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亂流
長安,未央宮。
不管城內再怎麼波譎雲詭,至少小皇帝劉協的日常始終沒有什麼變化。
對他來說,只是奏對的人由司徒王允換成了驃騎將軍董旻而已,左右他的任務也都是蓋章,能有什麼分別?
其實劉協知道這背後意味著什麼,但是他毫無辦法。
遷都之後,為了加強控制力,不僅士族的根基大為受損,就連朝中的要害部門也大多被董卓重新換了一遍。
例如執金吾士孫瑞被調去做了尚書僕射,成了王允的副官,導致小皇帝現在手下連兩百消防隊的人手都指揮不動,身邊又沒有宦官可供使喚,可謂字面意義上的孤家寡人,搞不好比高祖劉邦做亭長的時候還慘.
宮中禁衛已經被西涼軍把持了很久,久到劉協已經習慣了沉默。
反正有事情就在心裡吐槽幾句,絕不會沒事說出口來給自己招來禍患,平日好好看書,多吃董家幾口飯,便是小皇帝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很喜歡《易經》里的一句話: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總之,不管是司徒王允還是驃騎將軍董旻,都認為這位小皇帝外表俊秀非凡,性格沉靜好學——尤其是蓋章起來頗為爽快,是個不可多得的聽話傀儡,好評率高達百分之百。
這天,小皇帝照常在未央宮大殿裝作正在治國的樣子,見黃門侍郎荀攸例行公事前來值班,劉協敏銳地察覺到侍中種輯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緊張,一時間福至心靈。
他抬起頭,對身旁擔任宿衛的西涼軍做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朕餓了」,小皇帝清脆的聲音響起,「煩請告訴太官令,朕要用膳。」
身為天子,劉協對身邊的人卻向來很客氣,即便是明擺著派來監視他的西涼兵也不例外,因為他發現藉助天子的光環,只需要略作姿態就能輕易地收買人心。
「這這.」
宿衛是個跟隨董卓多年的老兵,已經年近四十,聽到天子這樣說話,像個樸實老農的臉上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陛下真是折煞我了,我現在就去找太官令!」
說完,一路小跑離開了。
趁著離大殿最近的這名宿衛交接的空當,荀攸與種輯悄悄使了個眼色。
御座上的小皇帝對此盡收眼底。
侍中與黃門侍郎都是天子近臣,是他為數不多可以接觸到的人,雖然不知道兩人在謀劃什麼,可除了先信任再信任,也別無他法。
「任賢勿貳,去邪勿疑」
小皇帝拿起《尚書》,手上的篇章明明是《堯典》,嘴上念得卻是《大禹謨》的名句——任用賢才不要三心二意,剷除邪惡不要猶豫不決。
他真的已經盡力了,可惜日子一直沒什麼變化。
「唉——」,劉協嘆了口氣,見身邊的宿衛已經交班,後半句話卻是留在了心裡。
想姐姐了。
不遠處一棟殘破的宮殿牆角。
「公達」,種輯照例環顧四周,方才壓低聲音憤憤不平地問道:「如何便要無故停下來了,你讓我怎麼去和伍校尉交代?」
禮我都收了(bushi).
「此時輕舉妄動,若出了差錯又當如何?」,荀攸皺著眉頭有些不耐,卻還是溫吞吞地給他解釋,「天子公卿,還有城內無數人的命都系在一根繩子上,侍中,這種事難道可以不慎重嗎?」
「這些道理你自己與伍校尉說去!」,荀公達這邊苦口婆心,種輯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人家乃是堂堂的北軍八校,本就是為了忠君除惡的大義才願意不惜性命,如今又要強令禁止,哪有那麼簡單?」
說白了,伍孚人家是自己想去做英雄,只不過希望藉助驃騎將軍府長史何顒的配合而已。
自己這些人官最大的也不過是個侍中,論起做侍中的履歷,伍孚還要更加資深一些,真要是這邊不配合,人家沒準自己拿著把刀就上了。
「阻止他」,荀攸淡淡答道:「我們不能節制他,自有人可以。」
伍孚此人年少作為郡吏出仕,直到大將軍何進上位,被其闢為東曹屬,從此作為心腹一飛沖天,歷任侍中、河南尹、越騎校尉。
從履歷也不難看出,其人出身並不算高,否則就不會連個孝廉的名額都撈不到,而是從郡吏開始仕途。
只不過僥倖被暴發戶何進看重,才得以突擊提拔,作為未來班底培養。
而原本還前途無量的伍孚,轉眼卻沒了靠山,尤其在如今這個局勢下,更是被當做外人小心提防,想要賭一把也是情有可原。
事成,他是再造漢室的無雙國士,事敗,也不失為流芳千古的忠臣。
伍孚和呂布的差別就在這裡——歷史上的呂布就算成了事,王允也不把他當回事,只看做是劍客之流的工具人,而要是伍孚這麼個根正苗紅的士人做成了,那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伍孚雖是武官,卻是正經的士人,是「自己人」。
也是因此,如果說有誰能開口節制住伍孚的話,非王允王司徒莫屬。
袁家族滅,楊彪、黃琬被貶為光祿大夫,作為荀爽死後最大牌的士人,王拍桌已經是長安世族中不言自明的領袖。
只是如此一來,因為荀攸的失誤,這個原本自主行動的小團體不得不主動請求王允出手——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倒不是說王允本人如何,這個時候的王允還是非常靠譜的,不僅是「王佐之才」這種頂級稱號的擁有者,內里也是個忍辱負重的偉丈夫,只不過荀攸一直試圖與他保持距離——一旦與王允走得太近,那麼只有何顒這一個鐵桿的他,在小團體內的謀主地位將受到威脅。
這世上蠢人太多了,把決策權交出去,荀攸實在是不放心。
但是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既然侍中不願意,我自去找王司徒。」
荀攸扔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
司徒府中,一場夜宴。
燭火搖曳,坐在主位的王允舉起酒樽,在荀攸面前絲毫沒有三公的架子。
「既是私宴,公達不必拘禮,自便就是」,畢竟是潁川荀氏的子弟,王拍桌的表情頗為和藹可親,「老夫與慈明公志同道合,自當盡力替他照顧公達,若是缺什麼,儘管開口。」
這個荀公達雖然木訥寡言,可荀爽對他的看重卻做不得假,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卻依然不妨礙王允高看一眼。
荀攸站起身子,長長一揖,躬身道:「子師公,晚輩有一事相求!」
「公達言重了」
王允剛要去扶他,卻聽到荀公達抬起頭直視他,一字一頓道:「此言為漢室江山計,不可不重!」
聞言,王允臉色一變。
兩邊各自為政的局面是荀爽生前留下的,而且真要說起來,荀爽那邊才是主力。王允主要的任務是打入敵人內部,在董卓的眼皮底下做一個臥底。
如今荀攸來找他,必然是發生了真正的大事。
王允轉頭對家宰吩咐道:「歌伎不用上了,讓老夫和公達單獨相處。」
作為潛伏在董卓集團內部的純正清流士人,王司徒做了很多投其所好的事情——西涼軍一群大老粗,所好無非酒色財氣,所以他一直在用各種手段豐富府上的美少女儲備。恰好前有遷都之劫,後有長安饑荒,只要能給一口吃的,就不愁沒有好看的小女孩為了活命加入。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可以肆無忌憚地開後宮,若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王司徒沒準都老來得子生上一個加強排了。
「遵命。」
家宰應了一聲,便屁顛屁顛跑到後院,通知準備上場的姑娘們計劃有變,文藝匯演取消。
眼前琳琅滿目的各色美少女,只是看一眼就讓老家宰骨頭酥了半截,不由得感嘆家主真是暴殄天物——便是皇帝的掖庭也未必有這麼多天姿國色的美人胚子,可家主卻只是好生蓄養著,教授些歌舞樂器。
真是的.自己吃不下可以給下人吃啊!
聽到這個消息,盛裝的少女們不約而同地歡呼一聲,各自抱著自己跑去找去找防寒的衣服,嘴上還念叨著「冷死了冷死了。」
在這群鶯鶯燕燕之中,一把年紀的家宰也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笑了一下轉身準備離開,肩膀卻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叫貂蟬的歌伎。
明明年方十四五而已,卻已經出落得嫵媚動人,即便在這群國色天香的少女之中,也能讓人一眼就把目光投在貂蟬身上,再也移不開。
可給府上的嬤嬤愁壞了——該怎麼給她化妝呢?
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天生就帶著神明的鐘愛。
像這樣的女人,只需要靜靜站在那裡,便足以讓人血脈賁張,幾欲化身為野獸,盡情蹂躪這世間的至美。
所謂天生媚骨,指的就是這種人。
「府上來了誰啊?」,貂蟬問道。
只是靠近了些,就讓家宰失了魂一般盯著她花瓣般的嘴唇,滿腦子想入非非,聽不進去說了些什麼。
「荀家的公子,叫公達的」,貂蟬又問了一遍,他才回過神,「司徒本想讓你們跳舞助興,不知為何卻是打消了主意。」
在這樣的美人面前,沒有男人能忍住孔雀開屏的欲望——就算他並非孔雀,只是只坤也一樣。
家宰不動聲色地表示了一下自己在府中的消息靈通,還要再繼續與美人多攀談幾句,就見到貂蟬搖了搖頭,徑直走了。
走了
「唉——」,他望著貂蟬的背影嘆了口氣,「若是老夫再年輕個十幾歲,哪怕這個家宰不做了,也一定要帶著她遠走高飛,便是淪為城外的餓殍也在所不惜!」
而現在,哪怕心裡的火燒的灼心,也只能默念小命要緊。
這姑娘原本是長安內城的商賈之女,在朝廷發起的無償徵用活動中不幸流落到外城,據說家裡把殘留的家當湊了湊,才找到門路把她送到司徒府上做歌伎。
一家人在外城的饑荒中差點餓死,如果不是當時治理長安的官員手段得力,恐怕她就成孤兒了。
「也是個苦命的人啊.」
家宰平復了一下澎湃的心潮,前去廚房督促上菜。
這邊,王允很快理解了荀攸的計謀。
「此為絕妙好計!」,王拍桌下意識又要拍案而起,「伍孚以北軍校尉之身來投,董旻必然親自安撫,加上何顒是他府上的長史,殺之易如反掌,屆時董賊群龍無首,必然自亂。何況還可以讓馬日磾以同族之誼策反馬騰.」
短時間內,王允居然想不出有什麼破綻。
「公達思慮甚遠,籌畫精深」,他豪氣地表示,「可是有什麼要老夫相助的,儘管說來!」
荀攸舉起酒樽,淺淺潤了潤嘴唇道:「此來正是希望王司徒出面阻止伍校尉。」
「善!」
王允大讚一聲,隨後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些什麼。
「公達,如此好計,為何要臨事退縮?」,他面露不解,「莫非是那李文優有所防備?」
這段日子,就連他這個堂堂司徒都被李儒壓製得抬不起頭,就荀攸的這次拜訪,都是借著感謝他主持荀爽喪事的由頭來的。
「非也」,荀攸搖搖頭,「有人提醒了在下,就算沒有董旻,董氏也可能沒那麼容易自亂,而我們不能拿天子的安危去賭,所以在他回信之前,在下希望伍校尉能先等等,這才求到了司徒的府上。」
王允皺著眉頭盤算了一下,董家剩下的幾塊料裡面,董璜酒囊飯袋,牛輔土雞瓦狗,李儒雖然聰明狠辣,但名聲太臭,而且不掌兵權
沒了呀,難不成九十多歲的老太太池陽君還能出面統合家族不成?
「公達,老夫是信伱的,可要讓老夫出面節制伍孚,總要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剛發現荀攸才能的王允試探地開口問道:「這樣,你告訴老夫,是誰讓你心生退意,不惜在這種關頭找上門來?」
「此人乃是我的好友,亦是王司徒的故吏」,賣關子從來不是荀攸的風格,他放下把玩了許久依然盈滿的酒樽,「徐子茂是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