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焉與董扶密謀後的次日清晨,李素一大早就收拾停當,準備去劉焉府上拜會。
他沒有帶關羽,只是帶了劉頓等幾個親兵作為隨從,幫忙提些見面禮。
劉頓是烏桓人,原先沒來過雒陽,這次是第一次有機會提著禮物去九卿府上,他心中也與有榮焉。
儘管他只是跑腿的。
「李先生真是大才啊,主公離京的時候,什麼人脈都沒留下,只留了些錢。李先生居然短短五六日,便打開那麼大局面。上次送拜帖時,還說三天後才見,昨兒居然還主動回訪,說可以提前一天,這是多大的面子啊。」
劉頓挑著禮物,看著劉焉府門前其他排隊等候的訪客,一股驕傲油然而生。
李先生能夠插隊!那就說明李先生受太常卿的賞識,壓過了這些排隊的人!
而且,之前李素主動預約時,對方答應的是午後拜訪,顯然是不打算留李素在府上吃飯了。後來劉焉府上的僕人卻通知改在辰時,這明顯是要留人吃早飯了。
區區一介外州的功曹書佐、比三百石的小官,這是多大的榮耀啊!
李素領著劉頓剛進府門,背後就傳來幾聲等候者的怨念吐槽:「什麼?這等寒酸之人,竟受太常如此殊遇,太常便是為了見此人,才更該約期的麼?」
「唉,害我們都得多等一刻鐘。」
……
劉焉位列九卿,除了最頂層那些秩萬石的三公、大將軍、大司馬之外,再下來就輪到他了。
所以,在其他排隊者的羨慕目光中,走進府邸之後,李素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嚴謹肅穆的氛圍。連旁邊的管事也暗示他注意一點,免得失禮,李素的隨從親兵更是噤若寒蟬。
李素打起十二分精神,把上輩子待人接物的本能反應全部調動起來。
太常卿執掌整個國家的宗廟社稷祭祀禮法,大致相當於後世的禮部。(禮部多一個科舉管理權,理論上更重要。但漢朝的太常也兼管太學)
所以劉焉的府邸談不上奢華,但每一處裝飾細節都很肅穆大氣。→
走到正堂,遠遠看見劉焉端坐,李素立刻上去行禮:「卑職拜見太常,得蒙賜見,聆聽教誨,何幸之至。」
劉焉道貌岸然,一臉的和藹莊重,完全是個和藹老者形象:「不必多禮,曹孟德書中所言,我已盡知,你與那劉備,倒也算是天性忠義,璞玉未琢。」
李素:「不敢當太常讚譽。」
劉焉擺擺手,賜他在旁邊坐下,說道:「不在其位,不謀其事,我不問地方政事軍務,但劉備的事跡,若能宣揚開來,倒也能恢弘志士之氣。當次國難之際,正需要這等不計私利之人報效國家,才能裨補朝廷政令死板之闕漏。」
劉焉耐著性子,把他之所以要宣傳劉備的理由,中肯地誇了一遍。
隨後端起面前的陶盞,喝了一口水,準備熬過李素的自吹自擂。
不過他的養氣功夫很好,臉上沒流露出絲毫不耐煩。
今天的接見,完全是走個流程——李素這顆棋子該怎麼利用,劉焉跟董扶密議之後,就已經想好了。無論李素一會兒表現多差,結果已然內定。
之所以還非見不可,而且要顯得那麼禮賢下士,完全是為了編造一個藉口,免得將來局外人產生「太常卿怎麼會破格對這種小人物施恩有加,是不是另有所圖」的懷疑。
然而,李素並沒有因為領導的客氣話而瘋狂表功自誇,只是淡淡一笑:
「太常心懷黎民,素與劉縣尉,深謝知遇之恩。我在曹孟德處,聽聞太常曾有高論,可解決如今地方郡兵不能主動擊賊之弊政,故而斗膽想求教一二。今既有幸得見,定能有所裨益。」
前半句點到即止地自矜一下,後半句立刻回到「求教」這個主題上。
李素今天登門,擺的是「愚者千慮,偶有一得」的低姿態。以示就算他在「廢史立牧」的傾向上跟劉焉暗合,那也「應該」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巧合。
換句話說,他要表現得自己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劉焉才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前者只是不小心蒙對了答案、不知道解題過程;後者才有解題過程,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
劉焉不由微微高看了李素的品性一眼。
知進退,有分寸。
「這少年,究竟是真的天性質樸、從不居功。還是太有眼色,到了連我都看不透的程度?」劉焉心中閃過懷疑,但很快就驅散了。
終究是李素的外觀太有欺騙性,這麼一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少年人,怎麼可能是人情世故老奸巨猾之輩,那就是真的天性無私了。
不管這些了,劉焉見對方上道,正好速戰速決:「求教一說,還是休要提起,這並非一朝一夕。不過老夫見你赤誠,倒是可造之材。
我想考教你一下,若是確有能吏潛質,便拜託友人徵辟你留在京城做事,日後自然會有長進。」
說是考校,劉焉心中已存了放水的念頭。
就像一個懶得較真的大學老師,面對一個還差一門掛科就能拿到學位證的學渣。恨不得直接遞答案給對方抄,讓對方好趕緊畢業滾蛋。
李素還是那副淳樸的姿態:「卑職拜謝,祈命題。」
劉焉回憶了一下曹操的推薦信,想起曹操說過,這個李素似乎精於算數之學,便放水問道:
「聽聞當日在大將軍府上,你以算數之學分析往年朝廷跨州調撥之軍費賞賜,推斷漁陽烏桓必反、公綦稠恐已不測。昨日,朝廷接到幽州刺史陶謙邸報,果如你所料。既如此,你不如便以算學之法,再剖析一下本朝其他賊亂。」
這個問題非常寬泛,劉焉也是不夠了解對方,所以想讓李素挑擅長的自由發揮。
不過李素卻很認真,絲毫沒流露出「我知道你要放水」的懈怠。
他主動追問:「此問過於寬泛,還祈具體選擇一場變亂。」
劉焉微微不悅:給你降低難度隨便扯,你還不領情?
「那就以黃巾之亂為例!你倒是說說當年張角為何會崛起於冀州?縱然朝廷稅賦極重,可冀州是富庶之州,百姓既因貧病而起,難道不該始於更貧窮之處麼?」
這個問題,因為比前一問更具體,也就更難。
「反賊怎麼發生的」這種東西,很難從從錢糧、戶口等定量分析的角度復盤,而且李素手頭也沒當時的歷史統計數據。
但這一問還是激起了李素的探索精神。
他上輩子念的是外交學院,也是學過很多統治藝術相關的專業課的。
歷次改朝換代的分析、各種變亂的原因,他在專業課時吃得非常透徹。
他心思飛速運轉,搜索著後世防範巫術神棍型反賊的知識,很快找到了一個數學分析的角度。
李素清了清嗓子:「卑職以為,張角和黃巾賊,並不僅僅是因百姓貧寒而生,關鍵在於當時天下瘟疫流行。而只有因貧寒而起的叛亂,才會首先在最貧窮的地方產生。
從算學而言,因瘟疫而起的亂賊,最初出現於何處是隨機的,只是冀州人口眾多,所以出現在冀州的概率比較大,最終也恰巧如此。」
劉焉原本沒抱期望,聽了這個答案,卻頗激起了幾分興趣。
有點兒意思。
就像原本準備放水的老師,突然發現這個補考生不但能做出基本題,甚至連附加題都做得出。
「再說細些。」劉焉微微頷首,一邊不由自主身體前傾。
李素拱手繼續回答:「因瘟疫而起的賊亂,有一最大特徵,便是有巫醫之流煽惑人心、聚合徒眾。可子不語怪力亂神,天下本無巫神,反賊所借的道術,無非是假裝施捨符水。
患者服用後不藥而愈的概率,與病情加重而亡的概率,我們假設是五五開。因此運氣好的巫醫,行巫兩次全部治好的概率,是四分之一,行巫三次全蒙對的概率,是八分之一。
以此類推,行巫十次全蒙對,在巫者中能有千分之一,行巫二十次全蒙對,能有百萬之一。以我大漢民風,十戶之邑,有人口五十,其中總有一二刁徒,會在大疫之年行巫騙人。
大漢人口五千萬,瘟疫之年偶爾行巫者數十萬,則按概率至少有一個張角,能出道時最初二十次行巫全部應驗。甚至都不用全部應驗,只要醫二十人活十七八人,便已經會被鄉里奉為神明。
再往後,其實已經不需要運氣,因其名聲在外後,治好的人都會歸功於他巫術高明,治不好的都會說是因為死者之心不誠,便如雪崩之勢,信徒越來越多。
故而黃巾、米賊等先例,給後人一個教訓:日後凡遇大疫之年,朝廷首要之務,便是嚴禁謠言、嚴禁行巫蠱之術者,不能給天下騙子賭運氣的機會。因為就算巫蠱謠言之輩毫無道術,他們只要參與賭騙的人數夠多,總能用概率堆出又一個張角。」
張角是必然會出現的,但為什麼具體是這個張角崛起,只是一個概率論問題。
換句話說,張角這類巫賭型的反賊,雖然也需要硬實力,但硬實力的比例遠比曹操劉備要低得多。
如果要做曹操、劉備需要30分的實力,70分的運氣,那麼做成一個張角,需要1分的實力,99分的運氣。
李素之所以對這點那麼清楚,是因為後世全球文明國家都已總結出這方面的統治經驗:遇到瘟疫之年,絕對不能允許預言型的謠言傳播,因為根據概率論,只要製造謠言的基數大了,最後肯定會出現「神預言」的。(後世更麻煩的是還有註冊機,歹徒可以註冊很多號發言堆概率)
而無論教育多發達,平民也並非個個都懂概率論,這時候數學差的無知愚民就容易被利用。
劉焉聽完,瞳孔瞬間放大了不少。
雖然「隨機、概率」這些詞彙,他確實聽不懂,李素也是沒辦法用這個時代的術語來表達,因為這個時代根本沒有這方面的術語。
但是,劉焉敏銳地察覺到,李素的思想是很有可能對的,因為「每多賭一次連勝概率減半」的粗淺數學,他還是算的明白的。只不過此前從來沒人從這個角度思考過,李素給他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窗戶。
至於術語,說不定是《九章算術》或者《周髀算經》裡面的吧,他自己讀數學書少,不知道也不奇怪。
「這豎子……竟然靠鑽研算學,也能窺測出治亂之道。看來滿朝袞袞諸公,對君子六藝中的『數』,都過於輕視了呢。
如此說來,縱然此子經學正道不足,但光憑這門算藝,我舉薦他到伯安處任職,也足以勝任了,絕不會被外人懷疑別有用心。」
劉焉心中如是暗忖,越想越覺得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