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颯正看得愣神,又是兩聲水響,兩個人,如同兩發炮彈,自水上一路沉下來。
易颯心裡一寬:目前來說,進了水,總比困死在土層里來得強,哪怕都是死,至少也死得晚些。
她提勁上浮,看到那兩個人,一個是易雲巧,一個是丁長盛。
易雲巧還好,到底是水鬼,臨危不亂,丁長盛就要張皇多了,手腳亂擺,如被扔下湯鍋的螃蟹,還吞了兩口水。
是三姓的人,至少能在水下憋個四五分鐘,易颯先不去管他,繼續上浮:如果沒記錯,漂移地窟是個巨大的穹洞,洞頂凹凸不平——而水面總是平的,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性這洞並沒有被填得一絲空隙都沒有,水面哪怕距離頂部只有不到10cm,那也是空間,有空間就有空氣,那些非水鬼的三姓,就多一線生機。
這一過程中,不斷有人往下沉落,易颯無暇細看,但一直在心裡默數:一共十一響,加上先下來的她、丁長盛和易雲巧,那就是只有十四個人暫時平安。
易颯頭皮發炸:前隊後隊,加起來二十來輛車,六七十號人,居然一下子折了接近八成的人手——這一役,簡直跟96年那次同樣慘烈。
她一路浮到最上頭,這個位置不行,山岩下凸,幾乎緊連著水,易颯耐心地一邊伸手上探一邊往邊側移動身子,終於摸到一塊上凹的所在,把大半個腦袋探出了水面。
還好,這一處大概有桌面那麼大,放兩三個人在這喘氣應該沒問題,只要再多找到兩處,下來的人都可以先歇口氣了。
易颯水中翻了個身,頭下腳上,復又下潛。
先穿過那片懸浮的屍群,不少人還睜著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死了。
下頭就雜亂了,很多人嗆水,主要是事發突然,沒來得及憋一口氣,讓人稍感安慰的是水鬼都在,正設法拽起那些不斷下沉的人。
易颯往下打水鬼招:手直直豎起朝上畫了個圈,然後比「ok」的手勢——其實古版應該是挑大拇指,代表往上有活路。
下頭的人都看懂了,有餘力的就自己上浮,沒力氣的就由水鬼拽著往上,易颯順手也撈拽了一個,迅速改嚮往上。
一番忙亂之後,終於在穹洞頂部找到了三處上凹的所在,把人分別安置了過去,除了水鬼,其他人都元氣大耗,拼命拿手攀住滑溜的壁岩,口鼻探出水面喘氣、身子懸吊水中,活像釣魚時魚鉤上吊著的餌。
易颯安置完最後一個,再次潛入水中,看到丁玉蝶招手示意她過去。
原來水鬼也聚在了一處,倒不為喘氣,而是為了方便說話。
易颯循向過去,把頭伸出水面,看近處「漂」著的三個水淋淋腦袋,丁盤嶺、易雲巧、丁玉蝶,又看上方的山岩上凹,像個圓鼓的鍋蓋,覺得這場景頗似北方人蒸面點:鍋蓋一掀,四個頭大的饅頭,說的就是現在了。
有點想笑,但處境慘烈,笑不出來。
丁盤嶺一開口,她更笑不出來了。
「折了多少人?」
易雲巧和丁玉蝶都沒概念,易颯吸了吸鼻子,儘量言簡意賅,不帶感情:「加上我們,活了十四個,水裡漂著的大概十五六個,其它人,應該都在……地里了。」
易雲巧打了個寒噤:「好險哪,虧得我聽到你那句『別亂動』,我就看著我一路往下掉,上頭一路往下封——一旦拼死掙扎,可能立馬就封住了,那得死得多慘……」
忽然瞥到丁盤嶺面色死灰,趕緊住了口。
丁盤嶺沉默了會,才嘶聲說了句:「是我大意了,我的錯,都是我的帳。」
易雲巧沒吭聲,她之前對易颯說的那句「這次怎麼讓丁盤嶺領頭了呢,憑什麼啊」看似是信口一說,其實多少反映了點真實心意:機會均等,她跟丁盤嶺一個輩分、一個資歷,憑什麼不提攜她上呢?
現在才發現,領頭的是要擔責任的,一步失誤,那真是……
她貪戀領頭的風光,但自忖扛不起這種責任。
丁玉蝶說:「嶺叔,這也不怪你,地窟地窟,都以為在地下,誰知道它能到地上作怪啊,我連喊都沒來得及喊一聲,就下來了。」
丁盤嶺搖了搖頭,喃喃了句:「上當了。」
上什麼當?丁玉蝶一臉莫名。
易颯倒是想到了:「這可能就是它的計劃,還記得盤嶺叔畫的那個行為圖嗎?」
上一次,她們只列到了第五階段「再下漂移地窟」,丁盤嶺差不多理清了前因後果,又指出太歲一直是「守勢」,弱者的典型特徵,然後喊話說「不如亮底牌吧」、「也該有個了斷了」。
「上次是丁磧、宗杭,還有我下的地窟,全程都很順暢,沒有危險、沒有異動,讓我們覺得,漂移地窟就是個地窟,裡面有個太歲,僅此而已。」
「如果這是它的誘敵之計呢,先藏起獠牙,留了後手,只給我們看它蠢笨的一面,降低我們的警惕,然後出其不意,等我們人員聚齊了之後,來一次一擊必中的圍剿。」
這一次,算是精銳盡折了,雖然姜太月和丁海金還在——但兩個奔八十的老頭老太,其中一個心臟還搭了橋,不可能再組織起像樣的追查了。
丁盤嶺嘆息:「是啊,是我大意了,我怕它會有異動,還吩咐丁磧去採買裝備,就是想保證我們的安全,丁磧沒到之前,我是不準備犯險下地窟的……」
誰知道,一個個的,居然在地面上著了道。
說到這兒,苦笑著抹了把額上的水珠:「大家做好心理準備吧,可能出不去了。」
掉落得都太突然了,手裡除了烏鬼匕首,幾乎什麼都沒有,再加上完全不知道地窟的出口在哪兒,知道了也爬不上去……
易颯咬住嘴唇:「不是還有丁磧嗎?」
丁盤嶺笑了笑:「別說丁磧找不到地窟,就算找到了,他一個人怎麼下來?他是絕戶,連水葡萄都不算,怎麼下水呢?再說了,你覺得丁磧會拼了命地找我們嗎?這個人……想他做事,是要有交換條件的,我不覺得他靠得住。」
丁玉蝶聽得一顆心砰砰亂跳。
不是的,他也留了一手,外頭不止丁磧,還有宗杭,就是不知道宗杭有沒有那個能力應對這一切……
丁盤嶺忽然想起了什麼:「大家都在休息,水裡安排崗哨了嗎?」
雖然現下潰不成軍,但必要的防守還是要做的:可別有什麼東西偷偷靠近,突施襲擊。
易雲巧說了句:「我去吧。」
她身子一沉,頭剛浸入水中,忽然覺得不對。
水好像動了。
易颯也察覺到了,這情形跟上一次相同,都是似乎開了個出水口,然後水位驟降,宗杭就是因為這個被水流裹得直衝出去,險些被太歲給夾死……
她大叫:「穩住了!大家互相抓住!」
話剛落音,水位就開降了,人都在水裡,完全控制不了自己,都隨著水流往同一個方向疾沖了過去,好在易颯叫得及時,各人動作也迅速,胳膊勾胳膊腿勾腿的,先是四小群,疾漂滾翻的時候又成功設法抓勾在了一起,像遭了洪水的蟻群那樣牢牢抱成團,外圍的都拿了烏鬼匕首在手,遇到嶙峋些的山岩就又扎又勾,借著阻力抓攀,就這樣連攀帶爬的,一個個都壁虎樣攀上了山岩,低頭看腳下急涌的水流。
那些原本懸浮的屍體,像順流飄滾的圓木,都向著盡頭處急沖而去。
盡頭處的,那是……
太歲。
依然是那個半開腦殼的形象,外殼包覆著息壤,中間是蠕動著的巨大肉塊,但這一次,水位比上次降得還要低,露出了底下的息壤,那些屍體漂流到那兒之後,腦袋像是被吸進去了,只余脖子以下的部分,還在水面上來回晃漂著。
這場景讓人頭皮發麻,有好幾個人失聲叫了出來:「這是幹什麼!它想幹什麼?」
易颯正想喝令他們冷靜點,目光突然被別的什麼吸引了過去。
那是邊沿上包覆著的息壤,正慢慢延伸出一條長長的觸手。
息壤本身就是可以無盡生長的,那觸手大概手臂樣粗細,於半空中漸逼漸近,像優雅彎勾的天鵝細頸,在眾人身前不遠處頓了幾秒之後,慢悠悠忽上忽下,端頭一時對準了這個,一時又對準了那個。
這下,不用易颯開口了,整面石壁上鴉雀無聲,只余或輕或重的喘息。
過了會,那端頭對準了丁玉蝶,這還不夠,幾乎是眾目睽睽之下,端頭瞬間尖利,那架勢,猛然一紮的話,怕是能扎透石壁。
丁玉蝶心裡暗罵了句「臥槽」,這是看他美嗎,怎麼第一個挑中他了?
丁盤嶺壓低聲音:「丁玉蝶,你要注意躲啊……」
話還沒說完,那根息壤閃電般扎將過來,好在丁玉蝶早有準備,一手扒住凸出的岩體,手臂用力,身子往邊側猛盪了過去。
息壤真地扎進了石壁,然後倏然拔出,但接下來,它就不挑人了,幾乎是雜亂無章地向著石壁上陡然掃刺,眾人或避或挪,應對不暇,有人已經撐不住,手臂脫力,撲通墜入水中,這一下倒提醒了丁盤嶺,他大叫:「跳!往水裡跳!」
也只能如此了,易颯一咬牙,手臂一松,身子往下急墜,行將接近水面時,腦後忽起風聲,她後腦勺發涼,還以為要糟糕——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那聲勢跟她擦身而過,旋即有慘叫聲揚上半空。
落水時,易颯抬頭去看,看到有個人被那根息壤刺穿胸腔,卷向高處,然後甩飛了出去——而落下的地方,恰好是那些屍體的所在,然後被水勢一帶,腦袋同樣被吸了進去。
那根息壤重又探了下來。
易颯小腿都有些抽筋了,迅速潛入水中,不止是她,其它十二個人也一樣。
但沒用,這水稱得上清澈,而且因為息壤的關係,還頗為光亮。
那根尖利的息壤,在水面之上徘徊不定,忽而前探、忽而後拱,像是在捋臂張拳,時刻都會發起攻勢。
易颯咽了口唾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抖得厲害,覺得身周的水都在微微震顫。
她忽然發覺,自己和身邊的這群人,都好像魚啊。
而那根息壤,就是尖利鋥亮泛著寒光的魚叉。
魚群在水中瑟瑟發抖,等待著避無可避的圍捕,說的就是現下這種情形了吧。
正想著,水面上攪起震盪。
是那根息壤扭曲著鑽探了下來。
***
丁磧開著車,車速已經很快了,宗杭還嫌不夠:「快點,再快點。」
丁磧斜乜了一眼副駕駛上的宗杭:他打著大手電,半個身子都已經探了出去,就是為了查看就近的這一片有沒有洞口。
前頭就到山腳下了,丁磧說了句:「注意了啊,沒路了,回拐了。」
他猛打方向盤,宗杭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回車裡,幸好早有準備,胳膊上事先套了安全帶。
他咬牙瞪丁磧。
丁磧感覺到了,說了句:「我提醒過你了。」
又說:「怎麼說啊,回去了啊,周圍十幾里都看過了,你不會是想讓我把方圓千八百里繞個遍吧。」
宗杭冷笑:「你就希望他們死是吧?易颯死了,再也沒人追著你要你給陳禿一個交代了,你乾爹死了,也再沒人指手畫腳指派你做事了。」
丁磧嗤笑一聲,說:「別把人想那麼壞啊,多看看人身上的閃光點:你連車子都不會開,還不是靠我載著你到處找?不然光靠你兩條腿,這方圓十幾里,到天亮都找不完。」
頓了頓又補一句:「不過你說的這種情況,客觀上看,對我來說確實不賴。」
媽的!
宗杭氣血上涌,又強行勒令自己忍住:丁磧不是重點,以後多的是機會跟他算帳,現在一分一秒都寶貴,要集中精神,去思考最關鍵的事。
地窟的出口在哪呢?
理論上說,它已經「漂」到這了,不可能馬上漂走,地窟既然在底下,這個口也許會開得隱蔽,但不該開得太遠……
到底在哪呢,營地里里外外他都看過了……
他緊張地看手機上的時間,過夜半了,再有五六個小時,這地窟可能真的就找不到了……
遠遠的,營地的光亮又遙遙在望,營地外側有兩長溜黑魆魆的車駕,那是前隊駕駛的車輛以及他們今天剛開來的車子……
宗杭腦子裡驀地一閃,真他媽跟閃電掠過、一切纖亳痕跡無所遁形似的。
他大叫:「車子底下!車子底下!停車!停車!」
丁磧急剎車,看著車門打開,宗杭幾乎是摔滾了下去,然後手足並用,連滾帶爬地沖向最近的一輛車子,手電打向車底,然後迅速轉到另一輛。
丁磧覺得好笑:這麼拼命幹嘛呢,這世上有哪個人是不能死的?哪個人非活不可?沒及時趕上也就過去了,如此而已。
他打開車前屜,從煙盒裡抽了根煙點上,深吸一口,又很放鬆地慢慢吐出。
高原上夜空清冽,星星都很明晰,一顆一顆,近在眼前,這一口煙氣,籠住了不少星子,讓他有奇異的滿足感——要知道在億萬光年之遙,這些都是不輸於地球的大星,現下就像一撮細碎芝麻,讓他吐一口煙就遮住了。
他興致勃勃,又深吸一口煙氣,正待吐出繼續這自欺欺人的遊戲,不遠處忽然傳來宗杭興奮到嘶啞變調的聲音:「找到了!這裡!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