無所謂,我這人沒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麼來。」
說完了,掉頭就走,身形在門口一晃,就融進雨幕中。
烏鬼張著翅膀跟上。
一長一短兩個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風吹得飄飄晃晃,像魅。
丁磧原地站了很久,然後長長舒了口氣。
他掏出手機,給丁長盛發簡訊。
信號很弱,便秘樣的發送進度條閃了很久,才把那幾個字送了出去。
——她還不知道我來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