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之二

  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窗外已經晨光微現。閱讀

  與少年時代的那個生日之夜相同,一夜之間,我已不再是昨天的我,失去的太多,一時間反而不知失去的是什麼,只感覺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被掏空的虛弱的軀殼。

  「你還接著聽下面的事嗎?」丁儀兩眼通紅,醉意朦朧地說。

  「哦,不,我不想聽了。」我無力地說。

  「是關於林雲的事。」

  「林雲?她還能再有什麼事呢?說下去吧。」

  在宏聚變發生後的第三天,林雲的父親來到了聚變點。

  這時,那三百多個被捕獲的弦大部分已經被釋放回大氣中,當吸附它們的電磁鐵被斷電時,那些弦都在空中舞動著快速飄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用於研究的三十多個弦則被轉移到更安全的存貯地點。基地的人員也大部撤離,這片在兩個世紀中兩次釋放巨大能量的戈壁灘再次沉寂下來。

  陪同林將軍來到聚變點的只有許文誠大校和丁儀,比起不久前在弦問題會議上的樣子,林將軍現在明顯憔悴了許多,也老了許多,但他仍堅強地支持著自己的精神,給人一種未被摧垮的感覺。

  他們來到宏聚變形成的那面巨鏡邊緣,鏡面已落上了一層薄薄的沙土,但仍然平滑光潔,上面映照著長空中滾滾的流雲,仿佛是墜落在戈壁灘上的一片天空,又仿佛是通向另一處時空的一個窗口。林將軍一行人默默地站立著,這個世界的時間仿佛已經停止了流動,而在那個鏡中的世界,時光在急速飛逝。

  「這是一座獨特的紀念碑。」丁儀說。

  「就讓沙子慢慢把它埋掉吧。」林將軍說,他頭上剛出現的幾縷白髮在風中飄動著。

  就在這時,林雲出現了。

  是警衛員拉槍栓的嘩啦聲驚醒了每個人,當他們抬頭看時,看到林雲遠遠地站在四百米之外的巨鏡的另一端,但就在這麼遠的距離上,每個人也都能認出是她。她邁步走上了巨鏡,向這邊走來。林將軍和其他人很快發現她是真實的林雲,不是一個幻影,因為他們聽到了她在鏡面上清脆的腳步聲,這聲音像一個秒針在走動;還可以看到她在鏡面上的一層薄塵中踏出的一行清晰的腳印。流雲仍然從寬闊的鏡面滾滾而過,她就行走在流雲之上,不時抬手拂去被戈壁的寒風吹散到額前的短髮。林雲穿過整個鏡面走近後,可以看到她的軍裝很整潔,像新的一樣,臉色有些蒼白,但目光清澈而平靜。她最後在父親面前站住了。

  「爸爸。」她輕聲呼喚。

  「小雲,你都幹了些什麼?」林將軍說,聲音不高,透出深深的悲哀和絕望。

  「爸爸,您看上去很累,坐下說吧。」

  林將軍慢慢坐在警衛員搬過來的一個原來裝試驗設備的木箱上,他看上去真的很疲憊,也許在他漫長的軍旅生涯中,是第一次顯露出這種疲憊。

  林雲對許大校和丁儀微微頷首致意,並露出一絲他們熟悉的微笑,然後她對警衛員說:「我沒帶武器。」

  林將軍對警衛員揮了一下手,後者對著林雲的槍口慢慢垂下來,但手指仍沒有離開扳機。

  「爸爸,我真沒有想到宏聚變的威力竟這樣大。」林雲說。

  「你已經使三分之一的國土失去了防禦。」

  「是的,爸爸。」林雲說著,低下了頭。

  「小雲,我不想責備你了,都晚了,這已經是一切的終點。我這兩天唯一在想的是,你怎麼走到了這一步?」

  林雲抬起頭來,看著父親說:「爸爸,是我們一起走到這裡的。」

  林將軍沉重地點點頭,「是的孩子,我們一起走到這裡的。這段對你來說不算短的路,好像是從你媽媽犧牲時開始的。」將軍眯起雙眼看著鏡面上的藍天和流雲,仿佛在注視著往昔的時光。

  「是的,我記得那個夜晚,那是中秋節,也是星期六,軍區幼兒園裡就剩我一個孩子了,我在院子裡坐在小凳兒上,手裡拿著阿姨給的月餅,沒有仰頭看圓圓的月亮,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大門。阿姨說:好孩子,爸爸下部隊了,不能回來接云云了,今天云云還得在幼兒園睡。我說:爸爸從來就沒有接過我,媽媽會來接我的。阿姨說:你媽媽不在了,她在南疆犧牲了,她再也不會來接云云了。我雖然早就知道這點,但守候了一個多月的夢直到這時才徹底破滅,在那段時間裡,幼兒園的大門在清醒時和睡夢中總是出現在我的視野里,不同的是,夢中媽媽總是一遍遍地走進大門,而醒著時那裡總是空蕩蕩的……這個中秋之夜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我以前的孤獨和悲哀,一下子都轉化為仇恨,恨那些奪去媽媽的生命、使她在中秋之夜都把我丟在幼兒園裡的人。」

  將軍說:「一個星期後我去接你,發現你總是拿著一個小火柴盒兒,裡面養著兩隻蜜蜂。阿姨怕你被蜇著,曾要拿走火柴盒兒,但你大哭大嚎不給她們,你的那個狠勁兒把她們都嚇住了。」

  林雲說:「我告訴您,我要訓練這兩隻蜜蜂,讓它們去蜇敵人,就像他們用蜂蜇媽媽一樣。我還得意地向您講述了我的許多殺死敵人的想法,比如我知道豬很能吃,就想應該把很多很多的豬放到敵人住的地方,讓豬吃光他們的糧食,把他們餓死;我還想出了一種小喇叭,把它放到敵人的房子外面,它就會在夜裡自動發出很可怕的聲音,嚇死他們……我就這樣不停地想著這類辦法,這已經成了一種迷人的遊戲,讓我樂此而不疲了。」

  「我看到自己的女兒這樣,真的很憂慮。」

  「是啊,爸爸,當時聽完我的話,您默默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從公文包中拿出兩張照片,兩張一模一樣的照片,只是有一張的一角燒焦了,另一張上面有些褐色的痕跡,後來知道那是血跡。照片上是一個三口之家,父母都是軍官,但他們的軍裝與爸爸的很不一樣,戴著當時爸爸還沒有的肩章,那女孩兒歲數和我差不多,是個很漂亮的小孩兒,皮膚白裡透紅,像個細瓷似的,在北方生長的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的皮膚,她的頭髮那麼黑那麼長,一直拖到腰間,好可愛的。她的媽媽也很漂亮,爸爸十分英俊,真是讓我羨慕的一家人。可您告訴我,這是兩個敵軍軍官,都在我們的炮擊中陣亡了,打掃戰場時分別從兩具屍體上找到這兩張相同的照片,現在,中間的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了。」

  將軍說:「我還對你說,那些殺死你媽媽的敵人並不是壞人,他們那麼做因為他們是軍人,必須儘自己的職責,就像爸爸是軍人,也要在戰場上盡職責去殺死敵人一樣。」

  「我記得,爸爸,我當然記得。要知道,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您對我的那種教育是很另類的,不被認可,如果傳出去,足以毀掉您的軍旅生涯。您想挖出我心中那顆仇恨的種子,不讓它發芽,從這一點我就知道您是多麼的愛我,我直到現在也很感激。」

  「但是沒有用了。」將軍嘆息著說。

  「是的,當時我只是對那種叫職責的東西很好奇,它竟能使軍人們互相廝殺而不記恨。但我不行,我還是恨他們,還是要讓蜜蜂去蜇他們。」

  「我聽了你的話很難受,一個孩子由失去母愛的孤獨和悲哀生出的仇恨是不容易抹平的,能消除這種仇恨的,只有母愛本身。」

  「您意識到了這點,有一陣兒,有一個阿姨常來家裡,她對我很好,我們也很合得來。可不知為什麼,她最終也沒能成為我的新媽媽。」

  將軍再一次嘆息,「小雲,當時我多為你想想就好了。」

  「後來,我慢慢適應了沒有媽媽的生活,心中那幼稚的仇恨也隨著時間消退,但那種有趣的遊戲卻從來沒有停止過,種種幻想中的武器伴隨著我的成長。但武器真正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還是從那個暑假開始的。那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您要去南方參加組建海軍陸戰隊的工作,看到我得知這消息後很失望,就把我也帶去了。部隊的位置很偏僻,我周圍沒有別的孩子,在您工作忙的時候,都是您的那些下級和同事們陪我玩兒,他們都是些野戰部隊的軍官,大多沒帶過孩子。他們給我最多的玩具就是子彈殼兒,各種大小的都有,我拿它們當哨吹。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叔叔從彈夾中退出一顆子彈,就鬧著要。那叔叔說這不是給小孩兒玩的,小孩兒只能玩不帶頭兒的。我說那你就把它的頭兒拔掉再給我!他說那就和我以前給過你的那些彈殼一樣了,我可以再給你更多的。我說不行,我就要這個拔了頭兒的!」

  「小雲,你就是這樣,看準一個目標就絕不撒手。」

  「那叔叔被我弄得沒辦法了,說好吧,但這不好拔,我給你打掉算了。他將子彈壓回彈夾,提著衝鋒鎗來到外面沖天開了一槍,指著蹦到地上的彈殼說,喏,拿去吧。我卻沒有撿它,瞪圓了眼睛問彈頭兒去哪兒了?叔叔說飛上天了,很高很高。我說啪一下後面那聲『勾——』是不是它飛的聲音?叔叔說是呀,云云真聰明,說完他又沖天打了一槍,我再次聽到了子彈穿過空氣的呼嘯聲,叔叔說它飛得很快,能穿透薄鋼板呢!我摸著衝鋒鎗溫熱的槍管,過去遊戲中幻想出來的種種武器頓時變得那麼軟弱無力,眼前這個現實的武器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將軍說:「那些軍旅中粗線條的漢子們看到一個喜歡槍的小女孩兒都覺得很可愛,就繼續用槍使你高興。那時部隊上的彈藥管理遠沒有現在這麼嚴,很多退伍兵都能帶走幾十發子彈,所以他們有足夠的子彈讓你玩兒。最後竟發展到讓你開槍,開始還幫你扶著槍,後來全由你自己拿槍打著玩兒了。我知道了也沒在意,那個暑假結束時,你都能自己把衝鋒槍枝到地上打連發了。」

  「那時我抱著槍,感受著它擊發時的顫動,像其他的小女孩兒抱著一個會唱歌的洋娃娃。後來,我又在訓練場上看到了輕重機槍的射擊,那聲音在我聽來不刺耳,倒像一種讓我快樂的歌唱……到了假期結束時,我在手榴彈爆炸和無後坐力炮射擊時都不捂耳朵了。」

  「以後的假期,我也常帶你到一線部隊上去,這主要是想多些時間和你在一起,同時我也覺得,部隊雖不是孩子待的地方,但畢竟是個比較單純的環境,所以你待在那裡也沒什麼害處,但我真的想錯了。」

  「在這些假期中,我又接觸了更多的武器,基層的軍官和戰士都喜歡讓我玩那些東西。他們覺得那些東西是他們的驕傲,依照他們童年的記憶,武器也是一個孩子最好的玩具,在別的孩子只能擺弄玩具槍時,我能夠玩真傢伙是種幸運,教孩子開槍也是他們的一種享受,只要多注意些安全就行。」

  「是啊,我記得那是陸戰隊組建初期,實彈訓練很頻繁,除了親自操作輕武器外,你還見到了更多的重型裝備的實彈射擊,像坦克、重炮和軍艦什麼的,在那座海邊的山頭上,你曾看到過軍艦上的重炮對岸轟擊,見到過轟炸機向海上目標投下一排排炸彈……」

  「爸爸,最令我銘心刻骨的,是第一次見到火焰噴射器,我激動地看著那條呼嘯的火龍在海灘上撒出一片小小的火海。陸戰隊的一位中校對我說:云云,你知道戰場上最可怕的是什麼?不是槍不是炮,是這東西,在南疆戰場上,我的一個戰友被它的尾巴舔了一下,結果他身上的皮一碰就掉下來,活著還真他媽不如死了,就在野戰醫院,他趁人不注意用手槍自我了結了。當時我就想到最後在醫院見到的媽媽,她全身的皮膚也都潰爛了,她的手指腫脹發黑,連用手槍自我了斷都不可能……這經歷可能會使一些人一生遠離武器,卻也會使另一些人迷上它,我屬於後者,恐怖的機器潛藏著一種力量,正是這種力量像毒品一樣迷住了我。」

  「小雲,武器對你的影響我以前也有所察覺,但沒太在意。直到那次海灘靶場上的射擊訓練,項目是班用機槍對海上近岸目標的射擊。這個項目難度很大,因為海上目標起伏不定,輕機槍在海灘上射擊時,支架又容易在沙中陷下去,結果戰士們的成績都不理想。那個上尉連長喊道:你們這幫孬貨,現在讓你們看看,你們連個女娃娃都不如!來,云云,讓這幫廢物開開眼!」

  「於是我趴在沙灘上打光了兩盤子彈,成績都是優秀。」

  「當時,我看著噴火的機槍在你那雙白嫩的小手中穩穩地振動,那是一雙十二歲小女孩兒的手啊,我還看到槍膛的殘氣吹起你那小額頭上的劉海,我看到你的大眼睛映著槍口的火光,還有你目光中的那種狂喜和興奮……小雲啊,我當時嚇壞了,真的嚇壞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您當時拉起我就走,就在陸戰隊員們的歡呼聲中把我拉走了,你憤怒地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以後不許讓我的女兒摸槍!爸爸,我第一次見您生那麼大氣。以後,您再也沒有帶我到部隊上去,在家裡,您抽出很多的時間來和我在一起,即使影響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你帶我涉獵音樂、藝術和文學,開始只是清新怡人的那些,後來就更經典更深入了。」

  「我想培養你一個女孩兒正常的美感,把你的感覺從那種可怕的傾向中校正過來。」

  「您做到了,爸爸,而且也只有您能做到,在當時,您周圍的同事們絕對沒人能有那種能力,您淵博的學識一直是我最敬佩的,而對我花的這些心血,我的感激已經不可能用語言說清了。但爸爸,您在我的心中種下美的花朵,卻沒看看土壤是什麼,這些土壤已經很難更換了。是的,隨著我的成長,我對音樂、文學和藝術之美的認識和敏感已超過了大多數同齡人,而這種能力對我最大的意義,就是讓我在更深的層次上感受到武器之美,我意識到,那些能讓大多數人陶冶性情的美是軟弱無力的,真正的美要有內在的力量來支撐,它是通過像恐懼和殘酷這類更有穿透力的感覺來展現自己的,你能夠從它獲得力量,也可能死在它上面,武器將這種美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從此,我對武器的迷戀便上升到美學和哲學高度,這大概是我上高中的時候,而這一升華,別傷心爸爸,確實是您幫我完成的。」

  「可,小雲,你又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就算武器使你冷酷,也不應該變得如此瘋狂?」

  「爸爸,我上高中後,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後來上軍校,我們接觸的機會就更少了,這期間發生的一些事情您並不知道。比如一件與媽媽有關的事,我從未告訴過您。」

  「與媽媽有關?這時她已經去世十多年了。」

  「是的,那件事對我的影響很深。」

  於是,在戈壁的寒風中,在布滿流雲的天空與它的巨鏡映像之間,同林將軍一起,許大校和丁儀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故事。

  「您可能知道,在南疆戰場上殺死媽媽的那種蜂,並不是當地的物種,它生活在緯度高得多的地區。這就很奇怪了:在前線的熱帶雨林中,蜂類資源是十分豐富的,為什麼要用遙遠的北方的蜂類來做武器呢?再說,那是一種很普通的蜂類,不會成群追著人蜇,更沒有如此大的毒性。這類攻擊事件後來又在前線出現過幾次,造成了一些傷亡,但戰爭很快結束了,這事也就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在我讀碩士的時候,常上簡氏軍事年鑑網站上的一個武器論壇。三年前,我在上面結識了一位俄羅斯女士,她沒有透露有關自己更多的信息,但從談吐來看她絕非業餘武器愛好者,應是一位很有資歷的專家。她的專業是生物工程,與我相距甚遠,但她對新概念武器總體理論的看法很深刻,我們很談得來,並建立了長期的聯繫,時常在網上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兩個月後,她告訴我說已參加了一個國際組織的一支考察隊,赴中南半島,考察越南戰爭時期美軍的化學武器對該地區生態造成的長期影響,約我同去。當時正值假期,我就去了。在河內見面時,我發現她同我想像的不一樣:她四十多歲,身材瘦削,沒有俄羅斯女性的那種粗壯,有一種年齡掩蓋不住的美,很深沉的那種,同她在一起你能感到一種溫暖和舒適。我們隨考察團一起開始了艱苦的考察,到美軍噴撒過落葉劑的漫長的胡志明小道上,到發現過化學武器蹤跡的寮國叢林中。我發現她是個很敬業的人,並且總是帶著一種使命感和獻身精神在工作,她唯一的毛病就是酗酒,一喝起來就不要命。我們很快建立了友誼,她在幾次喝醉之後,斷斷續續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了我。

  「從她那裡我得知,蘇聯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就建立了新概念武器研究機構,叫『總參謀部裝備長期規劃委員會』,她和她丈夫就在這個機構的生化分部工作。我很想從她那裡知道這個機構都做了哪些工作,這才發現她即使在酒醉中頭腦也很清醒,對那些事情隻字不提,一看就是一個在軍方的秘密研究機構待過很長時間的人。後來我問多了,她總算給我透露了一項:這個機構曾對大量所謂具有特異功能的人進行研究,試驗讓他們發現大洋深處的北約核潛艇。但這事早就不是秘密,在嚴肅的研究領域已成為笑柄。不過由此可知這個機構的思想是相當活躍的,這與3141基地僵化的思維方式形成鮮明對比。

  「冷戰結束後,這個研究機構被解散了,加上當時軍隊的境況很差,以前的研究人員紛紛脫下軍裝,到社會上去謀生,但立刻發現這很難,西方的一些類似機構趁機用優厚的條件網羅人才。她丈夫立即退伍了,他離開軍隊後,立刻接到杜邦公司的高薪招聘,對方許諾,如果她願意來,也能得到同樣的待遇,交換條件是新概念武器研究的資料。他們因此爆發了激烈的爭論,她向他表白自己並不是一個完全脫離現實的人,她也想擺脫目前的貧困,也想有舒適的住房和帶泳池的別墅,也想每年去斯堪地那維亞度假,也想讓唯一的女兒受到良好的教育;特別是作為一個科學家,對方提供的優越的研究條件更令她嚮往。如果她是一名民用項目研究人員或者是一名一般的軍用項目研究者,都會毫不猶豫地過去的。但他們所研究的一些東西已經不是那些可以在學術上公開交流的純概念上的武器了,它們現在已接近實用,在技術上十分超前,在軍事上具有潛在的巨大威力,可以決定下世紀各國軍事力量的對比,她絕不能看到自己花費大半生心血研製的東西有一天被用來對付祖國。丈夫說她太可笑。祖國在哪兒?他的祖籍是烏克蘭,而她的祖籍是白俄羅斯,她心目中的那個祖國已分成好幾個國家,這些國家中有些相互之間已幾乎成了敵國。最後她丈夫還是走了,女兒也跟著父親走了,她以後的生活就充滿了孤獨。

  「於是,我對她的親近感又深了一層。我告訴她媽媽在我六歲時就在戰爭中犧牲了,以後,我就一直同記憶中的母親一同生活,直到不久前,媽媽在我的腦海中還是那麼年輕。當我意識到歲月的流逝時,就開始在腦海中描繪媽媽年長的形象,但總也想像不出來;當我看到她時,這個形象突然清晰了,我相信,如果媽媽活到現在,一定像她。聽了我這話,她抱著我大哭起來,哭著告訴我,六年前,她女兒和男友吸毒過量,被發現雙雙死在內華達的高級住宅中。

  「分別以後,我們相互間就多了一份牽掛。在我為了球狀閃電的事與陳博士去西伯利亞,路過莫斯科時,就去看了她。她見到我的驚喜你是可以想像的,她仍是孤身一人住在一間冰冷的老年公寓裡,酒喝得更多了,似乎整天都處於一種半醉狀態中。見到我後她不停地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我讓你看一樣東西……她搬開一堆舊報紙,下面藏著一個外形很不尋常的密封容器。她告訴我,這是超低溫液氮貯存罐,她那微薄退休金的很大一部分都花在定期補充罐里的液氮上了。她家裡放著這麼一個東西讓我十分吃驚,問她裡面貯存著什麼,她說那是她二十多年的心血結晶。

  「她告訴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蘇聯的新概念武器研究機構曾進行過一項全球範圍的調查,調查的內容是收集零散的新概念武器的想法和實踐。首先是想法,收集的範圍十分廣泛,專業情報機構自不必說,很多因公出國的人員都順便帶有這類任務。這種活動有時到了可笑的地步——機構里一些部門的研究人員反覆觀看007系列電影,想從007帶的那些神奇的小玩意兒上捕捉西方新概念武器的蛛絲馬跡。另一方面則是收集在世界上正在進行的局部戰爭中新概念武器的實踐,當時首選的當然是越南戰爭。像越南民間那些帶竹籤的陷阱之類的東西,它們在戰場上的使用效果都被仔細觀察過。而她所在的部門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些南方游擊隊用蜂類作為武器。他們最初是從一些新聞報導上得知這事的,為此,她專程赴越南考察。當時美國正打算放棄越南,西貢政權已搖搖欲墜,越共在南方的游擊戰已演化成規模越來越大的正規戰,她要調查的這類奇特的作戰方式自然不存在了。但她還是接觸了許多游擊隊員,詳細了解了這種武器在戰場上的效果,結果發現新聞報導誇大其詞,她訪問過的所有使用過蜂類武器的游擊隊都證實,這種武器幾乎沒有任何殺傷效果,如果說它真有什麼作用,那完全是心理上的,它使美軍士兵更加感到他們進入的這片國土之陌生之怪異。

  「但她卻由此深受啟發。回國後,他們開始用基因技術改造蜂類,這可能是基因技術在世界上最早的應用了。但頭幾年毫無建樹,因為當時世界分子生物學還處於很原始的狀態,更由於蘇聯在早些年對基因科學在政治上的壓制,使國內在這方面的技術與世界先進水平又有差距。直到八十年代初,他們才取得了決定性的突破:培育出了毒性和攻擊性極強的蜂類。國防部長亞佐夫元帥親自觀看了他們的攻擊試驗,在試驗中,一隻攻擊蜂就蜇死了一頭公牛。這給元帥留下了深刻印象,主持項目的她因此獲得了紅星勳章。這個項目被投入了大量資金,對可用於實戰的攻擊蜂進行了進一步的研究。首先是在識別上取得突破,新培育出的蜂對某些化學物質極其敏感,只要我方人員身上塗有微量的這種識別劑,就能避免誤傷;其次就是攻擊蜂的毒性,除了先前那種毒性極強立刻致死的種類外,還培育了另一種類型,毒性同樣強,但致死延期五至十天,這樣可加重敵方的負擔……這個液氮存貯罐里就存放著十萬個攻擊蜂的胚胎細胞。」

  說到這裡,林雲長出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你可以想像我聽到這些時的感覺,我當時兩眼發黑,幾乎要暈過去。但我還是心懷僥倖地問她,這種東西是否曾用於實戰?其實我早已預料到答案。她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更加起勁地說:在當時,由於柬埔寨戰爭和與中國的邊境衝突,越南人沒完沒了地向蘇聯要武器,讓蘇共政治局煩了,對他們的要求只是應付。當時蘇共總書記向來訪的越軍將領保證,要向越南提供最先進的武器系統,其實指的就是攻擊蜂。當時派她帶著首批十萬隻攻擊蜂去越南,越南人見到他們朝思暮想的先進武器系統就是一窩蜂時,其惱火是可以想像的,他們說蘇聯對站在最前線浴血奮戰的同志進行無恥的欺騙。當時蘇聯的最高領導人確實想敷衍他們,但從她個人來說,不認為他們受騙了。越南人當時並不了解這東西的威力,但他們確實把這批攻擊蜂投入戰場了,並且抽調了基伊得[11]的一支特種部隊來幹這事。投入戰場之前,她對這支部隊進行了一周的培訓,然後就同他們上前線了。我戰戰兢兢地問是哪個前線,柬埔寨嗎?我這時還懷著一絲可憐的希望。她回答說:不是柬埔寨,越南軍隊在那個戰場上是占絕對優勢的;是北線,去對付你們。我恐懼地瞪著她問:你、你去過中越邊境?她說是的。她當然不能到最前邊去,她到了諒山,每次看著那些精瘦的小伙子們把識別劑塗到領子上,五人一組,帶上一到兩千隻攻擊蜂奔向前線……

  「這時她終於發現了我的失態,問:你怎麼了?我們自始至終進行的都是試驗性攻擊,到戰爭結束時也沒消滅你們幾個人。她說得很輕鬆,好像在談一場球賽。如果作為軍人和軍人之間的談話,我確實失態了,就是談到珍寶島,我們也應該是很從容的。但我不想把媽媽的死告訴她,我在她吃驚的目光中跑了出去,她追上來抱住我,求我告訴她她哪兒錯了,但我掙脫了她,獨自一個人在寒冷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轉,那夜下著大雪,我一時覺得這世界是那麼面目猙獰。後來,一輛在街上收容醉漢的警車把我送回了飯店……

  「回國後,我收到了她的一封電子郵件,內容是這樣的:雲,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傷害了你,你走後我好幾天徹夜不眠,始終想不出來,但我可以肯定,這和我的蜂類武器有關。如果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我絕不會向你透露一絲一毫這類事情,但你和我一樣,也是一名研製新概念武器的軍人,我們有著共同的追求,所以我才把這一切告訴你。你哭著走掉的那天夜裡,我心如刀絞,回到住處後,我打開了那個液氮貯存器的蓋子,看著蒸發的液氮的白色霧色在空中飄散。由於機構解散時的混亂,上百萬個攻擊蜂的胚胎細胞因管理不善而死亡了,你看到的這個存貯罐中存放著目前世界上僅存的攻擊蜂的胚胎細胞。當時我真想就這麼坐一夜,讓液氮蒸發完,這樣即使在俄羅斯寒冷的冬天,那些細胞也會很快壞死。我是在毀滅我二十年的心血,在毀滅我青春時代的夢想,這都是因為那個比我的女兒更可愛的中國姑娘恨這些東西。隨著白色氮霧的消散,我的本來就很冷的家裡更冷了,這寒冷讓我清醒過來,我突然明白,這存貯罐中的東西並不屬於我個人,研製它的投資有幾十億盧布,那是蘇聯人民擠出來的血汗,想到這裡,我又緊緊地蓋上了存儲器的蓋子。以後我將用生命保護著它,並最後把它交給該給的人。

  「雲啊,我們兩個女人,為了理想和信仰,為了祖國,走上了這條本不該女人走的人跡罕至的路,在這路上我走得比你長,所以對它的兇險知道得更多一些。自然界中的各種力量,包括人們認為最輕柔最無害的那些力量,都可能變成毀滅生命的武器,而這些武器中有一些之殘酷之恐怖,你不親眼看到是無法想像的。但我,一個你認為像你媽媽的女人還是要告訴你,我們的路沒有錯,我對自己的一生無怨無悔,希望你到我這個年紀時也能這樣。孩子,我已搬到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以後也不會再和你聯繫了,在告別之前,我不送你空洞的祝福,祝福對一個軍人來說毫無意義,我只給你一個警告:那些可怕的東西,可能有一天會落到你的同胞和親人的頭上,落到你懷中嬰兒嬌嫩的肌膚上,而防止這事發生的最好辦法,就是搶在敵人或潛在的敵人前面把它造出來!孩子,這就是我所能給你的祝福了。」

  就這樣,林雲袒露了她一直隱藏很深的精神世界,當其他人都因震驚而沉默時,她顯然感到了一種釋然。這時,殘陽西下,戈壁灘上的又一個黃昏到來了,晚霞從巨鏡映出,給所有人的身上鍍上了一層金輝。

  「孩子,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是各自承擔自己的責任了。」林將軍緩緩地命令道,「現在把你的肩章和領徽摘下來吧,你現在是一個罪犯,不是軍人了。」

  這時,太陽從地平線上落下去,巨鏡暗了下來,像林雲的雙眸,她此時的悲哀和絕望肯定如這夜色將臨的戈壁灘一樣無邊無際。看著她,丁儀的耳邊響起了她在張彬墓前說過的話——

  「我是在軍隊中長大的,除了軍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全身心地屬於什麼別的地方,和什麼別的人。」

  林雲抬起右手,伸向左肩的少校肩章,她不像是要摘下它,而像去撫摸它。

  丁儀注意到,她抬起的手拖著一條尾跡。

  當林雲的手撫過肩章時,似乎一切都靜止了,這是她留給世界的最後形象,緊接著,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很快變成一個晶瑩的影子,然後,量子態的林雲消失了。

  金黃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們不能同時去涉足,

  但我們卻選擇了,

  人跡罕至的那一條,

  這從此決定了

  我們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