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來看,你就是最合適的人選啊。」
景宏圖說這話的時候,是看著遠方的。
「哈……哪能啊……」
「你是共和國人。你是這個園區之內的人。與此同時,能出現在這裡,就說明你政審過關。但另一方面,你家幾代人也沒有出過什麼『大吏』。王義人他們不用擔心你會成為他們難以掌控的對象——在『他們』看來,你可以是『自己人』。」
「另外,你破解『奧倫米拉項目』的工作很漂亮。不用謙虛,我聽專業人士說過,你的工作還是很漂亮的。破解那些外星垃圾,你居功至偉。」
「再者,你和弗伊格特教授、神原研究員一起,成為了第一批與『奧貢』接觸的學者——這在知識分子群體裡面,可是天大的資本。知道阿姆斯特朗嗎?知道加加林嗎?你對他們的好感,和其他人對你的好感屬於相似的性質。」
「弗伊格特教授性格完全不適合這個職位,合眾國也絕對不會支持他得到這個職位的。神原研究員已經脫離了這個項目。在這一點上,你可是得天獨厚的人選。」
景宏圖對著向山一攤手:「你看,這麼雄厚的資本,不用不就可惜了嗎?」
向山撓了撓頭:「可我本來也不是很想用的。我深信,我做好我的研究,就是為國家、為人類、為社會做貢獻了。話說您自己呢?您好像也……」
「這個啊,我有個兄長,官還挺大的。對王義人來說,我屬於『不穩定因素』啊。」景宏圖盯著向山看了好幾秒,然後才坐了下來:「小向啊……咱們也算是忘年交了吧。關係還挺鐵的那種。」
「豈敢豈敢……」
「不,我說真的,小向。」景宏圖道,「咱們聊天也聊得很愉快不是?我看得出來,你心裡有團火。你在壓抑自己。」
「看到人類無疑是將自己推向毀滅深淵的時候,你在憤怒。看到資本干涉人類思想的時候,你在憤怒。看到愚者渴求戰爭的時候,你在憤怒。你無時無刻不在憤怒。但是你長久的在壓抑自己心中的憤怒。」
「不然呢?」向山語氣之中帶上了一絲不耐——或許還有一點點火氣。他反問道:「難道該任由這團火燒了這世界?不能啊。這樣就和我討厭的那些人沒區別了吧?」
「現在你就有一個機會啊。」景宏圖平靜的說道:「你有一個機會,將這團火引到合適的地方,讓它把腐朽的東西燒掉。有『野火燒枯草』才有『東風動綠芒』啊。」
向山思考片刻,卻突然喪氣道:「我覺得我可能做不來。」
「不,你做得來。」景宏圖說道:「你已經明白了『妥協』這個最重要的事情了。」
向山撓頭:「妥協……一想到要對一群官僚唯唯諾諾妥協退讓,我還蠻不爽的。真的。這活我干不來。」
「不是說你會對官僚妥協,而是說你會對現實妥協。」景宏圖說道:「小向,你之前聽我說過很多故事。我有跟你說過魏瑪共和國的故事嗎?」
「哪兒?」
「國會縱火案之前的事情。」景宏圖說道:「當時,德國國社黨、德國紅黨、德國社民黨幾方對峙的事情。」
「阿道夫的國社黨雖然占據了第一大黨的位置,但彼時的魏瑪共和國畢竟是哲人的故里? 進步人士、理想主義者其實很多。國社黨只有32%的勢力? 優勢不大。如果他們聯起手來的話,完全可以壓制國社黨。」
向山撓了撓頭:「啊這……」
就算他不怎麼學歷史? 也總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 國社黨領導的第三帝國肆虐世界的事情。
很顯然,那些進步主義者沒有壓住。
「很簡單? 那些理想主義者都在忙於批判對方不夠進步——對於他們來說,進步不完全就是完全不進步。德國紅黨曾經提出過建立聯合戰線? 奪回國社黨竊取的力量。但是? 很快就有理想主義者高舉旗幟,襲殺了紅黨的領袖人物。於是,德國紅黨與其他進步力量的矛盾也就激化了。」
「最後你也知道了。一群傻子在那裡彼此指責對方翼贊阿道夫閣下,然後被阿道夫閣下一塊揚了。」
向山撓了撓頭:「總覺得這劇情聽上去有點熟悉……」
「啊? 對? 和合眾國最近十年的劇情確實蠻像的嘛。一群確實很善良但就是傻到極點的人彼此指責對面不夠進步。黑格爾說得好啊,人類從歷史之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景宏圖聳聳肩:「理想主義者裡面太容易出白痴了。在『勝利』之前就開始指責自己人不夠進步的白痴。能夠成大事的理想主義者,都要學會把這種白痴掃出隊伍。」
景宏圖看著向山:「你能夠說出『官僚說不定在保護這個世界』這句話,就比那些傻子強不知多少了。」
向山撓頭:「有嗎?這……我也只是在那個處境下隨便說說的? 對吧?」
「隨便說說就能說出這番話,這邏輯已經植入了你的心裡。」景宏圖重新站了起來:「小向? 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你不傻。你很聰明。這就已經是『成大事』的基礎了。」
向山嘆了口氣:「成大事……成大事……我只是一個研究員……」
「我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聊天的時候你跟我說的話。」景宏圖回憶片刻:「『成熟的3D列印技術? 一定程度上是能夠改變工業格局的』——你想要改變『工業格局』,你從一開始就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改變世界。」
「是啊。」向山放棄了一般:「是啊? 我很想改變世界。但是當官真的不行。」
「你同時也說了? 『誰讓我職業就是『治標』的呢?』你很清楚? 你自己研發技術,不管怎樣都無法阻止資本主義那將世界推入經濟危機的趨勢。你只能治標——但是,現在有一個更進一步的機會。退一步說,你就算不成功,也可以靠著這一點資歷,獲取更多的資源,推動『你認為更有利於人類』的研究。而進一步說……這是你影響整個人類學術界,甚至影響人類文明的一個契機!」
景宏圖手一揮,指了指遠方的「白帳篷」:「你以為『奧貢』是什麼呢?是前所未有的東西啊!這樣的東西從來沒有出現在歷史上過。它出現本身就改變了歷史。在研究它的過程之中,你已經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你如果在這裡建立更大的影響力……這是個機會啊小向。」
「可是……」
「你所擔心的,無非是在妥協與退讓之中違背了自小建立的原則,怕『髒了手』。」景宏圖的語氣有些嚴厲了,「但是革故鼎新的事情,又哪有完全白白淨淨、一個墨點子都不沾的?」
「如果你真的想要自己對人類的貢獻最大化,那你就不要怕……」
周圍景色如同水波一樣暈開。
向山跪倒在地上,居然在默默流淚。
眼前的景宏圖則突然變成了更老的樣子……可能老了二十歲吧。
對於那個節點的老人來說,二十歲足夠引發巨大的變化了。景宏圖的頭髮更加稀疏,臉上的老人斑更多,皺紋更深,身材更矮。當年下海游泳的力氣已經消失殆盡,裝飾性的手杖變成了不得不用的東西。
老人就蹲在向山面前,一隻手壓在他的肩膀上。
「你擱我這兒哭什麼……你這什麼莫名其妙的負罪感?小向啊,這不可得批評你一下了。你是要去拯救世界的。若是這個結兒走不出去,這點事都能把你壓垮了,那你趁早把手裡的股權賣了,安心當個富家翁去。反正你都財務自由了嘛。」
向山應該是來探望這位老朋友的。他進來之後,景宏圖就讓保姆去一邊休息,他要和這位老朋友好好聊一聊。
但是,向山心中的陰鬱自己漸漸爆發。
這應該是44年、45年的事情了。
「我救不了你……」向山抹了抹眼淚,「我沒救到我媽媽……我幫不到任何一個老人。怎麼能有這種事……可能就是幾歲的差別。不應該有這種事……這……」
「你當自己是什麼啊?上帝啊還是救世主啊?『你救不了我』?我還非得承你的恩,跪在地上蒙你救贖咯?像話嘛?不像話啊。」景宏圖搖了搖頭。
向山像個孩子一樣抹眼淚。
「我有幾個住敬老院的朋友。」景宏圖唏噓的說:「他們說啊,這些年敬老院的志願者里多了一些老外。還有一些看上去就是高等知識分子的人。你們公司的?」
向山點了點頭。
這是一個現實的問題,基準人基因改造手術會引發一系列的免疫問題。在基因被改寫的過程中,免疫系統會攻擊自己。這會給受術者的生命帶來巨大的威脅。除此之外,體溫從三十七度升高到五十二度的過程,也非常危險。
超過六十歲的老人是受不起這折騰的。不,甚至五十五歲以上得人都很危險。
而為了讓基因改造手術能夠推行出去,最初的階段一定不能有事故死亡。
所以,最先開始接受手術的,不是那些五十多歲、很快就不能接受手術的人,而是二三十歲的青壯年。
五十歲以上的人類,好像被歷史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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