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多,遠處湖面上出現了高低錯落的簇簇黑影,稀疏的光閃在黑影的不同部位,像暫時棲息的螢蟲,仔細看,還能看到幾道飄上天的淡奶白煙柱。
這是大湖邊的又一處水上村莊。
遠離城市,遠離遊客,近乎閉塞,住當地人、越南難民、華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緝的犯罪分子。
再駛得近些,可以看到在這裡,高腳樓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幾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長長的竹竿搭起來的水上屋,有的是條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還有些,索性就拿繩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鐵皮桶當地基,四面拉起塑膠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頭就會拉起塑料繩,晾曬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頭用紅漆寫著「小心鱷魚」,水面上漂著養豬的豬籠子,水聲響在籠子邊,豬在籠子裡哼哼。
易颯把摩托車停靠在離岸最遠的一幢廢棄半塌的高腳樓下,洞里薩湖還在持續漲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來車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車鎖好,從車上卸下行李包,拎起了往河岸走,剛走了一兩步,身後忽然傳來嘩啦木料跌落的聲音。
易颯皺眉,轉頭問了句:「誰?」
這高腳樓早沒人住了,底層中空的腳架下堆著無數廢料,剛坍塌的廢料堆後騰起一陣煙塵,塵灰間站起個模糊的人影,隻眼睛裡帶亮。
那人說:「哈羅……華人?」
邊說邊艱難地從廢料堆上跋涉過來。
是個老頭,五六十的樣子,穿髒兮兮的汗衫,大褲衩,腳上踩雙藍色塑料人字拖,手裡攥了張紙。
這「社區」流動性很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消失幾個面孔,又新增幾個。
估計是個新近路過的流浪漢。
他臉上帶討好的笑:「我剛聽你說中國話,我也中國人,大家同胞。我姓馬,從國內來的,我來找人,我女兒,你要是有印象,幫留意一下。」
邊說邊把手裡的那張紙向她抖開,是張尋人啟事,剛攥著的地方留下了兩個汗濕的指印。
易颯很不耐煩:「沒手拿。」
她轉身就走,那姓馬的老頭急了,小跑著跟上,邊跑邊飛快地把尋人啟事捲成細紙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沒拉嚴的拉鏈口裡。
易颯確實是騰不出手,不然這會兒脾氣正暴,會一把抽了扔出去。
馬老頭好像也知道這舉動討嫌,訥訥陪著笑:「你有空的時候看,有空再看。」
沒敢再跟上去。
***
易颯走到水邊,耐心等了會,然後朝著遠處撮了記口哨。
不一會兒,有個越南人劃著名小鐵皮船駛近,船頭立了根木棍,上頭綁著個電燈泡,光是昏黃色的,燈泡周圍籠又胖又圓的光暈,光暈里無數小蟲在飛。
水裡也投著個光暈,大概會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魚。
易颯遞了張面值1000的瑞爾過去:「先去診所,然後回家。」
1000瑞爾,折合人民幣兩塊錢左右,這兒從早到晚都有小船來回,順便搭人其實是不收錢的,但她要去兩個地方,中途還得讓船等,給錢理所當然。
越南人幫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燈泡下頭。
越南人搖槳,河岸和岸上的高腳樓慢慢遠了,但四周漸漸亮起來。
住家總要點燈的。
鐵皮船在幢幢「住所」間穿梭,船舷邊漾著各色生活垃圾,這兒是貧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臨近的住所之間沒有橋,想見面,要麼喊話,要麼游泳,要麼乘船。
越往中間地帶走,人聲越密,有人往湖裡撒尿,有人大頭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著花蟒,搖搖晃晃地走,還有男人揪著女人的頭髮,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後奮起廝打。
還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邊盯著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著威脅意味,法令紋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煙枝,拿打火機點上,很輕蔑地回視過去。
她是老住戶,有理所當然的優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鏈口裡插的那個紙卷,順手抽出來看,尋人啟事是列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筆寫了個電話號碼,老頭叫馬躍飛,來找女兒馬悠,說是一年前失聯的。
越南人見她看得仔細,忍不住說了句:「那老頭來幾天了,見人就發,我也拿過。」
易颯正想說什麼,鐵皮船拐了個彎。
眼前出現了一幢兩層的船屋,二樓的大門敞著,門兩邊貼大紅紙毛筆字的對聯,不知道是為了省紙還是在國外一切有那麼個意思就行,兩邊加起來才八個字。
四季吉祥,一帆風順。
橫批是出入平安。
門楣下懸了個葫蘆,銅葫蘆,代表「福祿」,也代表「懸壺濟世」。
易颯低頭往船艙里看,想找塊小石頭。
這一帶,只少數幾個人知道,那葫蘆里,還有幾丸銅丹藥,葫蘆的製作者顯然是務求細節逼真,看不見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這葫蘆當門鈴用,砸塊小石子過去,扔中了,會叮呤咚嚨響。
可惜船艙里沒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陳禾幾!」
很快,門裡匆匆走出一個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風涼對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燈籠褲,頭髮飄飄的,長到脖子,但一低頭,腦門至頭頂心那一塊油光鋥亮,都禿了。
陳禾幾,就是拆字的陳禿,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隱晦地點明本質,又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頭向著易颯揮手,語氣里不無驚喜:「伊薩,你回來啦?」
鐵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邊,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樓。
易颯爬上梯子,陳禿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這兒視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颯四下看看,問他:「我的烏鬼呢?」
陳禿笑嘻嘻的:「你來。」
他引易颯走到邊沿處,從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樓層板盡頭圍起一圈鐵網欄,裡頭橫著兩條笨重肥厚的暹羅鱷,一大一小都趴伏著不動,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陳禿說:「餵了我的阿龍阿虎了。」
說完,自以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颯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細且長,那目光,讓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陳禿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號。
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惹她是件很不聰明的事。
他馬上解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烏鬼在屋裡,喝大酒呢。」
易颯走進屋裡。
這個社區「診所」,更像個搞藥品批發的黑超市,中間一張帶抽屜的破辦公桌,靠牆那幾面都是貨架,一層一層,頂到天花板,每一層都放許多塑料抽盒,裡頭盛著膠皮手套、醫用紗布、針管注射器、感冒藥等零零總總醫用品,有中文標籤的,也有亂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陳禿是怎麼搞到的,易颯從沒問過,反正貓有貓路,狗有狗道,這兒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總有層出不窮路數。
辦公桌腳下,有隻魚鷹,體長將近一米,濃黑的羽毛如密集魚鱗,泛金屬色冷光,嘴巴是金黃色,扁長,像帶鉤的老虎鉗,眼睛卻是綠瑩瑩的,活脫脫兩盞小燈泡。
魚鷹,也就是俗稱的鸕鶿,中國古代也稱它「烏鬼」,杜甫有句詩說「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詩里的「烏鬼」,指的就是魚鷹。
早些年在國內,馴養魚鷹捕魚的人很多,因為低投入高產出:一頭魚鷹每天能捕鮮魚二十來斤,吃的十分之一還不到,所以售價很貴,抵得上一頭小牛犢。
但後來就漸漸沒落了,因為捕魚技術的進步,也因為魚鷹捕魚有點竭澤而漁,破壞生態,越來越多的省份把它列為「非法漁具」,現在的魚鷹,基本成了旅遊景區的表演道具,攝影師尤其喜歡拍攝夕陽下漁夫撒網魚鷹蹲舷的照片,大概覺得這場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這隻,應該是魚鷹中的極品,當得起「烏鬼」這詭異霸氣的古名稱,它面前有隻粗糙的淺口陶碗,以前農村上墳時供的那種,裡頭盛著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遙。
易颯上前兩步,握住烏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來,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來,甩了甩胳膊,說:「不錯,沒輕。」
陳禿表功:「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飽,我還從越南人那裡買魚餵它。」
易颯嗯了一聲,掏出兩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貨。」
陳禿說了聲「得嘞」,半跪下身子,從一邊的貨架底下拖出兩大瓶液體藥劑,一手攥一瓶的瓶頸,卯著勁提擱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貼著的標籤全是螞蟻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颯懶得看,問陳禿:「是最好的?」
陳禿拿手拍拍瓶蓋,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當然。」
他壓低聲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針,放倒只藏獒沒問題,八針,棕熊都倒。像你盜捕野象,頂多十針的量,別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颯從來沒說過要這玩意是幹什麼的,但獸用麻醉劑,每次還這麼大量,東南亞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沒那麼多大型獸,他用腳趾頭猜,都知道是進叢林盜捕野象的。
雖然每次說時,她從沒承認過。
但也沒否認啊。
這次也一樣,只說了句:「給點贈品。」
說完了,也不經他同意,從貨架邊吊掛的那捆厚塑膠袋裡拽下一個,搓開了,在抽盒間隨手翻撿,陳禿無所謂,女人嘛,就是愛占小便宜。
易颯忽然想起了什麼:「我剛在岸上,看到一個中國老頭。」
陳禿說:「來好幾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帶來找我了。」
他為自己在社群華人間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說是來找自己女兒的,還留了一摞尋人啟事給我,請我幫忙散給看病的。」
「怎麼找這來了?」
「他女兒給家裡寄過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莊,他沿大湖找了大半個月了,看咱們這最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