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燒的正旺,室內熾熱如夏。
「韓從事,我父親還有說什麼?」
袁耀倚靠在臥榻上,身上蓋著軟被,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從壽春風塵僕僕趕來的韓胤一身冬裝,此刻熱得滿頭大汗。
然而在袁耀面前,他並不敢失禮,只能每說兩句話就扶起袖子擦一下額頭。
「少將軍走後,主公對您思念頗深,因此命在下轉達家信一封,請少將軍親啟。」
韓胤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上前半步呈給袁耀。
「嗯,我知道了。」
袁耀無精打采地應了一句,卻絲毫沒有接信的意思。
「我妹妹最近怎麼樣?」
韓胤舉著信,疑惑道:「少將軍指的是二小姐,還是三小姐?」
「當然是我的小瀾兒,我沒事問你那個潑婦干甚?」
韓胤擦著額頭的汗珠,回道:「三小姐近來讀書大有長進,不僅能通背《易》,而且已經能和老師討論研習了。」
「哎呦,看來我們家總算出了一個能傳承家學的人了。」
袁耀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汝南袁氏之所以能「四世而三公」,且「門生故吏滿天下」,根源在於汝南袁氏乃是一門累世專攻一經的家族,世傳孟氏《易》學。
同樣四世而三公的弘農楊氏,亦是如此;楊彪的曾祖父楊震,有「關西孔子」之稱,時傳歐陽氏《尚書》今文之學,家學深厚!
漢代士子要做官,主要的途徑是察舉制。而察舉制各科,都有對經學內容的要求。尤其是「明經」、「賢良方正」「賢良文學」等特科,對被舉者的經學底蘊要求很高。
而士子也不必對四書五經全都熟讀,往往只需精通一經,就足夠應舉了。
但光死讀書時不夠的,還得「師出名門」,或有「名儒大家」為你作保。
這就是為什麼大儒馬融、鄭玄等人在漢代地位尊崇的原因。
當然這也是為什麼劉備和公孫瓚,需要拜師盧植的原因。
對於劉備和公孫瓚這樣的沒落宗親和邊郡庶族子弟來說,拜「名儒大家」為師是當時當官的必備條件!
但對於像汝南袁氏、弘農楊氏這樣的公族世家來說,他們就沒有拜師名儒的剛需了。
並不是他們拜不起馬融、鄭玄、盧植這樣的大儒。
而是根本沒必要。
因為這些公族往往家傳經學,是鄭玄、盧植這樣的大儒的師門所在。
所謂「名門大族」,即是如此。
因為這個時代的群經百書,還沒有固化。不同人對同一經學往往有不同的解釋。而名門大族之人往往把持朝廷咽喉,他們的世傳經學,往往會得到大部分世人的認可。
《易》經,乃群經之首。而汝南袁氏累世專攻孟氏《易》,乃漢魏經學大宗。這樣的家族「四世而三公」,自然沒什麼奇怪的。
而汝南袁氏顯赫的官勢反過來又帶動了《易》經的地位,因而拜其門下者,數不勝數。這就是為什麼常說汝南袁氏「門生故吏滿天下」的原因。
不過到袁紹袁術這一代,家傳的孟氏《易》學得好不好已經無所謂了。經學造詣最深的袁基,也就是袁紹袁術的嫡兄,並不像「不學無術」的庶弟袁紹、嫡弟袁術更能適應這個亂世。
董卓亂政時,袁紹袁術拉袁基一起出逃,讀書讀傻了的袁基硬要留在雒陽。等袁紹、袁術率領關東諸侯發動董卓討伐戰,袁基和袁隗等仍居洛陽的汝南袁氏二十餘族人受牽連,慘遭董卓殺害。
袁耀繼承了袁術不學無術的「優良傳統」,打小就學不進去經學書籍;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連最基本的治軍兵法和治國韜略都看不下去。
不過現在看來,小袁瀾似乎有繼承家學的可能性。
袁耀想了想,又追問道:「瀾兒長高沒,最近身體好著沒?」
韓胤:「三小姐長高了些許,身體一切安康。」
「對了,這裡還有一封三小姐寫給您的信,您要不一塊看下?」
韓胤又摸出一封書信,比袁術那封家信小巧很多。
袁耀終於伸出了手,但卻故意在拿信的時候,只把袁瀾的小信封拿在手裡,讓袁術的大信封直接掉在地上。
韓胤忙不迭俯身撿起,又遞到袁耀跟前。
袁耀卻自顧自打開袁瀾的信,看了起來。
小袁瀾的字很是娟秀,袁耀看著很舒服。
信里給袁耀分享了一些趣事,主要是和二姐袁煊在一起發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袁煊帶她去捉魚,袁煊捉到一條肥美的大魚,交給小袁瀾烤,卻被她一不小心烤糊了的事情。
信中提到,袁煊現在又搬回了袁府內,和袁瀾同住一院。
除了與二姐在一起的趣事,袁瀾還提到了父親袁術。
讓袁耀失望的是,老爹袁術近況似乎不錯,吃嘛嘛香,還時常面帶喜色。
信的最後,是袁瀾在問袁耀的好,和前幾個月的來信一樣,問袁耀什麼時候歸家。
另外袁瀾還問,姐夫黃猗是否安好。
不用想,這句肯定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袁煊讓問的。
袁瀾的童言無忌,每一次都能讓袁耀放鬆下身心。
似乎這真的是他的親人一樣。
韓胤一直舉著袁術的家信,手臂都開始酸痛了。
擦了一把汗,韓胤道:「少將軍,主公的信……」
「放那吧,我有空再看。」
袁耀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封信和上次袁術寫給自己的信一樣。
都是催自己返回壽春的,另外還要讓自己帶著兵馬錢糧一起回淮南。
袁耀上次看完信直接就當著使者的面,把信撕了,然後把那使者罵了個狗血淋頭。
但這一次,袁耀卻不好發作。
一方面,韓胤和自己這副身體的原主人交往甚密,甚至是半個狗腿子般的存在。現在的袁耀還需要韓胤這樣的人物,在袁術集團的核心所在壽春為他傳遞一些消息,處理一些事。
另一方面,韓胤在自己離開壽春後,是第一個給自己送來兵馬的人。那一百精騎,在袁耀起兵的初期起到的作用很大。
所以袁耀只能這樣含糊不清,拖延敷衍。
此時韓胤的衣服都和身子黏在了一起。
咬了咬牙,韓胤強硬道:「少主,這封信,您必須看!」
袁耀軟硬不吃:「我要是不看呢?」
韓胤:「那我就直接宣讀主公的意思!」
袁耀掀開軟被,直接站了起來。
他也悶得慌。
「要錢糧沒有,要命一條,讓他拿去!」
袁耀梗著脖子,用手比劃著名刀狀。
韓胤:「主公有言,這次要是再不給淮南輸送兵甲錢糧,就罷了之前少將軍你表任的所有文武官員!」
袁耀根本不怕,一拍桌子叫道:「讓他罷免,有本事連我也罷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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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現在就讓人自己刻官印分下去,我還要給我自己刻個揚州牧的印信你信不信!」
「有本事就讓他用私刻印信、冒任官職的罪名把我抓起來砍了!我讓他砍!」
「誰不砍誰是孫子!」
韓胤被氣得發抖,卻拿袁耀一點辦法都沒有。
怎麼?難道還真把袁耀抓起來啊。
用什麼抓?袁耀身邊現在的兵將都是他自己招募的,我用袁術的命令能指揮得動誰?
再者,就算你真的把袁耀抓起來押到壽春,那你也就離死不遠了。
袁耀什麼身份,騎在袁術頭上拉屎,袁術還得笑呵呵說我兒消化真好的主兒。
這位爺是囂張跋扈、橫行霸道慣了的。
要是他轉了性子,變得斯斯文文,有禮有節,韓胤反倒會認為袁耀要麼不是本人,要麼就是被人挾持了。
袁耀如此反應,是在韓胤的心理預期的。
但袁術交代的任務又不得不完成,前幾任來豫章的使者回去復命後的下場,韓胤仍記憶猶新。
一個地位低下的謁者,回去後直接坐罪處死。
另一個有點地位和背景的使者,回去後被袁術大罵為無能鼠輩,杖責了三十軍棍,到現在都沒下得來床。
還有一個和自己身份差不多的,無功而返後也被袁術訓斥了一頓,隨即被從壽春貶斥他處。
已經沒人敢再接從壽春到豫章出使的活了。
壽春城的大小官員,現在只要一聽當日的議事議程有出使豫章的事兒,請假的竹簡一早上就能塞滿公府門房。
到最後整的袁術都沒了法子,只能讓和袁耀素來關係親密的韓胤,放下手頭上的政務,專門出使豫章。
韓胤想了一路,也沒想出個讓袁耀聽命的辦法。
但他到底了解袁耀的性格,知道袁耀吃軟不吃硬。
見袁耀一聽兵馬錢糧的事兒,就立刻暴露了滾刀子肉的本性。
韓胤突然有了主意,只見他臉色放緩,又走近了一步。
「韓胤也知道,少將軍也是歷經了千辛萬苦才打下這豫章郡的,一兵一糧,都是少將軍掉頭髮換來的。」
袁耀左手叉著腰,右手比劃道:「沒錯,老子白手起家容易嘛我,他一個當爹的不說在我創業時給我點支持,現在我情況剛好了一點,就伸手問我要這要那!」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
韓胤心道,你要是老實人,那天下人都個個是聖人了!
但表面上,韓胤立刻附和道:「誰說不是呢,我老韓在壽春,每天都給主公說少主您一個人在豫章打拼,多麼不容易啊,每天都請主公給您派點兵馬錢糧支援。」
「唉,只是壽春現在也不容易吶!主公現在手裡也緊張的很,這不明年……」
「他手頭緊個屁!」袁耀直接插嘴罵道:「你就說我走了後,他又給我娶了多少後娘?」
韓胤聞言,居然認真掰著手指頭算了起來。
「一二三四……七八九十……」
「也不多,這段時間主公也就納了十五個妾。」
袁耀瞪大了眼睛:「這叫不多?我特麼在這裡給他打天下,他不出力也就算了,還先享受起來了!」
「真不多」韓胤忙解釋道:「這八個月才十五個,去年可是光半年就納了二十一個呢!」
袁耀一愣,也掰著指頭算了起來。
「一七得七,二七四十八,三八婦女節,五一勞動節,六一兒童節……」
「比起去年,好像的確不算多。」
「好了,你說再多也沒用。」
「總之,官職我又想要,錢糧兵馬我又不想給,韓從事你有什麼辦法?」
韓胤心說你們父子兩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吶。
你爹當時對孫策也是這麼幹的!
地盤我又想要,太守我又不想給,各位愛卿你們有啥辦法?
將腦中的回憶拋到一邊,韓胤笑道:「少主,您問我可算問對人了。」
「我還真有辦法!」
袁耀看著韓胤,從沒感覺他如此親切。
一把握住韓胤的手,袁耀急切道:「韓從事……你真有辦法?」
韓胤重重點了點頭:「真有辦法!」
「而且不是暫時的辦法,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少主若從某計,今後再無此憂!」
袁耀大喜,忙道:「老韓你快說!」
雖然袁耀表面在乎,其實袁耀內心很是無所謂。
管你派多少使者來,我就不給你錢糧兵馬,你能把我咋滴?
有本事不認我這個兒子!和我斷絕父子關係!
那可真就求之不得!
你喜歡當冢中之骨,喜歡當骷髏天子,我還不想當骷髏太子呢!
能和你分清關係,是我穿越後最大的願望!
比追到諸葛亮的願望還強烈!
總之一個字,就是拖就完事了。
真不用別人出什麼計策。
不過韓胤人還不錯,還得做一些表面功夫,糊弄他一下。
你能有啥辦法不讓袁術問我要兵要糧吶!
韓胤也沒有賣關子,直接就道:「此計就是——請少主回壽春監國!」
袁耀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這算什麼鳥計策?」
韓胤也不惱,笑道:「少主現已今非昔比,壽春文武無人不交口稱讚少主英明神武、用兵如神!」
「別的不說,就光說那劉繇,吳景孫賁他們打了幾年連長江都沒攻過去,浪費兵糧無數!」
「那孫策倒是僥倖過了江,不過也讓劉繇跑了。」
「而少主卻將那劉繇一戰擒獲,消去了主公心頭大患!」
「少主現在回壽春,不管是憑身份,還是憑功勞,自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時候少主可就不止能拿豫章一郡的事了,整個揚州六郡,乃至徐州廣陵、豫州汝南沛國……都由少主您做主!」
「到時候抽不抽丁,征不征糧不都是您說了算嘛!」
韓胤手舞足蹈,說得天花亂墜。
袁耀心裡一點波瀾都沒有。
「首先,是揚州八郡!」
韓胤忙點頭:「對對對,豫章一分為三,我把這茬忘了。」
袁耀:「其次……就算我回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我爹又沒死,我能做主?」
「我能做個屁的主!」
「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唬呢?」
見袁耀識破了自己的誘惑之策,韓胤只能尬笑。
「說起做主,我倒是想起來,最近聽主公身邊的親信說,主公常常念叨少主您已到婚配年齡,因此有意做主,將橋蕤橋公的大女兒許配給你為正妻……」
「我回去!」
袁耀斬釘截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