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慈不掌兵 情不立事 仁不從政
許都城,丞相府,書房院落之外。
「丞相有令,所有人等不得入內。」
兩名虎賁甲士攔住了曹丕前進的路。
「是阿母命我為父親送粥!從早上起來,父親還未進食。」
曹丕口中的阿母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卞夫人,而是曹操的正室夫人丁蕙。
在古代,一個孩子哪怕是妾室所出,但他能稱呼「阿母」的對象依舊是正式夫人,只不過,出於人倫,往往正室夫人會允許這孩子養在妾室膝下。
否則…容易引起「善妒」的罵名。
正妻妒忌妾室,至少在漢代,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
「原來是丁夫人的吩咐,二公子請。」
虎賁甲士讓開了道路…
很顯然,丁夫人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很高,曹操也下過命令,若是丁夫人的人,無論何時,無需通傳,可直接進入。
曹丕微微點頭,旋即提著飯食走入了這書房的閣院。
門外打掃庭院的僕役已經散去,這個院落,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踏踏」
曹丕邁著極輕的步伐,生怕擾亂到父親,可…隨著靠近書房處,裡面父親與大哥的聲音已經傳出。
「袁紹廢長立幼,那自是取禍之道,袁紹又留給長子兵權,那更是為北境的禍事埋下伏筆,故而,孩兒覺得不出三年,父親的兵甲必定遍踏北境,既司、徐、兗、豫之後…將青、幽、冀、並收入囊中,成為主宰天下的霸主!」
針對曹操的提問,曹昂的回答可謂是滿分答案了。
當然了,這問題…陸羽在太學中講過,郭嘉也講過…曹昂自然門清。
只不過…
曹操接下來的話,就有些嚴厲,且意味深長了。
「子侑,我再問你,若是父親也效仿那袁本初,不許你這『嫡長子』去爭奪世子之位?你當如何?」
啊…
這…
曹昂下意識的覺得自己是聽錯了,可曹操那嚴厲、冰冷的眸子告訴他,父親是認真的,格外的認真。
這一次…他驚到了,驚壞了。
要知道…以往陸總長總是告訴他,他是唯一一個能繼承父親志向的,曹昂也一直以這個要求自己,提高自己,儘可能的不落父親的威名,不負陸總長的栽培。
可…
可這一次,父親的話讓他剎那間驚愕住了,是他錯了吧?總不能是…是陸總長錯了吧?
「孩兒…孩兒…」
曹昂頓了一下,旋即「啪嗒」一聲跪下,「父親怎麼說,孩兒就怎麼做,父親若是覺得孩兒不夠資格,孩兒也絕不會記恨,更不會做出那同室操戈之事,孩兒會…會好好輔佐沖弟!」
曹昂一貫仁孝,且與曹沖關係要好。
在他看來,如果父親心中所屬是曹沖的話,他…他一定會鼎力輔佐,絕無二心。
當然…
曹昂不知道的是,在曹操的心目中,曹昂要輔佐的是哥哥曹羽,才不是什么弟弟曹沖呢!
曹操上前一步,將跪地的曹昂扶起。
「從小到大,你太過仁孝,這是優點,卻也是成一方霸主的缺點,所謂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情不立事、善不為官、仁不從政!」
講到這兒…
曹操握起拳頭砸在了曹昂的胸口上。「你是一個未來能比肩荀令君的王佐之才,卻不是一個開疆拓土的君主!這天下是大爭之世,父親未來選定的世子是要繼承我的志向,一統天下的!」
「從一個父親的角度,我不希望你捲入這世子的紛爭,為父希望你能在屬於自己的那片天地馳騁!光芒萬丈的馳騁!」
「咕咚…」
曹昂啞然了,父親的話他懂,他自己的性子,他更是最了解…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仁不從政,這些,他都懂!
「父親放心,孩兒…絕不敢有非分之想!接下來的事,孩兒知道該怎麼做!」
曹昂拱手…
在他看來,父親既然屬意於沖弟,那他這「嫡長子」的位置就顯得有些尷尬了,他要向曹營表明,他不是「嫡子」,而這麼做…只需要…
「父親,孩兒有意明日去祭奠亡母,不知…」曹昂開口道。
「亡母」這詞很敏感、極其敏感,太敏感了…
正常來說,若按照曹氏、夏侯氏一族的共識。
曹昂的母親只能有一個,那就是養母丁夫人。
而曹昂的生母劉夫人曾是丁夫人的丫鬟,是曹操成婚之夜,晚上起夜後回錯了床,這才生下了曹昂!
古時候,貼身婢女的屋子是與男女主人相通的,這方便婢女隨時服侍。
當然了,曹操年輕時候有多不靠譜,這點…人盡皆知,混世魔王,愣頭青…真的做出這新婚之夜上錯床的事兒,也不奇怪。
當然了…曹昂的出生是個意外。
但…因為劉夫人是丁夫人的丫鬟,故而,從小曹昂就養在丁夫人身邊,更是認丁夫人為母,甚至…劉夫人死後,丁夫人對曹昂視如己出。
十幾年過去了,幾乎所有人都要忘記曹昂的生母是誰?下意識的感覺就是,他是曹操的嫡子…絕對的繼承人!
可…曹昂提出的,這祭奠亡母,無疑是提醒所有人。
他親生母親是劉夫人,是被所有人遺忘的劉夫人,諸位公子中根本就沒有「嫡子」,有嫡立嫡這一條,根本就不適用於曹營!
當然,還有無嫡立長,這就不是曹昂能左右的了,當然了…這無嫡立長,曹操是喜聞樂見的。
呼…
聽到這兒,曹操呼出口氣。
繼而,他語重心長的說道。
「劉夫人能有你這麼一個兒子,足夠她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了。」
「明日你不光要好好的祭拜生母,更要風風光光的去祭拜,讓你娘知道,她生下來的兒子,如今給她長臉了。」
這一刻…
曹操回憶起了劉夫人,那個陰差陽錯成為他夫人的女人。
只不過…
這中間還潛藏著一段秘聞,其實劉夫人在成為丁夫人丫鬟之前,她就與曹操見過一面。
那是他曹操太學畢業的那年,古語云「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古人認為男人在成年前後,應該出門遠行。
一是鍛鍊膽量,二是培養獨立生活的能力,三是獲得不同地域的風土人情的見聞;
四是可以遍訪私學,拜謁身處各地的不同名家,以便跟不同的學者、專家切磋技藝,豐富個人人生閱歷。
五是可以揚名,多在幾個私學和士大夫的落腳點嶄露頭角,漸漸的也會變得知名,六是結交新知,編織關係網,七…也就是最重要的,尋找「知名經紀人」,若是在壯遊的過程中,遇到賞識自己的名嘴、名儒,得到他們的首肯與誇耀,很容易在士子中嶄露頭角。
那一年,曹操拜別橋玄橋大公子踏上了壯遊之旅。
曹操的路線很簡單,先走河南,西到函谷,再走河北,東歸洛陽。
在曹操的想像里,他單槍匹馬…出洛陽西行,只要走出二、三百里,就會到老子曾經走過的函谷關,這裡是歷代的兵家我必爭之地,庇護著中原與皇都的安全。
還有歷代文人輩出的弘農郡…風光出奇秀俊,原始森林茂密,到處都是千年古樹,可以一覽風景,一覽大好合算。
然後向北,回程時經過首陽山,那裡是曾經伯夷、叔齊隱居讓賢的地方。
一路上…正好春天到來,一路風景,一路春色。
這些都是曹操的暢想…
只是…
當走出洛陽後,曹操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
到處都是窮人,到處都是流民,窮人絕望的朝他伸手乞討,曹操從馬背上拿出炒麵袋子,遞給伸過來的數十雙瘦骨嶙峋的手。
這些窮人雖然很想得到食物,卻不敢靠近,要曹操放在腳下,曹操納悶…一個老者費力的喊道:「我們身上有瘟氣,好後生,你趕緊走吧!」
原來…
那一年,也就是173年的春天,洛陽周邊發生了一場大瘟疫,死難者多為無錢救治的貧民。
連鎖反應是,人口買賣市場慘澹,一是怕傳染,二是瘟疫之下,連官員家庭都要減少不必要的開支,省下來錢救濟宗族親友。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曹操後來吟出這一句詩的時候,腦海中…多半也曾想到過173年的那個春天,想到他即將及冠時,經歷的這場特殊的成人禮吧?
瘟疫!
情況都這麼危急了,可百姓們還有良知,對他曹操抱有善意。
那是曹操第一次回望洛陽,回望那高大的城頭,他在想,洛陽城裡的統治者在幹些什麼?勾心鬥角、相互傾扎、爭奪利益,置萬民困苦於不見。
百姓沒有吃,沒有穿,沒有住,卻依舊安貧樂道,試問這世間哪裡去找這麼好的子民!
他們眼看著被飢餓與疾病吞噬,卻無能為力。
那一刻,曹操心潮起伏,再次回望洛陽,皇帝近在咫尺,卻不問民間疾苦,老子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萬民為芻狗。」老子還說,「天地間百姓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可惜…
聖人已不再,這些大道理被如今的士人拋之腦後,就像是丟棄垃圾、糟粕一般。
壯遊的旅程還在繼續。
之後曹操出了洛陽,奔澠池,這一刻…計劃中春暖花開並沒有來臨。
反倒是春寒料峭,一株株柳樹灰禿禿的站著,好像生命已經被嚴寒捋去。
曹操去拜會因為黨錮之禍,被驅逐出京都梁衡的私學。
曹操記得拜別梁衡時,他拉著自己的手,語重心長。
——「孟德,在家千番好,出門事事難,你能來壯遊,看看天下的狀況,這很好,希望你回去能在壯遊報告中反映民情,讓天子覺醒!」
曹操點頭…他的心情更加的沉重。
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一分。
而離開沒多久,他就遇到了百姓攜兒女當街叫賣,一片片求賣之聲,悽慘的哭聲傳來,有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正俯在剛死去的老婦人身上悲傷哭泣。
這個叫「春」的女子姓劉,就是後來曹昂的生母劉夫人,她朦朧淚眼的向曹操下跪,求曹操買了她,將祖母埋葬。
曹操見她哭的可憐,便將她祖母用馬托到荒郊埋葬,曹操道別,可這個瘦弱不堪的女孩兒跪地苦苦哀求,若不帶上她,她也活不下去了,只能自盡,好早日與家人團聚。
曹操見她似乎讀過書,懂得稱呼進退,心下不忍,就帶她上路。
當然…
日後,是字面意義的日後!
曹操回到家裡時,曹嵩氣了個半死,與丁家的婚期都定下來了,曹操倒好,愣是一次壯遊帶回來一個骨瘦如柴,沒一點美感和女人味兒的「喪門星」。
曹嵩當場就要大罵。
想要買婢女,哪裡沒有?一百錢能夠買三個,臉盤、身材隨便挑!
非得大老遠撿回來這麼個「難看」的女人,曹嵩覺得曹操簡直「臉盲」!
好在丁家的長輩也在,不好讓曹操太過難看,於是就帶這女子回了丁家,讓她做丁蕙的丫鬟,也算是送了曹操一個人情。
這也是之後…曹操不論何時,都始終對丁家人極其禮遇、極盡尊重的原因之一!
曹操的娘是丁家的,曹操的正室夫人也是丁家的,就連他撿回來的一方妾室,也是丁家成全!
後面的故事,就是喜聞樂見的,曹操娶對了媳婦,上錯了床…
機緣巧合之下,生下了曹昂…
又機緣巧合之下,生下了曹爍、曹沐。
總而言之,很巧合…這也讓曹操與丁蕙之間的關係陷入冰點。
轉折出現在曹昂六歲那年。
劉夫人難產去世,留下了大兒子曹昂,大女兒曹沐,以及剛剛出生的嬰兒曹爍。
曹操從千里之外趕回,看到劉春靜靜的躺在棺材裡。
因為盛夏的緣故,為防止屍體腐爛,棺材裡放了很多石灰與大粒鹽,棺柩就停在洛陽南門外的天寧寺,專程等曹操回來處理。
這一次,曹操沒有哭,他只是看著曹昂感慨。
長子曹昂跟他曹操小時候的命運竟是如此相似,曹操的母親也是因為難產去世,不過連腹中胎兒也一起死亡。
回憶到這裡…
曹操忍不住伸出手輕撫了下曹昂的面頰。
隱隱淚水竟是在眼眶中打著滾。
「父親無需這樣,孩兒…」曹昂還想說話,卻被曹操伸手示意,不用開口。
曹操的思緒依舊沉浸在幾十年前,他記得…劉夫人在世時,丁夫人與她是冤家,可劉夫人死去後,所有的怨恨與不平都煙消雲散。
丁夫人平靜的向曹操講述,劉春難產時,極力要求保住這孩子,她說要讓孩子代替她報答曹家!
回憶到這裡,就快五十歲的曹操竟是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曹昂,兩行熱淚滾滾流淌。
二子曹爍,曹操也並沒有保住!
那時的曹操痛失所愛,心灰意冷,失意隱居。
他告訴父親曹嵩,劉春自從嫁到曹家,還沒去過故鄉譙沛,曹操跟她講起譙沛的生活多麼的豐富多彩時,劉春曾經提出過要去看看。
曹操數年在外做官,試圖以微薄之力改變這天下時局,依舊沒能實現報復與理想。
那一刻,他只想帶劉春回譙郡,讓她以曹家人的身份安息在宗族墓地。
只是…
曹嵩沒有同意,曹氏、夏侯氏的族人也沒同意,讓一個妾入宗族墓地,不值得,也不合禮法!
那時的曹操無力反駁…
可現在。
「啪…」
曹操輕輕的拍了拍曹昂的後背。
「昂兒,我打算將你生母的墳遷到咱們譙沛老家的宗族墓地里,這件事兒,你去辦!」
「從今往後,你生母也就能接受咱們族人的祭奠!」
這是一舉兩得!
啪嗒…
曹操這話脫口,曹昂下意識的留出一行熱淚。
這些年,許多叔伯告訴他,灌輸給他的想法,那就是忘掉生母,這是為他好,也是全了劉夫人的一番苦心。
可…素來仁孝的曹昂,他如何能狠下心?讓他的生母在世間留下最後的痕跡也煙消雲散呢?
他的心情何其煎熬!
他對世子的大位從來就沒有什麼幻想,都是別人在替他幻想,替他謀劃罷了…
他只是純粹的、單純的想全自己的孝道!
這才是曹昂,仁孝、善良的曹昂!
今日…總算是實現了。
「爹,孩兒替…替娘謝謝爹!」
呼…
曹操長長的呼出口氣。「去吧,去吧…」
他吩咐曹昂,「明日就動身,我會讓子孝陪你一道去,在涓兒與子宇大婚之前辦好這件事兒,爹等你回來!」
「是…是!」
曹昂答應一聲就走出了此間閣院。
望著曹昂離去的背影,曹操口中低聲喃喃:「子侑,你的性子跟你娘真的很像,一樣的仁孝、一樣過的善良!」
講到這兒…
曹操頓了一下,緊隨而至的,他的眼眸驟然一愣,望向了桌案上的地圖,這一次,他沒用用手指划過某一處,而是…而是划過每一處。
「子侑啊子侑,你能理解爹,這是再好不過!」
一言畢…
接下來的話,曹操再沒有再開口,只是在心中感慨。
「一統天下,將這河山收服容易,可改變這大漢的弊病卻是萬難!或許需要兩代人來實現!」
「世子需要做的事太多,也太兇險了…比之收服山河難上十倍不止!」
這一刻,曹操想到的是羽兒曾提及過的「廢除人頭稅」;
是「攤丁入畝」;
是將豪門氏族手中的土地收歸國有;
是讓耕者有其田,讓這天下每一個百姓能吃上一口飯,能穿上一身衣!
這一切…
不就是昔日裡曹操壯遊時心中的暢想?心頭的憧憬麼?
他永遠忘不掉,那個可憐的饑民,永遠忘不掉那句。
——「我們身上有瘟氣,好後生,你趕緊走吧!」
呼…
曹操再度長長的呼出口氣。
他不是一個會輕易感傷的人,可…今時今刻,一個擲地有聲的聲音在他的腦中浮蕩。
——「改革」!
——從根本上徹徹底底的改革!
這很難…不光需要勇氣與魄力,更需要莫大的智慧。
比一統天下還要難,有可能做到這些的唯獨羽兒。
唯獨他這個長公子,這個未來的繼承人。
「劉春,你看好吧!你想要看到的那個時代,終有一天會降臨,會實現!」
「或許,就在…在羽兒與昂兒的聯手中實現!」
格局!
曹操的格局…
一下子就打開了!
…
…
ps
推一本書,《百世輪迴,我革鼎天下》
臥槽。
竟然是牛奶糖這個坑貨寫的他大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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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