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平自覺正襟危坐,只繼續扮演個青澀單純的小少年,主打一個被動旁聽,絕不主動開口。
劉表思慮著種平正是為曹操糧草被劫之事而來,現下自己特意獨留下他和蒯越二人,幾乎是明示要處理此事,種平定然按耐不住,要主動問詢此事。
然而對方就好似渾然不知一般,一雙眼極坦誠期待注視著他,一副「叔父有何事儘管開口,平洗耳恭聽」的模樣。
劉表的節奏一時被打破,他內心猶疑,暗道:「世稱種伯衡有天授之才,多謀善慮。為何今日一見……卻覺這種伯衡赤子之心,真仁人君子也,不似傳聞?」
種平察覺到劉表的視線,露出個靦腆老實的微笑。
「想來人云亦云,多有誇大,也未可知。」
劉表憶及傳聞中種平幾次立下的功績,一來實在難以同眼前這少年相聯繫;二者若種平當真有此作為,怎會官途坎坷,至今不過為一太史?
反倒是其父種輯,向來籍籍無名,如今卻位列三公。
只聞子承父蔭,未聞有父借子功之事。
劉表不知不覺便想到種輯給兒子造勢揚名的方向去了。
畢竟當世確有宣揚「神童」之風,除去《隸釋》中所載碑文,蔡邕亦有《童幼胡根碑》和《袁滿來碑》,其中不乏「逸材淑姿,實天所授,聰遠通敏,越齠齔在闕」類語。
種平的確參與過營救天子,堅守長安之事,但那時種輯不亦是在其身邊?也許其所用計謀,便是種輯所授也說不準。
劉表越想越偏。
種平和蒯越二人就安安靜靜坐著,沒一個打算主動吱聲。
幸而劉表還記得正事,並未出神太久,否則這兩人估計能相對著沉默到天黑。
「子柔,這劫糧之事,你可有眉目?」
蒯越似乎一早便打好腹稿,只等著劉表詢問了,此時他起身拱手,慢吞吞地開口:「主公,太史,且看此圖。」
他從袖中掏出張布帛,在桌案上展開,他皺著眉一點點撫平褶皺和捲曲的邊角,直到那布帛嚴絲合縫地貼合上桌面,方才滿意地收回手。
種平瞄了一眼,看見那圖畫的粗略,僅僅是標註了荊州境內的幾條水系,其中枝江、夏水二處的標記格外密集。
劉表看著那幾處,心下瞭然,沉聲道:「荊州水系發達,多有水匪聚眾作亂,雖年年派兵清繳,卻總不能除盡……先時黃巾肆虐,亦是有不少餘孽流毒水上。」
「竟然水匪假冒荊州軍士,做下這劫糧之事麼?」
種平露出一副震驚的表情,心下暗暗思量起劉表給出的答案是否合理。
他雖然提前說了屯田之策,但終究無法立時見效。
曹操此前攻打徐州,確實搶奪了不少糧食,可以說是「府庫一時充足」,然而這糧草也不過是一時之用,還有軍隊和百官都要供養。
前方徐州陶謙拖著一口氣,和曹豹依靠著僅剩的幾郡和樂進糾纏:
因著曹操攻伐徐州的手段太過暴烈,徐州不少士族並不願意接受曹操入主,諸如陳氏等士族都極力支持陶謙,暗地裡給曹操安排到徐州的官吏造成了不少麻煩。
是以現在曹操還需要從其他州郡收購糧草,此次被劫的糧草便是自益州而來。
「正是如此。」
蒯越收到劉表的眼神,首次開口,手指在空中虛虛指向荊州的一條大江。
「太史且看,此次糧草本該自漢水運出,經由南陽入穎川,後入許都,但船至沔水時突為打著荊州旗幟的人馬劫去。」
「沔水連通淯水,正在南陽左右,難道不曾有水寨布置?」
種平細細看那布帛上的標註,與自戲志才處得到的消息相印證,明白蒯越所言皆是事實,隨即目露疑惑。
若是有水軍在此處,那便不能排除是蔡氏兄弟賊喊捉賊的可能性。
「此處卻有水寨,不過並非是在沔水,而是在淯水之上。」
蒯越神色如常,不慌不忙地用手指在「南陽郡」所在之處點了一點。
「沔水經漢中,而與淯水相交之處在此,往下便是雲夢之澤,若此事是我荊州所為,那兗州所得消息,這糧草便該是在淯水所失。」
他說著,又以手指示意南陽水寨的大概朝向和沔、淯二水的流向。種平回憶著來荊州一路乘船所見和上輩子學過的地理知識,自己也在心中模擬了幾次,發現確實如蒯越所說。
若是南陽水軍在沔水劫糧,那光是往返之間便要數日,根本無法及時處理那些劫來的糧草,也與那運糧兵所言的時間難以對應。
這事竟真不是那蔡氏兄弟所為。
種平忍不住在心裡吐槽。
既然並非是你所為,你何必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白白遮掩這一通?
他盯著那布帛,一時出神。
自漢水出,那就是經巴郡,往漢中,漢水與沔水相接,水匪……
種平陷入沉思。
過了許久,他方試探著詢問蒯越:「聽聞巴郡之中,有錦帆之賊,常遊蕩水域,行劫掠之事?」
蒯越眉頭微動,正眼去看種平,停頓片刻,轉頭看著劉表。
「伯衡以為,劫糧的是那錦帆賊?」
劉表捻了捻鬍鬚,眯眼思慮。
「我亦聽聞過那錦帆賊之名,只是據聞其領頭者不過一少年,素日所行不過是搶奪船隻財物,難道真敢劫軍中糧草?」
「初生牛犢不怕虎。」
蒯越確卻是出言肯定:「那賊首名為甘寧,粗野兇狠,暴躁嗜殺,曾做下過不少賊害官長吏員之事,若是此人所為,並不稀奇。」
「只是沔水距巴郡有些距離,不知種太史怎會突兀聯想到此人?」
種平面色不改,睜眼說瞎話:「實不相瞞,平是初次行水路,離兗州前父親多有叮囑,言水上或有匪寇,行路務必小心。」
「一路之上,平偶爾自船戶口中聽聞些許水匪名號,雖不知真假,但皆有留意……其中多聞『錦帆賊』之名,這才有此一問。」
種平顯得有些感嘆:「不料子柔先生想到一處,真是巧事。」
蒯越似乎也就是隨口一問,他笑容平和,緩緩道:「即便不是此人所為,但其終究為禍水上,若是除去,也是少了一害,太史令以為如何?」
「平只是為這被劫的糧草而來……」
種平看向劉表,神色為難:「叔父,此荊州內務,平實不敢亂言啊。」
他眼神澄澈,似乎當真是發自內心這般想。
劉表聽了種平與蒯越有來有往地打太極,心中對種平的評價本有改觀,此時一見他神色自然,不似作偽,那些想法又有些動搖。
這般人物,當真有趣。
劉表樂得為種平扮演個慈愛叔父:「伱我叔侄,何必見外?此賊行蹤不定,處理起來有些麻煩,我且召德珪前來,自當為伯衡囑託明白。」
種平感覺有些不對:「叔父此言,莫非是要平隨蔡將軍同去……?」
劉表笑容愈發和藹:「伯衡放心,我視你如親侄,怎會至伯衡於險境?吾有幼子琮,甚愛之,此行亦將同往,除外還有龐山民等人,伯衡無需過憂。」
種平有些拿不準是不是自己裝過頭了,他「感動」得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含淚衝著劉表行了個大禮,哽咽道:「叔父厚愛……平銘感五內。」
蒯越認認真真把桌子上的布帛折迭成四四方方的一塊,重新塞回衣袖,默默行禮告退,完全不想打擾這「叔侄情深」的一幕。
種平和劉表一個滿眼孺慕,一個笑容慈愛,兩個人又是推杯換盞幾輪,直喝到月上中宵。
種平若是清醒,恐怕強撐著也要回驛舍休息,可他實在沒喝過這麼多酒,於是當夜便留了在劉表府上,再度被迫體驗了一把大漢傳統——抵足而眠。
不過是同劉表,而是和後來的蔡瑁。
劉表名其名曰:提前聯絡舅甥感情。
半夜被呼嚕聲吵醒的種平垂死病中驚坐起,縮在牆角開始思考人生:「這個荊州,是非我出使不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