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中秀——
這個名字,關索說出來容易。
可事實上,要從出入成都的人員名冊,酒肆、農莊登記的住戶名冊中查出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面對這厚厚的紙張、竹簡。
楊儀特地尋來蔣琬,兩人與關索開始了密集的尋覓。
…
油燈已經殘了,灰白的晨光稍稍透進來,關索、楊儀、蔣琬三人經過一夜的奮戰,精神都有些委頓。
蔣琬還能正襟危坐,聚精會神,楊儀已經點兒頂不住了,用密密麻麻寫滿字眼的紙張遮著臉假寐。
關索早已睡著了,六、七日的急行,星夜兼程,就是他這年輕的身子骨也扛不住了,在檢查過兩、三張名冊後,雙手一趴…就趴著桌子睡熟了。
楊儀還將自己的衣衫退下蓋在他的身上,預防受涼…
想想關索為了他這四哥的任務如此不要命,楊儀也不知道該說他是執著?還是單純了?
「成都來來往往的漢人還沒有其他族群的多,即便知道蠻人膚色稍黑一些,可氐族人、賨人,還有各式各樣族群,他們的像貌差別不大,就憑著一個名字『花中秀』就要去尋到蠻王派來的眼睛,怕是不容易吧!」
蔣琬強睜著睡眼,又拿來一卷竹簡,竹簡被白絹包著,這是成都郊外幾處山莊登記的新入住的名冊。
因為多事之秋,要防範細作,也因為商賈悉數在商務署的統籌之下。
故而,每一個前來成都,無論是否為漢人,無論住在哪裡,是做什麼事兒,都需要登記在冊。
幾日以來,這個名冊登記的數目還是太多了。
「唉,至少…」楊儀嘆出口氣,「至少這名字是關四公子提出的,雖然不知道是何種原因,但這種事情,他算準的次數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當務之急…南蠻兵臨邊界,即便是諸葛軍師也只能寄希望於他,何況這次——」
說到後面,楊儀的目光再度轉向關索,他頓了一下,這才繼續說,「何況這次,關四公子派來的還是他關係最為要好的弟弟,多半不會是無的放矢…」
提到關索,目光轉向關索。
這時的關索睡的正香,夢中囈語也不時的傳出,「三娘,你過來…桃兒你也過來,悅兒,還有你…你們一道疊起來…」
聽著關索的話,看著他那突然擎天的一幕,楊儀不由得搖頭,「蔣兄,現在的年輕人了不得呀!」
蔣琬老實人,因為關索的夢囈之語還頓了一下,然後反問,「疊起來?楊長史,這位關五公子是什麼意思?怎麼就能疊起來?」
這下楊儀驚愕的望向蔣琬,心裡琢磨著,小子…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的?他索性一攤手,「這都是現在年輕人玩的,我哪知道?」
正直這時,也許是巧合,也是大量的查閱,終於迎來的結果,攀談之餘…蔣琬突然注意到眼前竹簡登記的名冊中出現了一個「花」字。
他的精神忽然稍稍振作了下,舉起竹簡,貼近了幾許眼眶,不由得仔細看。
然後,他的神情從不可思議到震驚,再到亢奮,連握著竹簡的手都不由得顫抖…
天已經亮了,他還專門將燈挪進,燈油燙了手,他也顧不得擦,只是抖了抖手,驚喜的呼喊道:「找到了,這『花中秀』的名字找到了,怪不得此前一直沒有發現他,原來她是住在城郊——」
蔣琬的聲音迅速引起楊儀的注意,就連在夢境中疊羅漢的關索也條件反射似的「咻」的一下站起。
是的,都立起來了…
他們迅速的圍到蔣琬的身邊,目光炯炯的望向那竹簡。
倒是因為蔣琬的指頭點住了那「花中秀」的名字,當先映入關索眼帘的是「花中秀」上面的兩個名字,同樣住在城郊的兩個漢人名字。
其中一個名叫——張玉蘭;
另外一個則是叫做——張琪瑛。
當然,現在看起來,這兩個名字或許並不重要,甚至不如那「花中秀」名字重要程度的萬分之一。
但,就在十日之後,這三個名字連同另外一個名字。
她們將與關索名字的距離,在同一個時辰內一齊變成負數——
這是…多麼耐人尋味的負數啊!
…
…
荊州,襄陽城。
與前線的緊張與迫切形成鮮明的對比,這裡,有一方闊綽的府邸,愛寫小說的王粲與愛拍戲劇的阮瑀正在聊著一個話本。
話本自是關麟寫給他們,讓他們編排出一場大戲的,名字乃是:
——突敵陣子龍拌雄風!
說起來,如今這戲劇在荊襄與江南,乃至於中原,可謂是大盛。
前有「荀彧之死」這齣大戲引發的民心相悖,如今…誠如這「突敵陣子龍拌雄風」的名字一般,如今編排的這一場戲是一場「武鬥大戲」…
而這樣的大戲往往在三軍中,在城郡中上演,是可以激奮三軍士氣,也可以提振所有百姓的信心。
故而,王粲與阮瑀十分看重。
說起來,他們編排這齣戲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武戲編排的難度遠遠要比文戲更難,也更繁瑣。
更何況,這齣戲要想徹底的表現出來,那對演員,特別是扮演常山趙子龍的這個演員要求極高!
只聽得,台上飾演趙子龍的演員已經開嗓,「關營門幹什麼?」
飾演張翼的演員則是回道:「關上都不穩當哪…曹操的人馬太多了,說不定就把咱那營寨給取了!」
卻聽得飾演趙雲手中龍膽亮銀槍一立,他目露寒芒,「且聽我說,把營門打開,偃旗息息息一一鼓!」
這一句脫口…
「停,停,停…」對藝術有著極致追求的阮瑀連忙喊停。
他直接上台指導這演員,「跟你講了多少遍了,這齣戲,是趙子龍只有數百人卻要面對曹魏三萬大軍進擊時拍的,正是如此這般,才能表現出他視曹魏大軍於無物,氣定神閒,自信滿滿的難以置信的行為與心情…你這嗓音,怎麼未戰…自己卻先怯了呢?還息息息一一鼓!一點氣場都沒有?怎麼演常山趙子龍?」
隨著阮瑀的話。
這演員露出為難之色,「先生…幾百人面對數萬人?這…這就是曾經在百萬曹軍中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也該有些許膽怯吧?你說的這等無畏、勇猛…我…我單單是聯想這個畫面也想不出來,發聲時不可避免的會露怯…這…」
「不能露怯!因為…這是四公子筆下一身是膽的常山趙子龍!」
阮瑀把手搭在這演員的肩上,像是在鼓舞他,他的眼睛則是望向了台本,「你跟我念,學我的語氣…」
說著話,阮瑀用堅決、篤信、無畏、藐視的語氣當先吟道:「張翼將軍,這有何妨?當年長坂坡前曹操雄兵百萬,我趙雲尚且不懼,何況今日這麼一堆曹子兒啊,我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你趕快給我閃開,是按令而行——」
言及此處…
情緒所致…
那飾演「張翼」的演員也極是配合,大喝一聲,「遵命——」
…
…
巴山山腳,漢水之畔。
此時的這一處營盤已是風聲鶴唳。
到處都是竊竊私語聲,到處都是議論聲,當然,傷兵的嗚咽聲與嘆氣聲也時不時的響起。
「將軍,我們…」一名馬超的親衛詢問尚且躺在床上的馬超,「將軍,我們能戰的不足千人,卻有數千重傷兵卒,眼看魏軍三萬將至,趙子龍將軍怕是…怕是…」
呼…
面對親衛的話,馬超心頭氣血翻湧,恨不得提起那虎頭湛金槍就與那常山趙子龍並肩而戰,龍膽亮銀槍能殺一百個,虎頭湛金槍也能殺五十雙。
說起來,馬超與曹操是死仇,對於他來說,雙方之間是不死不休的,絕無半點轉圜的餘地。
既活不下去,那權且多帶走一個算一個。
只是…
如今的馬超,他也只剩下氣血翻湧,方才想要用力,那渾身傷口處的劇痛感下意識的傳來,這使得他有一種百爪撓心的痛感。
這種痛感,他若真的上戰場,怕是都比不得一員小卒的戰鬥力,會成為全軍巨大的負擔!
「可惡——」
用僅存的力氣,馬超握緊拳頭狠狠的砸在床上,此時此刻,充斥在他心頭的唯有一種巨大的無力感。
副將能體會到馬超的心情,不由得眉頭緊鎖,過得片刻,方才吟道:「現在,我們也只能相信趙子龍將軍了——」
就在這時…
「報——」
一名信使進入此間帳篷,「子龍將軍有令,營門打開,所有的帳門也悉數洞開,蜀軍悉數隱匿於帳中,聽令行事…」
這…
突然傳來的軍令使得馬超與副將均是一怔。
說起來,這副將名喚任夔(kui),也是一號蜀軍中叫得上名號的猛將,若非是因為也負傷,斷然不會待在這裡…
可現在…
營門洞開,帳門洞開,這是要作甚?
正直任夔想要吟出自己心頭的疑惑之際,馬超像是恍然想到了什麼。
沒錯,他想到了《雲別傳》,想到了趙子龍與他們其它幾將一道分享過的《雲別傳》,其中就有一個章回與現在的局勢一般無二!
只是,只是似乎…這漢中一戰的順序被打亂了!
「我知道了…」
想到這兒,馬超突然發聲。
「將軍知道什麼了?」任夔連忙去問。
馬超卻是並不正面回答任夔,只是眯著眼,喃喃吟道:「子龍要做的…這是一步險棋啊!」
說罷,他不由得轉頭,隔著門帘望向窗外。
此時,正直黃昏,昏暗的天色將整個營盤覆蓋,視線並不怎麼清晰,而《雲別傳》中那「趙子龍一身是膽」章回中的天色,可不就是與現在一般無二麼?
「這難道…是天意!」
…
「咚咚咚——」
「咚咚咚——」
山道上傳來萬馬奔騰的馬蹄聲,很難想像,為了剿滅這支山下的蜀軍陣營,魏軍竟是在山地戰中出動了騎兵。
很顯然,夏侯淵是打算利用騎兵的俯衝,最大程度的加強騎兵的戰鬥力,一招克敵,一舉至勝——
而這等「隆隆」的萬馬奔騰的聲響,無異於給與了蜀陣中巨大的壓力。
「咕咚」一聲,趙雲的副將張翼顫巍巍的稟報導:「已經按照將軍所言,所有寨門洞開,所有帳門也悉數打開,能戰的兵士藏匿於前排的軍帳之中…」
「好!」
趙雲回應一聲,提起了龍膽亮銀槍,走出大營,翻身騎跨上他的坐騎「照夜玉獅子」,銀槍、白馬,披風冉冉,面色冷峻。
而與此同時。
「隆隆」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漢水沿岸那「啪啪」的聲響也近了…
看著趙雲騎在馬上一步步的踏向寨門,張翼連忙追上,「將軍,這不妥吧?」
卻見得趙雲勒馬,他沒有回頭,只是龍膽亮銀槍橫擺了一下就止住了張翼要追出來的步伐。
然後傳出的是趙雲冷峻且堅定的聲音。
「張翼將軍,這有何妨?」
「當年長坂坡前曹操雄兵百萬,我趙雲尚且不懼,何況今日不過是區區幾萬兵卒,我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你速速藏於帳內,按令而行——」
咚…
張翼只覺得腦門被敲擊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趙子龍這聲音的霸道與英武,還是他過往那閃耀奪萃的戰績,一時間,張翼的腳步不由得停住了,就這麼木訥的、本能的去按照趙雲的吩咐去做。
這時…
昏黃的日光灑滿大地,整個大寨一片靜謐,唯獨趙雲趙子龍銀槍白馬立於門前。
他什麼也沒說,卻仿佛大家都聽到一句話:
——吾乃常山趙子龍!
…
「噠噠噠——」
三萬魏軍在夏侯威與夏侯榮的率領下如期而至。
原本該是從山道上直衝而下,趁著這黃昏之下,一舉攻寨,誅殺趙雲、馬超,立下這震撼九州的功勳。
可…就在魏軍距離蜀軍軍寨僅僅只剩下千步之遙時,夏侯威揮手示意,所有的魏軍驍騎悉數勒馬,整個大軍停下了腳步。
因為…
太安靜了,蜀軍陣營所有的旌旗捲起,所有的寨門、帳門洞開,但整個大帳中卻無一兵一卒,這太詭異了,詭異到讓夏侯威有一種濃郁的畏懼與擔憂!
「四哥?怎麼了?」
夏侯榮連忙詢問夏侯威…
「有古怪!不能冒進…」夏侯威一如既往的凝著眼,仔細觀察著整個蜀軍的大營。
被兄長這麼一提醒,夏侯榮也察覺到了幾分詭異。
誠如兄長說的,有古怪,太靜了!
要知道,戰場上有動有靜,動靜結合,但靜與靜是不同的,說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這固然是一種靜謐!
可現在,一方是張牙舞爪,一方鴉雀無聲。
這怎麼回事?這就有點詭異了吧?
等等?
那是什麼?
突然間,夏侯威與夏侯榮注意到那寨門前的一個人影。
哪怕只有百步,可出于謹慎,夏侯威與夏侯榮連忙拿出千里望。
是趙雲!
是常山趙子龍!
紅日西沉,一抹微光,照著這大地…
營門前的趙雲提著槍在馬上一坐,氣定神閒,兩個眼睛瞪起,就這麼直勾勾的瞅著這三萬魏軍!
那給人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句話!
你們三萬人已經被我一個給包圍了——
再加上,就在幾日前,定軍山腳,那六萬魏軍被幾千蜀軍埋伏,一個都沒有逃出。
這事兒在軍中本就越傳越是詭異,就好像蜀軍有什麼特殊的妖法…能夠旦夕間覆滅數萬人馬!
按照這個思路,再聯想到這邊…
這一刻。
無論是夏侯威還是夏侯榮,他們不由得遲疑了。
這就好像是兩人對弈,其中一個人第一手直接下到了天元(棋盤的最中間),另外一個人根本沒法下了!
最優的選擇…好像是,轉頭就走——
也得虧是夏侯威與夏侯榮有幾分膽氣。
夏侯榮道:「都這時候,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若然臨陣退卻…那傳出去,整個巴山魏軍的士氣就全丟了。」
夏侯威心一狠,「你殿後,我去——」
當即,他朝傳令兵使了個眼色,傳令兵立刻揮舞軍旗,一萬軍上前,兩萬軍在後接應。
「噠噠——」
馬蹄聲再響…
只有百步,一萬騎兵的馬蹄聲震耳欲聾,他們離蜀軍的營盤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距離趙雲,距離那營門不足一箭之地。
這時的夏侯威已是連趙雲的面龐都看的一清二楚。
也正因為如此。
——『不可能啊!』
——『一萬人朝他衝來,他為何動都不動,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
——『不對…不對…定然有詐,有詐…』
就在距離趙雲一箭之地處,夏侯威像是猛然醒轉,他渾身打了個冷顫,越來越多不祥的預感來臨。
「撤…撤——」
夏侯威直接下令…他則是跑再最前。
登時,數以萬計的魏軍驍騎齊齊勒馬,以為將軍是發現了什麼,紛紛調轉馬頭,倉皇逃竄…夏侯榮看見夏侯威如此,只以為果然有埋伏。
心頭暗道:『果然,陽平關那六萬人就是這麼死的!』
他連忙下令:「快退,快退——」
這下,三萬大軍細細勒馬迴轉,從哪裡來,直往哪裡逃竄而去。
整個魏軍…把旗子給扔了,有的把兵器也撇了,槍也甩了…撒丫子就往回撓。
可三萬人的軍隊,後邊的這些軍校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啊。
還敲著鼓、喊著殺,面朝敵營打算往前沖呢…
怎麼突然間前面跑回來了啊?
到底是進呢還是退呀?
——「哎呦!」
——「怎麼回事?」
——「啊呀…」
一時間,人擠人、人碰人、人撞人,因為是山道…自相踐踏,這支魏軍不知死傷多少。
直到跑出五里,迎面撞上另一支魏軍,方才停住腳步。
而這支來的魏軍乃是徐晃與李典的隊伍。
徐晃見眼前軍隊惶惶逃竄,以為是中了埋伏,急問:「兩位夏侯公子,大王派我們來接應你們,你們怎生如此狼狽?」
呼,呼…
夏侯榮跑在前面,他迎上徐晃的目光,可這問題…他卻回答不出。
茫然的眼芒中真的很茫然,沉吟了半天,他方才吟出一聲,「狼狽?撤軍…我…我不造啊!我不造啊——」
一時間,因為緊張,這純正的譙沛口音都出來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