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象之四

  回到雷電研究所,我陷入了一種十分消沉的狀態,整天在宿舍中酗酒,昏昏沉沉地打發日子。這天高波來看我,他說:

  「你這人,我只能用愚蠢兩字來形容。」

  「怎麼講?」我懶洋洋地問。

  「你以為離開武器研製就立地成佛了?任何一種民用技術都可能用於軍事,同樣,任何一門軍用技術都能造福於民。事實上,幾乎上一世紀所有的重大科學進展,像航天、核能利用、計算機等等,都是科學家和軍人這兩撥不同路的人在一起合作的結果,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就不懂?」

  「我有我自己的特殊經歷,有別人沒有的創傷。再說我也不信你的話了,我一定能找到一個研究項目,只是拯救和造福生命,而絕不用作武器。」

  「我想不可能吧,手術刀還能殺人呢。不過也好,現在找些事干對你是有好處的。」

  高波走後天已很晚,我熄燈在床上躺下,像最近的每一夜一樣進入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這種睡眠比醒著時更累,因為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夢的內容很少重複,但所有的噩夢都有一個相同的聲音作為背景,那就是球狀閃電飄行時發出的哀鳴聲,像荒野上一隻永恆吹奏著的孤獨的塤。

  一個聲音把我喚醒了,這是「嘀——」的一聲,雖然短暫,但我能從噩夢世界的雜音中將它區分出來,清楚地意識到它來自夢之外的現實。我睜開眼睛,看到房間籠罩在一片詭異的藍光中,這光很暗,不時閃動一下,天花板在這藍光中顯得幽暗陰冷,仿佛墓穴的頂部。

  我半支起身,發現藍光是從我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的液晶屏上發出的。下午,收拾從基地帶回來後多日懶得打開的一個行李包時,發現了這台電腦,就給它接上網線準備上網,但按了開關後,屏幕上仍一片黑色,只出現了幾行ROM自檢的錯誤信息。我這才想起來,這就是那台我曾帶到球狀閃電武器演示現場去的電腦,在那裡它的CPU和內存條都被球狀閃電釋放的能量燒毀了,都變成了白色的細灰,於是我就把它扔在那裡不管了。

  但現在,電腦啟動了,這台沒有CPU也沒有內存條的電腦啟動了!屏幕上顯現出WINDOWSXP的啟動畫面,隨著硬碟發出的輕輕的嗒嗒聲,XP的桌面出現了,那片藍天那麼空靈,那片綠草地青翠得刺眼,看去是屬於另一個詭異的世界,這個液晶屏幕似乎就是通向那個世界的窗口。

  我掙扎著起身去開燈,劇烈顫抖的手好不容易才摸到了開關,在扳下開關到日光燈亮起這短暫的一兩秒鐘,在我的感覺中竟漫長到令人窒息。燈光淹沒了那詭異的藍光,攫住我全部身心的恐懼卻絲毫沒減少。這時我想起了丁儀在分手時留給我的一句話:

  「如果遇到什麼事,打電話給我。」他意味深長地說,還是用那種很特別的目光看著我。

  我於是拿起電話,慌亂地撥了丁儀的手機號,他顯然還沒睡,鈴只響了一聲就接了。

  「你快到我這裡來,越快越好!它……它啟動了,它能啟動,就在剛才……我是說筆記本電腦啟動了……」在這種狀態下我很難把事情說清楚。

  「是陳兄嗎?我馬上過去,這之前什麼都不要動。」丁儀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冷靜。

  放下電話後,我又看了一眼筆記本電腦,它和剛才一樣靜靜地顯示著XP的桌面,像在等待著什麼,XP的桌面像一隻盯著我看的藍綠相間的怪眼,這讓我在房間裡再也待不下去了,於是起身連衣服也沒披就開門走出去。單身宿舍樓的樓道里很安靜,能隱約聽到相鄰房間裡年輕人的鼾聲,我的感覺好多了,呼吸也順暢起來,就站在門口等著丁儀。

  丁儀很快來了,球狀閃電的理論研究將轉移到國家物理研究院,丁儀這些天都在聯繫此事,就住在市里。

  「進去吧。」他看了看我身後緊閉的門說。

  「我不,不進去了,你去看吧。」我說著轉身讓開了。

  「也許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對你來說什麼都很簡單,但我,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揪著自己的頭髮說。

  「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超自然現象,但你遇到的肯定不是。」

  他這句話讓我平靜了一些,像一個孩子在令他恐懼的黑暗中抓住了大人的手,像一個溺水者終於觸到了堅實的岸沿。但這感覺馬上又令我沮喪,在丁儀面前我是個思想的弱者,在林雲面前我是個行動的弱者,我反正總他媽的是個弱者——也難怪我在林雲心中的位置總在丁儀和江星辰之後。是球狀閃電把我塑造成這個樣子,自少年時代那個恐怖的生日之夜後,精神上的我就已定型了,我註定要用一生來感覺別人感覺不到的恐懼。

  我硬著頭皮跟著丁儀進了自己的房間,越過他瘦削的肩膀,我看到桌上的電腦已進入屏保程序,是那種星空圖像,屏幕上黑了下來,丁儀動了一下滑鼠,桌面再次顯現,那詭異的綠草地又令我移開了目光。

  丁儀拿起電腦,打量了一下後遞給我,「把它拆開。」

  「不不。」我把電腦推開,接觸到它溫熱的機殼時,我的手觸電似的閃開了,我感到那是一個活物。

  「好吧,我拆,你看著屏幕,找一個十字改錐吧。」

  「不用,上次拆了後就沒擰上螺絲。」

  於是丁儀在電腦上摸索起來,一般的筆記本電腦很難拆開,但我這台是戴爾最新款的組合機型,所以他很輕易地抽開了底部的機殼。他邊做邊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用高速攝影機拍下的球狀閃電的能量釋放過程嗎?我們用慢速一格一格地放,當放到那個被燒毀的木塊變成透明輪廓時,我們定格圖像。還記得當時林雲說了句什麼嗎?」

  「她喊:它多像一個立方體的空泡!」

  「對了……在我看裡面的時候注意看屏幕。」他說,然後把腰彎下去,側頭從下面看拆開的電腦內部。

  就在這一刻,我看到屏幕黑了下來,上面只有兩行啟動自檢的錯誤信息,標明沒有檢測到CPU和內存。

  丁儀將電腦翻過來讓我看,我看到在主板上,CPU和內存條的插槽全是空的。

  「當我觀察的那一瞬間,量子波函數坍縮了。」丁儀將電腦輕輕放到桌子上,它的屏幕仍是黑的。

  「你是說,被燒毀的CPU和內存條也像宏電子那樣處於量子態?」

  「是的,換句話說,在與宏電子發生物質波共振後,每一塊晶片也轉化成了宏量子,它們處於不確定狀態,也就是同時處於兩種狀態:被燒毀和未被燒毀。剛才,在電腦啟動的時候,它們處於後一狀態,在那個時候,CPU和內存條完好無損地插在主板上的插槽中,而我的觀察使它們的量子態又坍縮到被燒毀的狀態了。其實,從本質上說,球狀閃電的能量釋放,就是它與目標的兩團概率雲的重疊或部分重疊。」

  「那麼,在沒有觀察者的時候,那些晶片何時是處於完好狀態的呢?」

  「這不確定,只是一個概率事件,你可以認為,這台電腦籠罩在那些晶片的概率雲之中。」

  「那些被燒掉的試驗動物,它們也處於量子態嗎?」我緊張地問,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真相。

  丁儀點點頭。

  我實在沒有勇氣問出下一個問題,丁儀平靜地看著我,顯然早已知道我在想什麼。

  「是的,還有人,所有死於球狀閃電的人,都處於量子態,嚴格地說他們並沒有真正死去,他們都是薛丁格的貓,在不確定中同時處於生和死兩種狀態。」丁儀站起身來踱到窗前,看著外面濃重的夜色,「對於他們,生存還是死亡,確實是個問題。」

  「我們能見到他們嗎?」

  丁儀對著窗揮了一下手,像是要堅決趕走我腦子中的這個念頭,「不可能,我們永遠不可能見到他們,因為他們的坍縮態是死亡,他們只能在量子態中的某個概率上以生存狀態存在,當我們作為觀察者出現時,他們立刻坍縮到毀滅態,坍縮到他們的骨灰盒或墳墓中。」

  「你是說,他們活在另一個平行世界?」

  「不不,你理解有誤,他們就活在我們的世界,他們的概率雲可能覆蓋著相當大的範圍,也許,他們現在就站在這個房間中,站在你背後。」

  我的脊背一陣發冷。

  丁儀轉過身來指著我的身後,「但當你回頭看時,他們立刻坍縮到毀滅態。相信我,你或其他任何人永遠不可能見到他們,包括攝像機在內的任何觀察者也永遠不可能探測到他們的存在。」

  「他們能在現實世界留下非量子態的痕跡嗎?」

  「能,我想你已經見過這類痕跡了。」

  「那他們為什麼不給我寫信!」我失態地叫了起來,這時我說的他們只包括兩個人了。

  「相對於晶片這類物體,有意識的量子態生物,特別是人類的行為要複雜得多,他們是如何與我們的非量子態現實世界互動的,仍是一個難以理解的謎,這中間有許多邏輯上甚至哲學上的陷阱。比如:他們也許寫信了,但這些信有多大概率成為非量子態而被你覺察到呢?另外,現實世界在他們眼中是否也是量子態的?要是那樣,他們在你的概率雲中找到現在這個狀態的你是很困難的,對於他們,回家的路一定漫長而渺茫……好了好了,這是些短時間內不可能想明白的事,牛角尖鑽下去會把你弄垮的,以後再慢慢想吧。」

  我沒說話,怎麼可能不想呢?

  丁儀從桌子上拿起一瓶我喝了一小半的紅星二鍋頭,給我和他自己分別倒上一杯,「來來,這個也許能把那些事從你腦子裡趕走。」

  當烈酒在我的血液中燒起來時,紛亂的腦子確實空曠了一些。

  「我的思想已經混亂到極點了。」我頭腦暈沉地倒在床上。

  「你應該找些事干。」丁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