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孟進

  徐飄渺繼續走在最前面,一行人沿著湖邊前行。

  初入神秘的墨家宗門重地,大家都顯得興致勃勃,邊走邊張望。

  數百年前墨家是天下顯學,宗門重地也是在戰國時期創建,沿用至今。這個傳承數百年、曾經顯赫的門派,宗門內部給人最大的印象卻是「儉樸」。

  從入谷到現在,沒有看到高屋大院,只有零落乾淨的茅草屋。

  茅廬周圍開墾出的片片農地,說明宗門裡面的墨者有自耕自食的傳統。墨家宗門隱於群山之中,與外界互通多有不便,客觀上迫使墨者自己動手,解決吃飯問題。不過,墨家先輩將宗門選在這裡,必然知道會有這些困難,卻依然沒有動改換山門的念頭,著實顯得奇怪。

  禽迪為大家釋疑。

  「先輩立宗門於此,原因有二。」

  「其一,安全。」

  「墨家提供兼愛、非攻,歷代皆有墨家弟子仗劍行走天下,抱打不平,阻止以強凌弱,甚至直接投身於列國交兵,幫助弱國抵禦強國的不義之戰。墨家善守城之名,大多就是戰國時期流傳開來,是歷代墨家先輩,以鮮血和生命為宗門掙到的榮耀,為後世弟子追隨之榜樣。」

  「然而,墨家的理想並非所有人認同,我們崇尚保護弱小,得罪不少強權勢力。墨家不懼怕恩大義獲罪,先輩們也不懼捐軀,但選擇創建宗門重地時,卻不得不儘可能避開那些敵視墨家的勢力,索性將宗門設置在荒無人煙的群山之中,又邀請陣法大師幫忙以幻陣掩飾,以期宗門免遭荼毒。」

  「秦滅六國的過程中,多有墨家弟子為幫助山東諸國抵禦強秦而戰死,後來天下一統,再無弱國需墨者幫助,墨者一度陷入迷惘。天下統一之後,秦君曾派人招攬墨者為其效力,可由於很多墨者為抗秦而死,且墨者不認同秦國的一些做法,拒絕了招攬,繼續隱世。」

  「秦二世而亡,楚漢相爭,漢代秦而立,是時楚強漢弱,也有墨者出世助漢,楚霸王自刎烏江後才歸隱。墨家先輩們助漢有功,沒有奢望回報,那時本門先輩本有意另立宗門,可還沒討論出個結果,很快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另立宗門之事再無從談起,直至現在。」

  「當時先輩商議另立宗門,之所以爭執不下,只為第二個原因:門風。」

  「墨者多來自社會下層,稟持『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宗旨,重視艱苦實踐,紀律嚴明,崇尚自律,生活清苦。」

  「墨家的要求,很多人難以堅持下去,先輩將宗門重地設在荒僻深山,除安全原因之外,更多是希望借嚴酷環境磨礪墨家弟子。只有真正意志堅定的墨家弟子,才有機會進入宗門做事,忍受宗門裡面經年累月與世隔絕,卻仍需自強不息的枯燥生活。」

  聽罷禽迪這番解釋,眾人無不嘆服。

  很多人都聽說過,墨者自我約束程度很高。

  《孟子盡心上》中記載:墨者「以裘褐為衣,以跂蹻(草鞋)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墨者可以「赴湯蹈刃,死不旋踵」,意思是說至死也不後轉腳跟後退。墨家紀律非常嚴明,《呂氏春秋去私》就曾說過,「墨者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曾有一位墨家巨子叫腹朜,腹朜的兒子殺了人,雖得到秦惠王的寬恕,但仍堅持「殺人者死」的「墨者之法」。

  宗門崇尚的這些品質,那些進駐逐鹿領效力的墨家弟子身上都能看到。

  走進墨家宗門,看到這些簡陋低矮的茅草屋,看到茅草屋邊開墾出來的農地和作物,看到那些專注於技擊練習或機關製作的墨家弟子,看到墨家最神秘的宗門內部真實情景,才會真正感受到,這個門派多麼值得尊重。

  農地里也有黑袍墨者勞作,多是少年。

  墨家少年們做農活,方式也與普通人干農活不太一樣。

  一名少年正在農地中除蟲,用劍。少年一臉肅穆,寶劍舞得虎虎生風,跳躍騰挪間,寶劍從植株上掠過,可憐蟲子被墨者寶劍所殺,植株也有受池魚之禍,倘若它們有靈智,不知會做何感想。看那少年眼中的堅毅,想必是將蟲子當成外面的惡人,提前為今後出山做預演。

  另一邊,有墨家少年在為農作物澆水,動手的卻不是他自己,是機械。茅屋和農地離湖邊不遠,可一趟趟取水也很麻煩,這位少年顯然是機關師,在湖邊製作了水車,以竹筒將水引到農地,負責為水車提供動力的是一個簡陋的機關人,無法移動,只會機械地提拉一根系在水車上的繩。這時候機關人似乎出了點狀況,少年正忙著排查故障。

  他們不僅僅是在干農活,更是在錘鍊自己的技藝。

  禽迪告訴大家,宗門內的農活多是少年們負責。

  「少年種地養谷中所有人,成年人坐享其成,這,這不太好吧!」

  「不會。」

  禽迪正容道:「成年墨者要承擔所有戰鬥任務,有時候出谷做宗門任務,就再也沒能回來;機關師要研製機關器械,還需要賺錢保證宗門有錢維持,廢寢忘食,憂思難捱,其中的辛苦,遠甚於干點農活。宗門讓墨者少年負責農活,是想從小培養出堅韌、吃苦耐勞之稟性,唯有如此,將來才可能成長為合格的墨者。」

  墨家的規矩,一視同仁。

  禽迪從小顯露出過人的機關術天賦,被選定為嫡傳弟子,可即便如此,他剛入宗門時也曾務農三年有餘,後來機關術造詣不斷精進,宗門才逐漸減輕他的勞作任務,讓他有更多時間鑽研學術。

  徐飄渺停下腳下:「宗門議事堂到了。」

  魚不智和徐庶、荀衍等人表面平靜,心頭卻又是一陣感慨。

  所謂宗門議事堂,是一間破舊茅草屋,若不是徐飄渺和禽迪滿臉肅然,以及茅草屋檐下掛著寫有「議事堂」三字的木匾,他們怎麼也不會相信,一個從戰國時期流傳下來的煊赫門派,宗門議事堂竟是這等模樣。

  茅草屋很破舊,議事堂三字卻是龍飛鳳舞,大氣磅礴。

  魚不智等人還在感慨,徐飄渺已躬身向裡面請示。

  「報,宗門首席墨俠徐飄渺,將逐鹿領客人帶到。」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草屋內傳出:「飄渺,帶客人進來吧。」

  墨俠,是墨家內部對墨家死士的正式稱謂,意指他們行走為行俠仗義。順便說一下,墨者中負責談辯者稱為「墨辯」,也就是墨家三派中的論辯派,由於論辯派早已不復存在,當今之墨家,再無墨辯。

  徐飄渺應諾一聲,側向一旁,身體半躬,單手虛引。

  魚不智也不客氣,讓軍士留在屋外,帶著徐庶和荀衍走了進去。

  屋內只有一位老人,老人身材消瘦,眼神混濁,鬚髮斑白,袍子打滿了大小補丁,卻洗得乾乾淨淨。老人的背明顯駝了,魚不智走進屋內時,老人正端坐在一張草蓆上,用毛筆在竹簡上寫著什麼,背躬得讓人難以想像挺直時的模樣,而且許是他視力已經不好,腦袋湊得非常近。

  魚不智等人專程到宗門拜訪,求見的是墨家巨子,況且徐飄渺帶大家過來時,有說過巨子讓帶他們到議事堂。

  如果不是徐飄渺帶路,魚不智很難相信,這位老人就是墨家當代巨子。

  簡陋的議事堂,清貧佝僂的巨子,放在一起,竟毫無違和感。

  老人給魚不智第一感覺,就象是一座沉默的山,無言而厚重,另外就是坐姿與其他人有異,一時間卻又說不出來到底哪裡不對。

  「這位想必就是不智城主吧。」

  老人將竹簡放下,淡笑著對眾人說道:「老夫孟進,忝為墨家當代巨子,墨家隱世已久,宗門多年未有客人來訪,今不智城主光臨,老夫本應起迎,奈何腿腳不便無法起身,還望不智城主見諒。」

  魚不智終於明白,為何覺得巨子坐姿怪異。

  感覺比較僵硬,不夠自然,原來是腿腳不方所致。

  後來才知道,孟進並非簡單的腿腳有毛病,根本是雙腿齊膝而斷。二十年前孟進率弟子出山追查一樁懸案,結果被仇敵暗,一番血戰後雖手刃強敵,隨行墨家死傷也不小,孟進中了毒鏢,毒性奇猛,不得己斷腿求生,自此無法行走。

  孟進老人請求見諒,魚不智哪裡敢受,忙作揖回禮。

  徐庶和荀衍紛紛上前自報家門,與孟進見禮。

  禮畢,魚不智道:「前輩,我與小迪乃義兄弟,小迪師門各位前輩,我等也是心儀已久。今日登門拜訪,一是求見小迪師長尊顏,二是貴門多次義助逐鹿領當面表達謝意。前輩開放山門,讓我們進來,已經是我等最大的光榮。小迪與我情同手足,前輩是小迪長輩,切勿對我等客氣。」

  孟進撫須而笑:「既如此,且坐吧。」

  兩側地上鋪有草蓆,魚不智等人各找位置,徐飄渺和禽迪卻沒有落座,各自走到孟進面前恭恭敬敬行了揖禮,才在其身側正襟危坐。

  大家分別坐定,幾名墨家少年魚貫而入,在案上擺上清茶和山果。

  孟進道:「墨家宗門與外界隔絕,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待客,不過清茶與山果皆是谷中產出,茶乃新茶,勉強可入口,各位不妨一試。」

  見孟進這樣講,三人紛紛端起茶碗。

  魚不智雖也經常喝茶,對茶之好壞卻是沒什麼概念,無論什麼茶能喝就行,墨家的新茶到底好不好,哪裡好,他是說不出個一二三來的。徐庶和荀衍不同,徐庶昔日四處任俠,見聞遠超同齡人,荀衍更是出身於荀氏,家學淵博眼界頗高,隨便找個題目考校,荀衍都能說出花來,彰顯有文化。

  徐庶和荀衍對此茶大加讚賞,尤其是荀衍,三言兩語將此茶誇了一通,或難免有捧場之嫌,卻拍得恰到好處,並不浮誇,讓主人聽得如沐春風。

  剛開始的時候,孟進對徐庶更有好感,徐庶身上兼具遊俠和文士氣質,又出身寒門,與出身名門、純粹文士路線的荀衍相比,徐庶更容易讓墨者生出親近之心。可等大家評完茶,孟進望向荀衍的目光,明顯柔和了一些。

  魚不智看在眼裡,笑而不語。

  【名門】特性,掠人好感於無形。

  荀衍長駐飛魚領,與墨家宗門算是鄰居,與墨家的好感度是越高越好。

  一番點評下來,屋內笑聲一片,賓主盡歡。

  氣氛融洽了,接下來的談話更加輕鬆隨性。

  魚不智感謝墨家多次幫助逐鹿領抵禦強敵,遍數墨家弟子的卓越貢獻,將徐飄渺等進駐逐鹿領的墨家弟子誇了一通。不過,魚不智都是真實感受,若非墨家弟子大力襄助,逐鹿領或許不至於覆滅,但領地可能承受的損失,必然會高出不少。魚不智對墨家的感激之情,也的確是真摯情願體現。

  最後,魚不智感慨道:「宗門位於荒山,採買不便,今飛魚領就在不遠,城內自有相應產出,對外貿易方便。逐鹿領雖非最富庶的領地,但負責宗門日常用度卻是不難,望前輩不要推辭。墨家對逐鹿領恩義深重,些許用度不足以回報萬一,我沒有別的意思,感激涕零,略求心安而已。」

  「前輩若還有其他用得著逐鹿領的地方,也請明示。」

  「我逐鹿領必全力以赴,不敢推辭。」

  屋內之人,都有些動容。

  表示願資助宗門日常用度也就罷了,後面兩句卻非常重。

  魚不智這樣講,相當於告訴墨家巨子,你們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提出來,只要逐鹿領能做,絕不會二話。顯示出逐鹿領希望和墨家交好的強烈意願,以及非凡誠意。普通領主說這話也就罷了,逐鹿領是天下第一城,實力雄厚,名揚九州,部隊戰力和領地財力都非常可觀,魚不智說出這樣的話,跟普通領主的份量完全不同。

  徐庶和荀衍並未感到詫異,墨家過往的付出,配得上這份態度。

  向來內斂的徐飄渺,眸中精芒閃動。

  屋內最激動的人當屬禽迪,他是墨家弟子,也是逐鹿人,一邊是宗門,一邊是義兄,兩邊都與他關係密切,也正是因為他,逐鹿領和墨家宗門才會產生那麼多交集。見魚不智釋出如此明顯的交好誠意,禽迪分外感動。

  這不是簡單的示好。

  所有人都沒有作聲,等待孟進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