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潮爆發的第十三天,晴。
數十個書架排成兩列,有序佇立在房間之中,陽光透過窗欞,在書架側板上畫出規整的方格光影。屋裡幾乎沒有太多的空地,唯兩列書架之間和靠窗戶這一側,留出兩條不算寬敞的過道。
此時窗戶根底下,就湊著八顆腦袋,對著一張平面圖,拿出期末考試的精神,鑽研。
周一律:「食堂裡面不用我講,大家天天去都清楚,一樓大廳,二樓特色,三樓包間。從結構上說,三者都是飲食區後廚,一二樓只是在飲食區又隔出一條窗口帶。不過我們要去的是後廚,所以從後廚來講,一三樓反而是一致的,後廚都是一個大的整體空間,而二樓的後廚,建了隔斷,按照特色窗口被分成了若干封閉的小區域。簡而言之……」
戚言:「一三樓後廚存糧多,二樓後廚好控制reads;。」
周一律:「對,空間越小,越封閉,對我們越有利,但相應食物存儲也沒有那麼集中。」
「帥哥們,」林娣蕾提醒,「現在不是我們想控制哪一層的問題,是我們能控制哪一層的問題。」
周一律聞言頹喪下來,嘆口氣:「是啊,整個外立面都是玻璃幕牆,直上直下通體光滑,想爬都沒有下手的地兒。」
「如果從門進呢。」宋斐忽然道。
戚言不假思索搖頭:「我們只有八個人,食堂有三個門,兩個側門每一個想真正關上最少都需要兩個人,正門那邊兩個人可能都還不夠。咱們全去守門了,誰來對付食堂里的喪屍?」
「從門進不代表就要守門,」宋斐翻了個白眼,食指在平面圖上西側門和一層後廚門處叩了兩下,「我們可以想辦法把一樓大廳里的喪屍儘量吸引到食堂外,趁機從這個距離後廚門最近的西面側門跑進去,一鼓作氣翻進打飯區直奔後廚。我們八個人守三個門守不住,守一個後廚的門總可以吧?」
戚言愣住。
他一直都糾纏在「如何才能攀到屋頂」的絞盡腦汁里。不是說宋斐的想法有多妙,而是從他由陽台進入宿舍,天窗進入超市,再到如今的圖書館,「外壁潛入」已成為他或者很多戰友的思維定式,然而宋斐卻可以跳脫出來。
「咳,」宋斐清了清嗓子,拉回戚言的注意力,等到四目重新相對,才一本正經地皺眉道,「你做事情能不能動動腦子?」
戚言囧,這話太再熟悉不過了,然而卻是第一次從說者變成聽眾。再看對方,那得意的嘴角怎麼都收不住,快上天了。
手忽然被緊緊握住。
戚言心臟驀地漏跳一拍,就聽宋斐真心實意道:「我明白你為什麼以前總懟我了。」
戚言挑起眉毛,直覺告訴他需要抱著懷疑精神:「真的?」
「嗯,」宋斐用力點頭,亮晶晶的眼神發著異樣的光,「太爽了,是人都會愛上這種感覺的!」
「……」額角不住跳動的戚言,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戰友們已經見怪不怪。說實話,現在對著喪屍都快沒感覺了,誰還怕看搞基。
然而李璟煜同學不是。
他既沒有習慣喪屍的兇殘猙獰,也沒有習慣男同學的眼波流轉。所以他更加佩服王輕遠。在一起的十天裡,他就覺得這位同學不凡,如今看他淡定自若地圍觀,更是心生敬仰。
「三個問題,」戚言認可宋斐的提議,但從提議到可行,還需要完善,「一,誰去引喪屍出來,怎麼引;二,大部隊衝進後廚後,引喪屍的同學怎麼歸隊;三,一樓後廚面積很大,如果裡面還有喪屍,且數量很多,我們怎麼對付。」
「我還沒想那麼多……」宋斐實話實說,他是人腦又不是電腦,哪能一下子策劃那麼周全,遂轉問戰友,「你們怎麼看?」
王輕遠第一個接口:「我鬥爭經驗還不足,這方面聽你們的。」
「引喪屍無非就是聲音和氣味,但是想短時間大批量的引,只能是聲音。就跟我們從前做的一樣,要麼放手機,要麼自己高歌,大喊大叫。」周一律說到這裡頓了下,才繼續,「但是如果不能躲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這種方法就用不了,誰用誰死。」
林娣蕾:「引喪屍的人可以從窗戶歸隊,只要先進到後廚的人把窗戶打開reads;。二三樓窗戶爬不上去,一樓窗戶總可以進來。」
喬司奇:「但這個人很可能根本沒辦法安全脫身跑到窗戶底下。後廚的人除非有影□□,不然一邊大戰喪屍一邊開窗也是個高難度技術活。還有,爬窗戶的人在爬進來的過程里突然被襲怎麼辦?誰也救不了他,他只能被啃死。」
「任何事情都有概率,沒有百分之百的絕對安全,我們只能努力去提高生存的概率。」羅庚低沉的聲音里透著堅定,語畢看向一直沒出聲的文學院李同學,「你覺得呢?」
「……」李璟煜已經沒感覺了。他現在只是無比懷念喝咖啡的日子,雖然*漸漸消亡,但心靈上是寧靜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小夥伴們看著他恍惚的眼神向不知名處飄遠,都有些不忍。他們能理解李璟煜的崩潰,畢竟他還沒有真正面對喪屍,忽然就讓他切換到戰鬥模式,還只給一條命,分分鐘可能就沒了,換位思考,誰也無法坦然。遙想他們在宿舍那最初的幾天,不也是這個德性。
可是現在已經沒時間給他慢慢適應了。
如果直到出發李璟煜都是這個狀態,危險的不僅僅是他自己,很可能是整個隊伍。
面面相覷,戰友們用焦急的目光迅速交流——
「陶兄,醒醒吧,桃源已經沒了。」周一律扳過李璟煜的肩膀,正視他的眼睛,「想想陸游老爺子,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李璟煜飄忽的眼神漸漸回籠:「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喬司奇再接再厲:「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李璟煜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宋斐忙不迭把美工刀塞進他手裡:「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李璟煜攥緊兵器,目光漸沉:「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林娣蕾:「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
李璟煜:「試看天塹投鞭斷,不信中原不姓朱!」
戚言:「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
李璟煜騰起站起來,氣勢如虹:「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就差臨門一腳了,熱血沸騰的不只李璟煜,羅庚站起來時感覺胸膛在擂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李璟煜:「……」
眾戰友:「……」
突來的靜默就像上帝按下了消音鍵,羅庚瞬間意識到,需要挽回!
「呃,那個,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reads;!」
李璟煜:「……」
羅庚:「操,我應該說一二句不應該說三四句對不對?」
眾戰友:「這個不是重點!!!」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文學院李同學都沉浸在「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恐怖想像中。這是一個不細思已然極恐,細思根本就沒法活了的惡毒詛咒。
羅庚也低落了很久,語文本來就是他的死穴,憋出兩句古詩容易麼。
宋斐他們又開始研究食堂計劃的可行性,尤其是戚言提出的那幾個問題。從始至終只說了一句話的王輕遠,這時忽然問:「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最大限度爭取生存時間,等待救援,是嗎?」
討論中的五個人抬起頭,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還是宋斐先回答了他的話:「對。我們現在不清楚外面的情況,如果外面也是喪屍橫行,大荒地未必比校內安全。」
王輕遠點點頭,表示明白,不過話鋒一轉:「既然要最大限度爭取生存時間,我們不一定非得現在就要去食堂。」
宋斐不解:「怎麼說?」
王輕遠道:「圖書館每層樓梯拐角都有兩台自動販售機,一台賣飲料,一台賣零食。」
宋斐有些遲疑:「這個我知道,但只能從走廊過去。」
王輕遠問:「你覺得會比去食堂更難嗎?」
宋斐皺眉想了想,道:「不好說啊。」
在戚言看來,王輕遠其實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如果他真覺得去自動販售機比去食堂危險,壓根兒就不會提這個建議。可他提了,而且是同宋斐以十分平等的口吻商量。
事實上經他這樣一提,戚言也覺得先去販售機是個好主意。現在的他們要想活命,就不能放過一絲一毫的食物,必須儘可能將所到之地搜刮乾淨。
但如果是自己先想到了,會同宋斐商量嗎?
戚言打了個寒戰,被自己的腦補嚇著了,更可怕的是這個小劇場好像有了生命力,蠢蠢欲動地自己就要往下演。他不得不拼盡全力才能將之甩出腦海。
另一邊,戰友們已經商討出了結果——
宋斐:「那就這麼定了,先去自動販售機?」
李璟煜:「聽起來比食堂難度低一點……」
王輕遠:「嗯reads;。」
喬司奇:「可我們身上帶的錢夠不夠投啊?」
羅庚:「你傻啦,直接砸!」
周一律:「就是,我們現在除了殺人,什麼不敢幹!」
羅庚:「呃,也不用這樣……」
「宋斐,」林娣蕾扯扯他衣服,「你要不要過去看看戚言,他一直在很詭異地用力搖頭……」
這一天,就在大家的研討會中安然度過。快遞點搜來的食物還夠支撐兩到三天,他們並不著急行動。
夜幕降臨,小夥伴們躺在書籍拼湊成的地鋪上,雖然有些硬,至少可以隔絕地面的涼氣。
月光取代了日光,從窗欞照進來,明明是清涼的顏色,可在這靜謐的夜裡,竟讓人覺得心底舒展而溫暖。
很久沒有關燈睡覺了。
仗著晴朗的夜,仗著身邊的夥伴,八個人擁抱了久違的黑夜。
「那個那個玩手機的,你差不多得了!」
皎潔月光里一直亮著塊屏幕,實在大煞風景。
李璟煜扁扁嘴:「再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你都好幾個一小會兒了,」困得要命的喬司奇忍無可忍,「再不關機充電器就不給你了!」
李璟煜:「贈人之物焉能索回,再者,索回又有何用,睹充思機罷了。」
「d……」喬司奇說著騰地起身,作勢就要去搶。
他和李璟煜之間還隔著一個周一律呢,人家天塌下來都能睡著的小周本來此刻正夢回四級考場,從頭到尾答得滴水不流,正坐在那裡等著到點交卷呢,忽然被johns一個虎撲剮蹭,啪嘰,側躺變俯趴,交卷夢碎。
「喬司奇我操丨你大爺——」
johns哪有工夫理他,伸手就去勾充電器,李璟煜也不是吃素的,拿著手機薅起充電器就是一個滾地龍,再坐起來直接離喬司奇十萬八千里了。
喬司奇這叫一個恨,直接起身,準備二次攻擊,哪知道腳剛踩上周一律的後背,偌大的閉架書庫里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
空氣突然凝固下來。
那聲音帶著清晰的電流質感,顯然是從手機里發出來的。
喬司奇愣住,忽然沒了鬧的心情。
李璟煜也沒料到自己誤觸屏幕,竟將偷偷看的微信聊天記錄播了出來。他原本只是默默回顧文字的,都沒敢聽語音,現下熟悉的聲音一起,他直接紅了眼圈。
喬司奇動了動嘴唇,卻還是沒想出來能說啥,最後只得悻悻躺了回去。
李璟煜吸了吸鼻子,有點尷尬,也默默躺了回去。
除了天賦異稟的周一律,戰友們都沒睡著。就算睡著,也早被鬧醒了。如果現在有誰可以把圖書館的房蓋掀開,就能清楚看見閉架書庫里,八個人排排躺,一言不發望蒼茫。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里忽然響起林娣蕾的聲音:「其實你媽說得挺有道理,優生優育嘛reads;。」
李璟煜的聲音有些啞:「你真這麼覺得?」
林娣蕾:「嗯。」
李璟煜:「你多高?」
眾戰友:「……」
羅庚:「滾!」
李璟煜又有些哽咽了:「我就隨便問問,不然我閉上眼睛耳邊就都是我媽的聲音,我難受。」
羅庚也被他勾得心裡不是滋味:「那就聽聽你爸,以毒攻毒。」
李璟煜:「我爸不會發微信!」
羅庚氣結,索性坐起來翻出手機:「那就聽聽我爸!哥們兒算夠意思了吧,爹都給你共享——」
羅父的聲音氣沖山河,豪蓋雲霄。
小夥伴們徹底不困了,紛紛坐起來,個別的直接被驚得鯉魚打挺,仿佛多睡一秒都是罪過。
羅庚得意:「怎麼樣,提神吧?」
喬司奇實話實說:「簡直可以辟邪。」
李璟煜立刻跟小羅同學客氣起來:「這麼好的爹你自己享受就行,不用分給我……」
羅庚嘆口氣,心情複雜:「要是不能活著出去,這就是我爸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呸呸呸,」林娣蕾沒好氣道,「別說這種不吉利的。」
李璟煜低落附和:「剛才那個,也是我媽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喬司奇翻個白眼:「你們好歹還能聽呢,我連手機都沒了。」
戚言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輸送關心,也給自己找些安慰。
「你太天真了,你以為能聽是好事?」林娣蕾破罐破摔拿過自己的手機,打開微信果斷播放。
整條語音沒超過二十秒,語速極快,然抑揚頓挫完美。聽完之後小夥伴們仍有一種錯覺,就是林伯母還在說,大有餘音繞樑三日不絕之勢。
父母,是六個小夥伴一路行來的禁忌。他們不怕喪屍,不怕危險,甚至敢於直面死亡,卻沒人敢提父母。那是他們怎麼都沒辦法武裝的死穴,帶多少防毒面具都不行,總覺得一碰,好不容易積攢的堅強和勇氣就會潰不成軍。所以他們躲著,藏著,刻意忽視著。
然而此刻才忽然發現,或許正相反,這些他們以為會帶來脆弱的情感,恰恰是一直支撐著他們的勇氣和信念。
不知怎麼,後來就發展成爹媽最後一條語音微信殺傷力大比拼。周一律、王輕遠陸續播放了自己爹媽的,但最終,倒數第二位出場的宋斐媽以碾壓之姿冠絕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