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一定只有一個,但現在,推導出的可能已經有三個了。
一、上一輪人類。
二、上一輪人工智慧。
三、未知,只知道它編了一個假的故事,把池水攪混,以矇混所有人。
易颯把三條都列在紙上。
私心裡,她當然希望是前兩者,畢竟她死了那麼多腦細胞,費了那麼大勁,才整合出一個故事,現在突然全部推翻,渣都不給她剩,實在心有不甘。
但宗杭說的也很有道理,除非能證明「它們」根本沒撒謊,一旦有撒謊的可能,那到底是部分撒謊還是全部撒謊,可就不好說了。
還以為塵埃落定了呢,哪知大蓬灰土散去,現出三條岔路來。
易颯沉默了會,把字紙揉成團:不管真相是哪一個,一定跟她身體近期出現的異常有關,之前還心存僥倖,現在看來,是徹底沒法置身事外了,宗杭也沒法事不關己,他和她是一樣的——她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早晚而已。
宗杭小心地斟酌著她的臉色:「易颯,事情又不對了是嗎?」
易颯故作輕鬆:「也不一定……我約丁盤嶺見個面,問問漂移地窟的情況,要是能把漂移地窟給搞清楚,事情應該就差不多了。」
她撥了丁盤嶺的電話,那頭不知道什麼原因,一直沒人接,只好先編輯了條長簡訊過去。
***
兜轉了一圈,忽然發現可能還在原點,竹籃打水,緣木求魚,擱誰都不會有好心情。
宗杭也怪沮喪的,再加上臨睡前,他無意間瞥見,易颯在頸後墊了塊折好的小毛巾。
這意味著,那血多半是她自己流的,她只是不想提。
宗杭翻來覆去睡不著,到半夜時爬起來,就那麼悶頭在床上坐著。
大一點的城市,即便是夜晚,外頭也燈火通明,賓館的窗簾遮光度一般,整個房間浸在夜深人靜模糊的街燈黃里。
易颯都睡醒一覺了,無意間翻身,心頭一跳。
她看到宗杭跟個塑像似的,垂著頭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易颯看了會,確信不是自己眼花:「宗杭,你怎麼還不睡覺啊?」
宗杭茫然抬頭。
他坐久了,有點精神恍惚,居然覺得這聲音像是從天上飄下來的,好一會兒才發現是她:「你睡醒啦?」
易颯拿過枕邊的手機看了看。
快凌晨三點了,丁盤嶺一點多時回了信息,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只不過她睡前開了靜音,沒聽見。
她把手機塞進枕頭下,從自己床上爬到宗杭床上,也沒去開燈:覺得這亮度剛剛好,看不清臉,隱秘、舒服、自在。
「想家了?」
「不是。」
「那在想什麼啊?」
宗杭抬起頭:「易颯,你不會出事吧?」
易颯猜到了他指的是什麼:「能出什麼事啊,我不是也會爆血管嗎?有時候,血管太脆弱,崩了,就流點血唄,小事。」
宗杭半信半疑:「你可不要騙我。」
易颯奇道:「我老騙你嗎?」
她雙手疊在頸後,向後倒臥到床上,這床墊子真軟,墊子裡的彈簧震動,帶得人的身體一晃一晃的。
「再說了,就算我出事,也不關你的事兒啊,你還不是飯照吃,覺照睡,該幹什麼幹什麼嘛。」
宗杭急了:「誰說的?那我……我很擔心的。」
哦,是嗎?
易颯斜抬眼看他,光太暗,看不清,只能看到他身體的輪廓——連輪廓都是急眼和生氣的姿態。
「擔心我幹什麼啊?我對你很好嗎?當初我還把你賣了十美刀呢。」
宗杭一下子笑了。
人認識久了真好,好多事都成了往事,每次提起來,都有不同的心情。
「你當時為什麼賣我啊?我這張臉,一看就是個好人。」
易颯說:「你給我看到臉了嗎?你一鑽進來,就給我看了個屁股,我哪知道你是不是好人。」
說著拿手拍拍床面:「你躺下說話吧,坐著累不累啊。」
可以躺下嗎?宗杭一顆心砰砰跳,猶豫了會才束手束腳地側躺下來。
這距離剛剛好,可以看見她的眼睛,墊子柔軟,棉織物熨帖光滑,燈光昏暗,屋裡屋外都安靜,窗外偶爾傳來疾馳而過的車聲,這世界,永遠有人靜默安枕,有人形色匆匆。
宗杭覺得,自己可以這樣躺一輩子,躺成化石,幾萬年後被人挖出來,人家看到的也一定是塊幸福滿溢的化石。
易颯喃喃:「還有啊,當時心情也不好……」
她忽然想起來,又快19號了,這兩天得想辦法搞幾針獸麻。
「易颯,等漂移地窟的事情結束了,你就回柬埔寨了是嗎?」
「嗯,不然去哪啊。」
「可以去我家裡玩啊。」
成天推薦他家,整得跟他家是不可錯過的旅遊景點似的。
「你家裡有什麼好玩的啊?」
「有一棵雞蛋花樹,可大了,開滿花的時候特別漂亮,坐在樹底下吃糖炒雞蛋,特別舒服。」
說到這兒,宗杭很滿足地吁了口氣。
小時候,他是偏安靜的小朋友,不鬧騰,童虹忙著和朋友打麻將的時候,嫌他在邊上礙事,就給他炒一碟糖炒雞蛋。
他會興奮地把兒童塑料小桌子和小板凳拖到雞蛋花樹下,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口一口地吃。
那是最美好的時刻,樹冠很大,綠蔭如傘,傘上密密的鵝黃雞蛋花,從濃密樹縫裡漏下來的陽光,在地上打出一枚枚發亮的小硬幣。
他會在樹下跑來跑去,清理碎枝枯葉,繞著樹畫個大圈,以示這是他的地盤,童虹和宗必勝都不能進。
童虹查了書,約略知道這是小朋友的「自我領地」意識,於是很配合地站在圈外佯裝敲門:「杭杭,媽媽能進來嗎?」
「不能。」
不能就不能吧,童虹以為是小朋友不愛和大人玩,後來才發現,有小夥伴來家裡玩,宗杭也不讓人靠近他的雞蛋樹。
他就喜歡一個人在樹下頭坐著,傻樂。
這是珍貴的私藏,不捨得分給別人,然而現在,想跟易颯分享。
那種……所有的秘密,都想讓你知道的感覺。
……
他豎起耳朵等易颯的回答。
等了很久,才等來她語焉不詳的一句:「那我……考慮考慮吧。」
儘管夜色昏暗,不怕別人看到他的臉,宗杭笑的時候,還是把臉偷偷埋進了被褥里。
井袖的話,他聽進去了,覺得是該勇敢一點。
先定一個小目標。
最遲,遲不過雞蛋花樹下。
***
丁盤嶺約的是早餐,門面挺大,人卻不多,倒是談事情的好地方。
三人占了好大一個卡座,邊吃邊聊。
先聊起漂移地窟,丁盤嶺給易颯看了張軌跡圖,頗像壓扁了的螺旋:「我們把找到的地旋連了一下,大致上是這個形狀。」
又拿筆在上頭一處打了個三角:「現在重點關注這兒。」
光看圖看不出什麼,易颯索性開門見山:「漂移地窟的『地開門』,多久開一次啊?一次又開多久?萬一這幾年都不開,我們就這麼等著嗎?」
丁盤嶺笑了笑:「沒法給你確切的答覆,我只能把我們猜測的講給你聽。」
又是猜測,當然,現在一切不明,也只能是猜測。
「我們現在懷疑,漂移地窟的『開門』,其實很頻繁,之所以這麼多年都沒被人發現,有兩個原因。」
「一是它地處三江源,而三江源是無人區,長期無人居住;二是根據『風沖星斗』這句話,它應該是在夜裡『開門』,你想,即便有人進了無人區,也很少在夜裡活動吧?即便在夜裡活動,又未必正好撞上——機率一小再小,所以大家才會有錯覺,覺得漂移地窟很難找、地開門的次數少。」
易颯只把「頻繁」兩個字聽進去了:頻繁就好,次數多就意味著機會多。
「至於一次開多久……也很難說,只知道肯定撐不到天亮。我和長盛他們商量,一致覺得過去等比較保險,萬一這兩天前方有發現,通知到我們,等我們趕過去,它已經閉合了,那這次地開門的機會就白費了。」
易颯沒意見:「在哪等都是等,我可以的……還有就是,盤嶺叔,關於那個推論,你是怎麼想的?」
丁盤嶺正要說這個。
「你那個部分撒謊和全部撒謊的說法,挺有意思的。說真的,之前我只想到了部分撒謊,也猜測想來的會不會是人工智慧,全部撒謊這種情形,倒真沒想到過。」
是嗎?這麼多老江湖都沒想到?宗杭對自己的智商有點刮目相看了:也不是那麼差嘛。
「我想到半夜,也查了不少資料,現在我傾向於認為:漂移地窟里的東西,既不是上一輪人類,也不是人工智慧。」
易颯一愣:「為什麼啊?」
三種可能,按說機會均等,他怎麼就直接傾向於最後一個了呢。
丁盤嶺想了想:「我先給你解釋一個理論,叫奇點理論。這是根據人類的技術發展史總結出來的觀點,認為技術發展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極大而接近於無限的進步——這個不難理解吧?」
易颯點頭。
不難理解,人類近些年的發明創造和突破,確實超過了之前數千年的總和,還有人認為,真正的科技大爆炸還在後頭。
「這個理論還說,後人類時代的智能和技術我們根本無法理解,就像金魚無法理解人類的文明——就是這句話,忽然提醒了我。」
他看向宗杭:「你回憶一下你腦子裡出現過的那些畫面,所謂上一輪、更先進的文明,那些男人女人,穿的衣服、留的髮型、用的東西,很難理解嗎?跟我們有區別嗎?」
宗杭皺起眉頭,假裝正在努力回想。
而真正在回想的,是易颯。
沒區別,那些辦公室里的男人女人,都像職場精英,女的妝容精緻,男的西裝革履,手邊不是電腦手機就是紙筆,科學家穿的防護服,也是影視里見到過的那種,換言之,每一樣東西,現實社會中都有……
借著桌子的遮掩,她悄悄伸出手,在宗杭腿上寫了個「no」。
宗杭咽了口唾沫,震驚的表情都很到位:「沒有。」
「說的話呢,哪國語?」
「普……普通話。」
丁盤嶺說得意味深長:「我們現在,跟八-九十年代的人的衣著、髮型、妝容乃至說話都有區別,上一輪文明,反而跟我們沒區別,不覺得很奇怪嗎?」
「現在想想,只聽描述,整個故事像市面上的三流科幻小說;即便加進畫面,也像隨便哪個劇組都能拍出來的拙劣科幻劇。」
易颯吃不下飯了:「就是我被耍了唄,對方編了個瞎話,我還當成聖旨樣到處傳達。」
真想罵上兩句泄憤,又顧及丁盤嶺是長輩,不好太造次。
丁盤嶺微笑:「也不用太喪氣,颯颯,沒有人可以完全撒謊而不留任何痕跡,它這一番布局,已經暴露了很多東西了。」
是嗎?
易颯將信將疑:「它暴露什麼了?」
丁盤嶺說:「文盲是編不出上一輪文明和人工智慧這樣的故事的,想拿這些素材說事,首先得知道這些東西,然後整合,並且預知這樣的故事會產生的影響,所以,對方要麼是人……」
怎麼會是人呢,金湯穴以及那一套程序,壓根不像人的手筆。
「……要麼,至少具有跟人對等的智慧。」
「另外,它如果擁有絕對實力,根本不需要編織迷局,編織得越精密、越用力,就越說明它沒那麼大的能耐。所以颯颯,不管它是什麼,我敢肯定它也怕暴露、怕被我們識破,不怕的話,早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