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來自馬謖,那被踐踏的尊嚴

  生一個也是生,生一對也是生——

  不用繳稅,添把筷子的事兒,總是能養大的,還能養大了做女工賺錢——

  當這樣質樸卻無比真實的話語傳入姜囧的耳畔,他的眼角突然濕潤了。

  這…這不就是他理想中家園的模樣麼?

  這…這不就是他捨命庇護邊陲的目的麼?

  這,這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兒子、孫子,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的樂土麼?

  呼…

  伴隨著一聲粗重的呼氣,姜囧尤是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他驚問:「劉皇叔這裡都…都不用繳稅麼?」

  「你是聽不懂還是咋地?」那男人接著向姜囧解釋,「我這不說的挺明白的,這攤丁入畝是關二爺的四子關麟提出來的,是蜀中的諸葛軍師推行的,是劉皇叔大力支持的,說是不用繳稅那也不盡然,只是把原本咱們窮苦百姓該繳的稅攤到了田畝里,誰家有地誰去繳稅唄!我可聽說,在蜀中這麼一重新丈量土地,每年收上來的稅賦比往年還要多呢!」

  似乎是因為提到「攤丁入畝」,因為廢除了這掣肘農人數百年的人頭稅,這男顯得很興奮,話匣子也完全打開了。

  「兄弟,跟你說句實誠的,以往我在財主家做佃農,就是為了躲避這稅賦,是孩子也不敢生,女人也娶不起,那時候…我早就聽說蜀中這攤丁入畝,讓許多農人都買上了自己的地,都當家做主自己做了主人,於是我就盼哪,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關家軍給盼來了,這不…關家軍一打下洛陽城,洛陽城的耕地價格下去一大截,我也如願買到地,再也不用做佃農…給別人做苦力。兄弟,你是外地來的,可不知道…在整個司隸,像我這樣的農人可多叻!」

  本是因為一個陌生的男人喜得三個女娃…

  突然就引出這耕地,這田畝,這翹首以盼的好日子。

  看著眼前男人激動的口沫橫飛,手舞足蹈…姜囧只覺得心頭一陣震動。

  「那你剛才說的…沔水山莊和工廠,還有女工?」

  姜囧接著問…

  「其實也不只是女工…」那男子說:「大名鼎鼎的沔水山莊你不知道啊?連三歲小孩兒都能吟出的童謠『魏被打的如鼠竄,功勞里,沔水山莊占一半兒』,那沔水山莊可利害了,裡面大到製作能飛到天上去的飛球,能插入城牆的霹靂八牛弩,小到新式紡織機、造紙、印刷、織毛衣…簡直一應俱全!」

  「這些年,凡是關家軍打到哪裡,沔水山莊的工廠就開到哪裡,男的在裡面造飛球,女的在裡面做手工…便是女娃,只要勤快些,賺的也未必比男娃少…關鍵,這類的工廠多如牛毛,咱們只要勤快兒點,就是不種地,也餓不著啊!」

  這…

  驚訝、驚詫、震動、震撼。

  姜囧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這麼震撼過。

  作為曹魏的將軍,沔水山莊,他自是不會陌生,可他記憶中的沔水山莊,那是破壞,是對大魏一次又一次的摧殘,可現在…

  「咕咚」一聲,姜囧不由得咽下一口口水。

  他突然看到了沔水山莊背後的一面,光明的一面,幫助黎民百姓富庶、安康的一面。

  這,這是與他固有印象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不,不只是沔水山莊的另一面,這也是那關麟,是這個全新的大「漢」的另一面哪!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姜囧不由得深深的感慨。

  他感觸良多,這也是他第一次動搖,深深的動搖。

  甚至…通過魏與漢的比較,他會短暫的生出一種想法,一種看似大逆不道,卻又無比真實的想法。

  在「民」字上,曹操比不上劉備,曹魏也沒有一個人能比上關麟。

  正直姜囧感慨之際。

  「咚、咚、咚——」

  只聽得一陣鑼鼓聲響起,街巷中所有百姓都圍了過去。

  原來是城門旁,一封墨跡淋漓的天子詔令已經掛了出來,是一封「勸學令」。

  傅士仁正在指揮小吏將「勸學令」掛好,一大群百姓在圍觀,姜囧也在人群中,探頭看著這一封「勸學令」。

  一個文人打扮的為大家念著,「荀子曰: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咦…」

  念到這兒,他突然停了,像很是驚訝…

  「怎麼了?你倒是接著念啊?」

  「是啊,怎麼突然就停了呢?」

  人群中,那些不識字的百姓好奇的詢問。

  這文人也不念了,索性用通俗易懂的話語解釋道:「朝廷這詔令的意思是要廣設官學,鼓勵私塾的開設…要讓未及弱冠的孩子都能讀書…」

  也難怪這文人驚訝。

  當即就有農人提出質疑,「讀書有啥用啊?現在有地的耕地,沒地的做工人,讀書能幹啥呀?」

  這個疑問剛剛吟出,就得到了廣泛農人的附和。

  「是啊,讀書有啥用啊?」

  「讀書識字能吃飽飯麼?」

  也不知道是這話刺激到了那文人,還是文人素來的風骨作祟,面對質疑,這文人突的抬高聲調,「讀書可以救你們一命…」

  然後,他細細的講解起這封詔書。

  原來,這封詔書一共兩層意思,第一個是廣設學堂,收錄未及弱冠的孩子讀書。

  第二個則是在弱冠時期會有統一的考試,凡是通過考試者,贈予「秀才」之名,可以參加接下來的考試選拔,最終錄用為官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凡是「秀才」身份者,可免死罪一次!

  也就是說,原本犯事,該判死刑的,改判為流放。

  原本該流放的,改為十幾年的牢獄。

  當然,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免死」…這才是對百姓誘惑最大的兩個字。

  …況且,讀書還能參加選拔,還能一層層選拔做官?這…這…

  無疑,這就為底層的百姓逆襲…提供了可能!

  也就是這一番解釋,整個百姓中譁然一片。

  「怎麼報名啊?」

  「要繳錢嘛?」

  「啥?沔水山莊的工人子女可以不花錢上官學?」

  喧鬧嘈雜聲此起彼伏。

  一時間,人聲鼎沸,所有人的眼中都帶著光。

  姜囧則是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他無法理解,這裡…這劉皇叔治下,竟然官府會鼓勵百姓的子女讀書,還…還建立起了一條讀書晉升的道路。

  也是這麼一刻,姜囧想到了更多,想到了天水郡,想到了從小酷愛讀書,總是抱著古書夜讀的兒子姜維。

  曾幾何時,那裡的將軍還說這孩子讀書沒用!

  說讀書那是大族子弟的特權…莫說是窮苦百姓,就是將門…讀書,卵子用都沒有!

  可現在…

  姜囧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因為想到兒子而濕潤,他不由得心頭喃喃。

  ——『伯約,你若是生在這個時候的洛陽,那該多好?憑你的才學、用功…何至於在戰場上…』

  似乎是因為想到了兒子,更多的思緒一下子湧上心頭。

  姜囧不由得仰頭朝天,更濃重的思念將他的情緒引向了另一邊。

  他口中喃喃:「伯約…伯約,現在的你在哪裡?」

  …

  …

  漢中,陽平關。

  「唉…」

  伴隨著一聲幽幽的嘆氣,姜維沮喪的從賈詡的軍帳內走出,臉色遍布遺憾、頹然之色。

  外面有一干年齡稍長的武者,見到姜維出來,連忙迎了上去。

  「怎麼樣?」

  「賈先生沒有答應公子,收公子為弟子麼?」

  「公子是天水將門之後,便是魏王都無比器重,他賈詡怎麼…怎麼就…」

  在這一道道問詢聲中,姜維伸出手有些沮喪的擺動了一下,以此去示意他心情的沮喪與頹然。

  他又沉吟了片刻,這才緩緩張口:

  「賈先生似乎對此頗為牴觸,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

  一些猜想就要從姜維的口中呼之欲出,但最終,他還是把那就要脫口的話悉數吞了回去。

  姜維身邊的這些武者都是雍涼天水人,不少曾是姜囧的副將,也有不少受到過姜囧的恩惠…更有欽佩姜囧的,感激他這些年駐守邊陲與羌胡浴血奮戰。

  儼然,因為特殊的緣故,姜家…在天水有著特殊的地位…

  「便是那賈先生也畏懼了麼?」

  「是啊…那賈詡是不是覺得大魏會輸?」

  「哼,這賈詡本就是朝秦暮楚,反覆無常的小人罷了…」

  「夠了!」終於,姜維張口止住身邊這些叔伯並不好聽的話語,「賈先生並沒有畏懼,他只是不想收我為弟子罷了,或許…」

  姜維已經往最好的方向去想,可哪怕如此,他尤是有一種感覺。

  至少…姜維能感覺到,賈詡對那關麟,對這蜀漢是忌憚的!

  他沒有收自己為弟子,或許是因為,他…不想絕了他所有的退路,不想絕了賈氏一族的退路。

  呼…

  伴隨著姜維一聲長長的吁氣。

  這些叔伯也陷入了短暫的沉寂,不過很快,有叔伯就張口道:「為姜囧兄弟報仇雪恨,誅殺那關四,哼…他賈詡不幫忙,我們自己想辦法…」

  「是啊!」另一名叔伯張口道:「姜囧兄弟死在關麟謀算的那烈火之中,這消息…已經傳至天水,已經有幾千義士激憤難當,嚷嚷著要為姜囧兄弟報仇,沒有人幫我們,那麼…我們天水人就自己幫自己!」

  「是啊…是啊…」

  一道道聲音接踵傳來。

  這些聲音也不斷的振奮著姜維,讓他從心頭的頹然中走出。

  他望著眼前的一干叔伯,語氣有些磕絆。

  「諸位…多…多謝…」

  「伯約,你且在這陽平關,我們去天水募兵…姜囧兄弟抵禦胡虜二十餘年,救下了多少天水百姓,我想…這些百姓聽得姜囧兄弟如此慘死,定會義憤填膺,料想募集個一、兩萬人並不難!伯約,你放心,你爹的仇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咱們這麼多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要把那關麟給淹死!讓他九泉之下瞑目…」

  聽著叔伯的話…

  姜維莊重的拱手,他張開嘴,卻喉嚨哽咽住了一般…

  但無疑,這一刻的他是感動的。

  他發現他並不孤單,這份殺父之仇,有這麼多人與他一同承受!

  那麼…

  一切盡在不言中——

  …

  …

  關中,長安城。

  暗夜如磐,馬謖依舊被關在牢獄中,沒有曹操的首肯,他還不能出來。

  倒是因為李藐的囑咐,他被換了一個房間,這裡有乾淨的床榻、被褥,已經是整個牢獄中最好的房間。

  也不知道是因為房間太過舒適,還是馬謖的心結已經解開,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

  哪怕是有人開鎖,他都沒有聽到一丁點的聲音。

  「魏王有命,請馬公子過堂——」

  是獄卒冰冷的聲音…

  馬謖抬眼,醒了醒神,問那獄卒,「是你們李先生要提審我麼?」

  「不知道,我只管將你押解過去,其餘的到那裡,你便知道了。」

  馬謖微微沉吟,心下暗想。

  ——『李藐應該已按照計劃將《鬥戰神》、《雲別傳》講述出來,曹操竟沒有直接見我?難不成,發生了什麼變故?』

  這個遐想只是出現了一瞬間,馬謖就站起身來。

  「勞煩兄台領路——」

  可沒曾想,在獄卒領路之前,當先奉上的是鐐銬與枷鎖。

  這…再一次加重了馬謖的猜想,真的發生變故了麼?

  馬謖是帶著鐐銬上的公堂,與牢獄相比,這裡要整潔斯文許多,馬謖詫異地看到坐在正位上的人,是一個老者…年近七旬,他疑惑地問,「閣下是?」

  「我乃大魏的大理寺卿鍾繇——」

  這老者自報家門,是鍾繇,他的臉色不算嚴厲,可那冷凝的眉宇釋放出的氣場讓人望而生畏。

  當然,對於馬謖而言,鍾繇這個名字,他可不算陌生。

  建安四年官渡之戰後,袁氏一族對曹操發起三路總攻,其中一路的戰場就在關中,正是鍾繇支身赴長安,以朝廷旨意與自己的手段穩控住關中局勢,說服馬騰、韓遂替曹操效力。

  於是,才有了袁紹的大將郭援死於馬騰部的龐德之手!

  從那時起,鍾繇,這個蔡邕書法的傳人,普天之下…再不會有人將他與羸弱文士這四個字聯繫在一起。

  他是個上馬能打仗,下馬能握筆,馬上定乾坤,筆中藏溝壑的全能之才!

  也就是當得知對方的名字後,馬謖竟感受到一股莫名的來自氣場上的威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過得良久,馬謖方才緩過神來,他抬起頭,「鍾寺卿傳我來…所為何事?」

  「呵呵…」鍾繇笑了笑,然後淡淡的開口,「李漢南說你有意投誠於大王,可似乎,他不是第一個來勸降你的吧?為何一貫態度堅決的你,這一刻突然就放棄了?就選擇投誠,還把那個關乎三巴戰場、梓潼戰場、下辨戰場的機密毫無保留的悉數講述了出來?這根本有違常理…我有理由懷疑你是故布疑陣,是唬騙於李漢南,唬騙於魏王!」

  這是異常狠辣一個問題,以至於鍾繇這樣溫和的人,說出來也帶著幾分凌厲之意。

  這是在問馬謖心路轉變的過程,若然有一分虛假,那極有可能暴漏他馬謖自己的同時,也將李藐暴漏!

  「咕咚」一聲,馬謖本是吃了一驚,可隨著一口口水的咽下,他隨即冷靜下來思考,接著緩慢的說:「呵呵,或許這世間…若還有一人能與我共情,那便是李藐李漢南先生吧!」

  鍾繇淡笑:「細細來說——」

  「我之所以說李藐李漢南先生能與我共情…是因為…」

  馬謖猛地昂起了頭,語氣變得凌厲了幾許,氣場驟然就激昂起來了,「我是與他同命相連啊,昔日他受那關家逆子的侮辱,果衣示眾…淪為荊州的恥辱,我…我馬謖又何曾沒有受到他這關麟的羞辱?我本是荊州襄陽馬家的公子,是諸葛亮唯一的關門弟子,前途無量…所有人都對我禮敬有加,所有人都以為…我日後必將飛黃騰達,可…可…」

  說到轉折,馬謖突然就齜牙咧嘴起來,就激奮起來。

  「可這一切都因為那關麟而改變,他太耀眼了,耀眼到…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反倒是我…原本天之驕子的我,就如同被踐踏、摧毀了一般,我恨哪…我恨哪…」

  馬謖已經牙齒緊咬,那後槽牙「咯咯」直響的聲音,讓鍾繇動容。

  「所以…你是因為那關麟才與李藐有了共情,才決定棄暗投明,效忠於我們大魏!」

  「我才不會效忠大魏!」馬謖頗為豪邁的一擺手,「我只是復仇,李先生說的對,我以前是輸了,是在那關麟面前一敗塗地,可我就要這麼認命麼?就要如同螻蟻、蛆蟲一般的在這牢獄中腐爛麼?的確…我不甘心,我如何能甘心!所以我要振作起來,我要與你們大魏合作,沒錯…是合作,而不是效忠!我要有一天用腳狠狠的踩踏在那關麟的臉上,我要讓他知道,他當初折磨我的,他羞辱我的,他給我帶來的一切一切的不甘,終有一天,我都會還回去!會讓他的尊嚴也被這般狠狠的踐踏…」

  無疑,這一番話,讓鍾繇更加動容。

  話說回來,蜀中在大魏有眼線,有細作,可大魏在蜀中也會有眼線,有細作…只不過級別並不高罷了!

  但即便身份不高,卻也足以將有關諸葛亮、關麟、馬謖之間的總總報送而來。

  的確…

  從可靠的情報中去分析,馬謖是有理由恨關麟的,李藐用所謂的「共情」將他再度喚醒,讓他為魏效力,不…是與魏合作,這點也完全說得通。

  這一刻,鍾繇不可察覺的微笑了一下,點點頭,正要開口。

  卻聽得「哈哈哈哈哈…」

  一道爽然的大笑聲從後堂傳來。

  聽到這聲音,鍾繇立刻站起,恭敬的態度對著那扇隱蔽的內室門。

  門開了,曹操走出來,後面跟著程昱與李藐…

  鍾繇慌忙讓出主位,曹操坐下。

  「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子,曹操的虎目炯炯有神的凝視著馬謖,帶著欣賞與亢奮,他問道:「現在,你可以好好與孤聊聊那《雲別傳》了!」

  隨著這一句話的脫口…

  跟在曹操身後的李藐,心裡頭懸起的石頭總算是安然落地。

  就憑著曹操的這一句話,他知道,馬謖…已經完完全去的得到了曹操的信任。

  一切的計劃都可以開始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