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人為世之首
「大哥,俺覺得少府今天有點不對勁。」
張飛拉著劉備,沖種種平所在的方向努努嘴。
以張飛這般粗枝大葉的性子都察覺出種平的心不在焉,劉備自然也看出種平眉頭之間的愁色。
「二弟,你先和三弟在此維持秩序。」
劉備放下手中簡牘,囑託關羽和張飛統率好士卒。
孫邵和王修身為孔融的功曹,站在一旁計量府庫貯存,整理著排成長隊的黃巾婦孺們口述的出戶籍地。
這工作量看似很大,不過種平提前請管亥讓黃巾中親眷之人相聚,
所以此時隊伍里大多是一家一戶,或是相熟同鄉之人站在一起,登記時只需一人說出家鄉在何處即可。
排隊的人很多,劉備繞了幾次才到種平身邊。
種平溫聲送走一個領著三個孩童的婦人,提筆在木牘在記下對方的戶籍,又補上這家失了青壯,沒有勞動力的情況,餘光瞥見劉備的身影,放下手中紫毫筆。
「府君?」
劉備顯然是看見了種平木牘之上的字眼,他雙手抱於胸前,怔怔出神。
「民生多艱,難道真的是世道如此嗎?」
「府君以為是嗎?」
種平抬頭,他尚且記掛著徐州之事,依照荀攸的告誡,他若是不想摻和進曹操和劉協的爭鬥之中,保住自己和他父親老師的安全,就該在外頭呆得越久越好。
但……
如果曹操真要屠徐州,他寫再多的書信送回去又有何用?
唯有領兵而回,當面勸阻方能有效。
他知道這徐州一戰是難免的,但既然能攻克,為何要屠殺?
不……
種平暗暗搖頭,終究歷史上曹操是打著報父仇的名頭屠的徐州,現在曹嵩未死於張闓之手,曹操應當會有所收斂,只是同陶謙開戰吧?
他知道自己想法多少有些僥倖。
種平是真切同曹操相處過將近一年的,他下意識有些逃避將那個會輕手輕腳為自己掖被角的叔父,跟一聲令下「死者萬數,泗水為之不流」的曹操聯繫在一起。
劉備摸著自己腰間的劍柄,緩緩開口:「備雖曾受過盧尚書教導,但生性愚鈍,許多道理,至今仍是一知半解。」
「備只是覺得疑惑,世道,不是人世之道嗎?既然人為世之首,為何卻多數過著連牲畜都不如的日子呢?」
「確實……」種平這才將分散的心神全部放到劉備身上,他覺得嘴唇有些乾澀。
「府君,人為世之首,的確沒錯。」他將案上的木牘推到劉備面前,輕輕指了指仍在排隊的那些黃巾,「但是府君,你覺得,這些黃巾是『人』嗎?」
「自然是。」劉備不假思索,語氣堅定。
「可是府君,平卻覺得他們不是。」
種平說得很平淡,好像他真是這麼覺得。
「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
「黃巾有何貴?無產無業,無衣無食,下與野獸牲畜博命,上與天象地勢爭時,有手足耕種四海之田,饑饉死者依舊累骨於野,愚昧無知,妄圖同天子抗衡,不順天命,不應人事,如何能稱一個『人』字?」
「……那他們是什麼?」
劉備喃喃發問。
他在思考。
種平垂下眼帘:「也許是氓吧。」
他繼續書寫著木牘。
「或者,他們只是民而已。府君既然感嘆民生多艱,又何必問人世?」
「民?」
劉備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他以往並不覺得「黃巾」、「民」,「人」是三個不同的詞。
過了許久,他撫摸著劍柄的手按在了劍鞘之上。
「……原來是民。」
劉備的聲音很輕,他望著排成長隊的那些黃巾,若有所思,又好像是恍然大悟。
「不知府君尋平何事?」
種平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結。
「哦……」劉備收回視線,轉頭去看種平,「少府今日似乎有些鬱結?」
「嗯。」種平猶豫片刻,他不知是否應當如實相告自己對徐州的擔憂。
這事情同劉備並沒有什麼關聯,何必讓他被扯入這灘渾水之中,平白耽擱他回平原的行程呢?
現在與歷史不同,曹操已經迎了天子入許都,有天子在手,他征討徐州自然是「師出有名」的了,劉備若是助陶謙守徐州,一道聖旨下來,反而會被打成同黨之類吧。
種平想到此處,嘆了口氣。
「只是收到許都書信,心中掛念親人罷了。」
劉備看出種平的言不由衷,他對人的情緒變化感知明顯,知道這是種平並不想說出內心所思,也不追根究底。
「少府若有所需,備自當傾力相助。」
劉備鄭重地向種平承諾。
他眼睛亮亮的,好像永遠有光在其中閃耀。
種平心說你知道我要去幹啥啊,就傾力襄助?咱們才認識幾天?
他跟種輯一樣,全身上下就嘴夠硬,哪天火化了,骨灰里還剩張嘴。
種平在心裡嘴硬,他抬眼轉動下眼球,讓濕氣分布得更均勻,而不是凝聚成水珠。
他覺得既無力又委屈。
如果種輯在這裡,搞不好種平就要撲進自家老爹懷裡,痛痛快快哭一場了。
種平不是愛哭的性子,除了在曹操那裡聽到王允的死訊外,不曾落過一次眼淚。
可現在他是真的覺得迷茫,穿越東漢末年十多年,他好像沒有做出過任何改變,該死去的人還是會死去,該發生的戰爭他也無法阻止。
哪家穿越者像他這麼沒用啊。
種平心情低落。
其實順應歷史,做個鹹魚混吃等死也沒什麼不好……如果說他一直待在洛陽,待在種輯身邊,或許裝聾作啞,這輩子也就過去了。
然而他見過戰場,見過流民……他見得越多,他越在夜晚輾轉反側,要一個在現代社會生活過的人去適應這個時代,實在太過困難。
種平受不了僕役服侍,看不得嬰孩露骨於荒草。
他既平庸且優柔寡斷,懷抱著無用的善意在這裡舉步維艱。
如果他不是穿越者,或許還能活得更恣意,可就因為他是,而且還是一個最天真愚蠢的大學生,這反而成了他的不幸。
(感謝白給想退休和寞橋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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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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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