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侍中朱展

  董承確實如種平所想的一般焦躁。

  從前在洛陽和長安,劉協所能依靠的唯有手握軍權而又是國戚的董承,每逢遇到不能決斷的大事,幾乎都是同董承一人商議。

  可以左右天子決斷的感覺實在奇妙。

  偶有幾個瞬間,董承竟然覺得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張讓董卓之流,但他與這些人不同,作為國舅,從某種意義來說,他與劉協天然就是站在一起,利益相同的。

  他們的關係本該堅不可摧,直到種平出現。

  君弱則臣強,假使劉協永遠處在弱勢,他作為劉協最信賴依靠的臣子,可以分割掌握的權利就越大,劉協所擁有的權利就越少。

  劉協越是孤立無援,便越是只能依靠他。

  董承不否認,他動過想要效伊尹霍光故事的念頭,但並非是欲再行廢立之事,而是想把持朝堂,籍此更好地輔佐幼帝。

  畢竟朝堂之上的公卿大臣心思各異,利益紛雜,不能一一探知,但若是有一人能以強力壓之,統領百官,反而能叫這些公卿不敢多生異心,乖乖各司其職,運轉朝政。

  他固然也有攬權的私心與野亡,但自覺於劉協無害。

  如今劉協卻無故疏遠於他,怎麼能叫他不解屈憤?

  何況劉協現下顯露出親近的人是種平與劉備,這就更讓董承覺得不安了。

  說到底,他同朝中百官相比最有優勢的地方,一是「國舅」這份血親,其二便是手中的兵權。

  他忌憚劉備遠甚於種平。

  以劉協和種平二人的性格,這兩人若不是因為君臣身份,恐怕一開始便不會有任何交集。

  種平不通人心,看似知禮守節,眼中卻從無尊卑之分。

  歷史上不是沒有同皇帝關係親近到相處時好似朋友和親長一般的人物,但這些人大多都清楚自己臣子的身份,對待皇帝總有一份發自內心的敬畏與尊崇。

  種平卻完全不同。

  董承可以說,在劉協主動對著種平稱「朕」之前,種平從未將劉協真正當成一國之君看待過。

  並非是說種平不尊重劉協,而是他對劉協所有的幫扶營救都是出於北邙和長安的那段情誼,以及劉協那個處在需要幫助地位的孩童的身份。

  在董承看來,這背後代表的東西其實很可怕。

  種平無意中表露的這種心態意味著,劉協在他眼中和普通人並無什麼區別,無非是有遠近親疏之分。

  若是相互親近時也就罷了,要是有朝一日彼此為仇讎呢?

  想來在種平心中,殺劉協與殺一庶民也不會有任何區別,最多不過考慮一下掃尾要付出的代價而已。

  因此董承雖敵視種平,卻毫不擔憂自己有朝一日會被種平所取代。

  但是劉備不同,劉備是真的有可能對他的地位造成威脅。

  自劉備第一次上朝,劉協將其引入偏殿敘叔侄之禮時,董承便產生了隱隱的危機感。

  當日他曾去張喜府上,同張喜討論起劉備此人,張喜只說劉備終究為客將,在許都並無根基,少兵將又無名望,不足為懼,請董承勿要憂慮。

  董承表面上似乎是接受了張喜的寬慰,實則心中依舊惴惴,不敢對劉備掉以輕心。

  他眼見著劉協對劉備日益親近,直到這贈衣一事發生……受衣帶的三人之中,竟只有他未被召見,連同那所賜衣物也並非劉協親授,而是遣了人送到他府上的。

  董承不免多心,在府中思慮許久,還是選擇去找張喜商議此事。

  「陛下似乎有提拔劉備的意思……前幾天劉備深夜去見那種伯衡,不知道這兩人私下有什麼謀劃,我實在不能放心。」

  董承對張喜很是信任,他們二人相交已久,一個看不上種平,一個看不慣種輯,在董承心中他們可謂是同仇敵愾,意氣相投。

  張喜在窗子底下支了個小爐子,上面煮著茶水,小几上的細頸陶瓶里插著三兩枝梅花,也許是時候未至,枝幹上綴著的大多還是花苞,屋內只有茶水「咕嚕嚕」冒出的幾縷茶香。

  「種伯衡一舉一動都被曹操盯著,避嫌還來不及,怎麼會糊塗到在這種關頭與劉備交好呢?」

  張喜不以為然,揭開茶盞,往裡面加了勺薑片。

  「你若是真忌憚那劉備……最近交州的張津上朝請求朝廷軍隊援助,你不如早朝時推舉他去。」

  張喜不覺得區區一個劉備有什麼可值得注意的,董承無非是怕劉備與劉協這對叔侄親密太過,將他的地位取代了去。

  當初天子與百官被李傕追擊之時,他曾看出董承有趁亂謀害伏皇后之心。

  雖然董承並未成功,但以此也能猜出幾分對方的心思。

  董承心胸偏狹,張喜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但他不曾想到董承竟如此不知輕重,竟然滿心只關注於一個劉備……實在太過愚蠢,真正應當注意的,該是劉協到底交給了種平何物才對啊!

  劉協賞賜的珍寶出自內庫,都有簡牘對照,那東西幾乎不可能混在所賜的寶物之內。

  最有可能的,就是藏匿在賞賜的錦衣玉帶當中。

  張喜見過董承的錦袍,那衣物有些厚度,若是藏些輕薄之物,估計外人極難看出。

  劉協想方設法送出宮的布帛……一定是某種密詔。

  「國舅覺得,陛下書寫密詔是為了何事?」

  董承不開口,張喜只好主動詢問。

  「密詔?」

  董承還在想著要用何種理由送劉備去交州。

  畢竟交州那種地方,過去和流放也沒什麼區別,他若是強硬要求,豈不顯得咄咄逼人,反而引得劉協不虞?還是得適當給劉備些甜頭,把面子上的事情做足。

  張喜話語的指向性很強,董承只是愣了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

  「給種伯衡密詔……」他揪著鬍鬚末端思考。

  但凡這詔書給了別人,那他都會覺得劉協是忍不了曹操的專權,想要聯絡朝中忠臣行刺殺之事了。

  可偏偏給的是種平。

  「難不成是要那種伯衡去聯絡其他諸侯,復行昔日勤王之事?」

  董承放下手,語氣中帶了些玩笑的意味。

  張喜沒有笑,他眉頭緊蹙,好像真的在考慮這種可能性。

  董承漸漸地也收斂了面上的不屑,他將今日的曹操與從前的董卓、李傕等人相對比——按理說種平想要成事根本是天方夜譚……張濟的那張臉突然出現在他腦海中。

  種平這人確實邪性,不能以常理看待。

  搞不好劉協還真就是這般想法。

  「這幾日除了劉備,似乎只有許邵、郗慮,孫幹這幾人去見過種平,若是陛下真叫他聯絡朝中之人,此時也該有所行動了。」

  張喜補充道:「且再等幾日,看看這種伯衡到底是私下解除朝臣,還是有意出使。」

  「無論陛下是何種想法,我等都該助種伯衡一力,這是臣子之份。」

  董承還是站在劉協那一邊的,他不喜種平是事實,但有曹操這麼個弄權欺君的奸賊在前,就是暫時放下成見去襄助種平又有什麼不能接受?

  他這樣想著,不由得暗暗感慨起自己的心胸寬廣。

  隔了沒幾日,朝議時又提起交州南蠻動亂之事。

  有人提議鎮南將軍楊定,但朝中多有反對之聲。

  後面又有提議南郡太守左靈之侄李暹、興義將軍楊奉,步兵校尉魏桀等人的,甚至還有大臣認為荊揚二地毗鄰交州,應當由劉表和袁術二人出兵援助張津。

  董承見這援軍人選遲遲未定,心中估摸著時候,正準備示意身邊人提議劉備,卻見百官之中有一人出列行禮。

  那人乃是侍中朱展。

  朱展曾經依附於楊彪,在朝中少有言語,亦不愛與人相交,因此沒什麼存在感,今日一反常態主動出言,引得周圍人一陣側目。

  「臣以為左將軍劉備,可擔此任。」

  董承立刻去看張喜。

  他怎麼不知道張喜還同楊彪的人有關係?

  不料張喜也是目露疑惑,正往董承所在之處看,那目光中明顯是在詢問此人是否是受他安排行事。

  兩人目光對視,都明白過來朱展此言不是對方授意,各自不解,暗暗思量這人推薦劉備到底是出於本心,還是另有他人指使。

  「九真太守儋萌因亂而亡,此地尚無長官治理,臣以為可使左將軍領太守之職,入交州平亂。」

  朱展一邊說一邊去瞄曹操的神色。

  劉協自然不願意劉備離開許都去交州,但這朝堂之事又如何輪得到他做主?

  他低聲詢問曹操的意見:「司空以為如何?」

  曹操笑道:「左將軍也在朝上,陛下怎麼不問問左將軍是否有此心?」

  劉協訕訕應了一聲:「司空所言甚是。」

  他依言去看劉備,曹操與劉協交談的聲音不算小,劉備聽得清楚,上前行禮道:「願為陛下解憂。」

  「即使如此……」

  劉協猶豫不決,內心揣度著曹操的態度,試圖從對方面容上窺見幾分端倪。

  然而曹操的表情幾乎沒有什麼變化,讓劉協覺得無從入手。

  「朕與左將軍相處不過數月,實在難捨……」

  他說了一半,看見曹操雙眼微眯,只當是曹操不允,心中暗恨,趕忙改口:「但交州南蠻殘殺朝廷官吏,不尊王化,害我生民,朕深惡之,當譴左將軍入交州平亂,重整秩序,宣揚教化,以安百姓。」

  劉協也知道交州之地環境如何艱苦,劉備這一去還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心底愧疚不已,於是又加了一句:「蒼梧郡亦無長官,也由左將軍管理。」

  見曹操並未出言反對,劉協暗暗鬆了口氣。

  軍隊輜重自有荀彧處理,荀彧處事的人品還是值得信任的,他倒不必憂心。

  張津派遣來的使者尚未離去,劉備接了旨意,散朝之時又被劉協拉去偏殿敘話,同使者仔細商談起交州的情形。

  種平之前就不覺得劉協有那個移花接木的謀略,今天上朝一看,更覺得密詔在劉備衣帶內這件事劉協估計也不清楚,否則便不會如此輕易放劉備離開。

  看劉協的模樣,好似真以為那密詔是到了自己手上。

  難道劉協真有如此高超的演技?還是背後另有真相呢?

  種平跟在種輯身後,想著想著思緒又轉到了朱展身上。

  這人他從前在種輯的官署中見過,僅僅知道對方沉默寡言,與種輯同為侍中,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與哪位官員走的相近。

  ……也不知道這位朱侍中是何時成了董承和張喜的爪牙,藏得可真夠深,明天去問問荀叔父,看看叔父是否知曉此人的底細吧。

  種平對於董承和張喜二人只余戒備,劉備如今尚未離開許都,他可不願意再橫生枝節,某一日會因為這突然冒出來的人物而莫名其妙的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