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錦衣玉帶

  歲首,大朝會,公、卿、將、大夫、百官各位朝賀,地方州郡長使、使臣均奉貢進表拜賀。

  少府課徵課山海池澤之稅和收藏地方貢獻,整納地方州郡的朝貢之物及「獻費」。

  冀州袁紹、揚州袁術……甚至是正在幽州和劉虞打得不可開交的公孫瓚等諸侯皆上表朝賀,並派遣使者進入兗州,向天子朝貢。

  天子雖然勢弱,但漢室餘威尚在,從前劉協被郭汜等人挾持,每日甚至需要擔憂飲食,遑論去舉辦什麼大朝會?

  現下在兗州將近半年,不提其他,這算是劉協身為天子度過的,一段罕見的平穩時光。

  這一年的大朝會當然不能同曾經歷史上「萬人齊聚長安」的盛況相比,但憶及昔日在洛陽長安經歷的掌控磋磨,如今垂首見得百官跪伏行禮,使者恭聲獻表,不由得不叫劉協心潮翻湧。

  種平很少穿官服,也是頭一回參與這樣的大朝會,難免覺得新奇。

  他默默腹誹,之前自己做了那麼久的少府,也不過是頂著個虛名,天天做些算數之事,什麼時候使用過手上責征課山海池澤之稅和收藏地方貢獻的權利?

  今天也算是讓他見了一回世面,他站在官員隊伍中,只能隱隱看到使者獻上的那些禮物邊角,無一不稀奇,無一不珍貴,許多物品他別說見了,連聽都沒聽過。

  種平心中短暫惋惜了一瞬:早知道就在少府的位置上多呆一會兒了……這種朝貢之物,恐怕以後都沒機會再看到了。

  他自覺是個閒官,朝會上有什麼都應當輪不到他,那些長長的禮單初時還叫他驚奇,到後面也就索然無味了,畢竟他在百官之中,個子和位置都不占優勢,實在看不清那些禮物的模樣。

  站在百官之首的自然是曹操,劉備和董承一個是皇叔,一個是國舅,二人又都掛著將軍名頭,也站在一眾公卿的前列。

  種平暗想著這幾日劉協就該召董承入宮,商議衣帶詔之事,原先劉備離開許都是借著曹操派兵攻打袁術的時機,可現在……

  現下徐州卻是正熱鬧,袁術早有占據徐州之心,呂布與樂進打得有來有回,若是以攻打呂布為由,不知可否想法子讓皇叔趁此機會離開?

  種平盤算了一會兒,暫時將這一念頭按了下去。

  朝會結束時已經是日頭高升,這幾日的天氣都極為清朗,日光泛白,即便直直照耀在人身上,也並不會叫人覺得有多溫暖。

  種平站在一邊,在一堆紅色冠袍中尋找自家老爹的身影。

  「陛下召見,太史令請隨仆來。」

  小皇帝找我?

  種平隱隱覺得不妙,他已經被劉協和董承這一對臥龍鳳雛坑的太久了,他下意識就覺得劉協找他一定沒什麼好事。

  大朝會剛剛結束,劉協應當還在德陽殿中,種平一路走一路思考劉協找他到達是為了什麼事。

  他猜想劉協找他多半是為了對付曹操,但他不明白劉協為何會如此堂而皇之的召見自己,總不能是劉協覺得自己可以在曹操雷點上反覆橫跳還能保住小命,再來一次神兵天降吧?

  德陽殿的內侍不少,即便劉協選擇與種平在偏殿相見,左右仍有幾個小宦官隨侍在一旁。

  從劉協的神色中,種平大概明白這幾人或許是曹操……或者是其他人的眼線,總之不是劉協可以隨意支配揮退的。

  「朕與太史令許久未見了。」

  劉協看起來很高興,神色也極為真誠,種平甚至心中生出些自我懷疑,難道自己不是每天都上朝的嗎?

  「伯衡屢屢為朕奔波,朕卻不曾有所厚賜……昔日囿於流離,實無珍寶堪與伯衡相配,朕常常愧疚,於無人處嗟嘆,慚愧至今……現下使者來朝,府庫充盈,當竭朕所有,擇珍寶珠玉以賜。」

  種平微微訝然,忙屈身下拜:「臣事君以忠,蒙陛下拔擢,寵命優渥,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豈敢有所希冀?此州郡貢物,臣不敢受。」

  劉協嘆了口氣,上前握住種平的雙手,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掃了眼身旁的近侍,語氣中帶著濃濃的悔恨:「伯衡要與我生疏至此了嗎?」

  種平心中一動,默然不語,他雖然也曾氣憤過劉協偏信董承,對他產生的戒備冷遇,但到底曾應下王允之諾,也與這位小皇帝數次共苦。

  說他性格軟弱,太過婦人之仁也罷,劉協這樣惶恐無助地看著他時,他還是不可避免地軟下了心腸。

  「陛下……」

  種平在心底組織著語言,他想勸劉協不要急著與曹操對立,以現在曹操的心態,劉協若是能表露出對曹操足夠的信賴倚重,「拱垂而治」,諸事的轉圜餘地或許能極大增加。

  但很明顯,劉協不會接受種平的建議,傀儡皇帝他已經做夠了,要他拱垂而治,他只會懷疑是不是種平也偏向了曹操。

  種平神情的變換與動搖都被劉協看在眼裡,他知道自己的溫情攻勢起了效果,笑容愈發真誠。

  「去取合浦琉、白玉剛卯、鏤銀犀角杯,司南佩……」

  劉協將禮單上的物品一一看過,其中沒有不珍貴的,他又斟酌著挑選了不少寓意好的東西加進去,頓了一下,繼續道:「另有錦衣玉帶,合新年之禮。」

  種平心裡一咯噔,剛生出來的感動頓時蕩然無存。

  好傢夥,原來在這裡等著我呢。

  我說怎麼好端端地突然變得大方起來,給我賞賜這麼些東西……

  種平心情極為複雜,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果然如此」的悵然。

  他緩緩伏地,口中拜謝,心裡卻是愈發堅定想要離開許都的念頭。

  曾經他最為擔憂的便是種輯會參與到衣帶詔當中,如今劉協既然選擇他做這個傳遞密詔的人,種平自然可以將種輯瞞住,徹底杜絕他被此事牽連的可能,這倒是讓種平心中有了些許寬慰。他不會學董承,在詔書搞什麼簽名……那不就是現成的死亡筆記,一殺一個準。

  也不準備組織刺殺——在曹操的地盤上刺殺曹操,那不是廁所里點燈,找死嗎?

  種平心中大概有了決斷,將那錦袍換上。

  劉協本還欲低聲提醒種平幾句,卻見種平神色平靜,似乎已經知曉這錦袍玉帶的不凡之處,不由得暗暗吃驚,心中一時躊躇:難道朕與皇后還是賭錯了,那密詔不該藏在玉帶之中?

  但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容不得他再後悔遲疑,只能將希望全數寄托在種平身上。

  皇帝賞賜的物品自然有專人會幫忙送到家,種平行禮告辭之後,面上神情坦然如故,順著平日裡走慣了的道路往外走。

  他其實心裡也有些忐忑,種平清楚自己有點演技,但不多,想忽悠曹操,那基本上是不可能……

  不過既然歷史上曹操沒從董承身上發現端倪,沒道理輪到他就露餡。

  種平心中思緒蕪雜,表面上卻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待行過宮門,不曾撞見他設想中的曹操,反而看到戲志才腰間吊個酒筒,正勾搭著一個青年的肩膀,兩個人不知在說些什麼。

  「呦!伯衡!」

  戲志才看見種平,雙眼一亮,幾步走過來,望見種平官服外罩了一件錦袍,不由得出言調侃:「你既然有錢做新衣,何時將欠我的錢還來?」

  「這是陛下所賜。」

  種平往袖子裡掏了掏,掏出幾枚五銖錢,想了想,又重新收回去:「我不如還給荀伯父,免得你手上有餘錢,又去酒舍快活。」

  他望向戲志才身邊的那個瘦弱青年,目露疑惑:「這位是?」

  那青年雖生得瘦弱,個子卻很高,面容俊秀,眼下帶著幾分青色,似乎是個經常熬夜的人。

  「在下穎川人士,郭嘉,郭奉孝,見過太史令。」

  郭嘉一開口,種平便敏銳的聞到了一股縹玉酒的味道,看起來這兩個人來找他之前喝了不少酒。

  種平先是同郭嘉回禮,隨後瞥了眼戲志才腰間的酒筒:「我怎麼記得你說你已經開始戒酒,每日只飲一杯來著?」

  戲志才打了個哈哈:「主公都往我府上塞了五六個大夫了……少飲些酒也不礙事。」

  他說著下意識想去扯種平的衣袖,手伸出一半,又有些顧及:「我還想告訴你,子將先生已回許都,現下正和一位孫公祐先生一同在你府上呢。」

  「子將先生來了?」

  種平已出了宮門,心中鬆了一口氣。

  「那么元讓是修養好了嗎?他何時回來?」

  戲志才搖搖頭:「還不曾徹底痊癒,不過已經可以下地行走,想來過些日子也就回來了。」

  三人行走時,郭嘉的視線在種平身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似乎若有所思,他不是個話多的人,此時更多的是充當一個旁聽者的角色。

  「元讓要是回來,恐怕會迫不及待要請命去攻打呂布吧?」

  以夏侯惇的性格,在呂布身上吃過那麼大一次悶虧,心裡定然是極不服氣,想要一雪前恥的。

  戲志才想著徐州局勢,冬季實在不是發動戰爭的好時候,如果想要攻打呂布,怎麼也得到開春才行。

  在他看來,占據整個徐州並無必要,此地如今不過是一塊雞肋,只需在攻占下的郡縣駐軍設防,作為屏障即可,與其同呂布糾纏,不如趁著袁術目光聚集在徐州之機,南攻豫州。

  但現在還沒到他獻策的時機,屯田尚在試行,未知成效,呂布雖是莽夫,可有陳宮在側,若是叫他與袁術結為盟友,反而是個麻煩。

  還有……

  他望了一眼種平身上的錦袍。

  宮中的那位小皇帝也並不安穩,不知私下又在琢磨些什麼。

  「咳咳咳。」

  戲志才被冷風吹得一哆嗦,他摸了摸腰間的酒筒,自覺穿的衣服足夠厚,不該如此寒冷。

  難道我當真體虛了?

  看來以後還是少飲酒為好。

  他默默將衣服裹得更緊。

  自今日起,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