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回憶漸漸地……

  「所以,我到底是個什麼人呢……」

  在回答了原聞人的問題之後,向山將兩人送出了「騾子」。尤基順便把那個小傢伙也帶走了。

  向山則將手按在自己額頭,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他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一個所有武神都存在的問題。

  眾所周知,武神的記憶,來自於約格莫夫上傳的「向山自身的記憶」,以及向山友人貢獻的「我與向山一同度過的記憶」。

  換言之,武神所擁有的記憶,並不一定是「向山自己的記憶」,而是「其他人眼中的向山」。

  武神是在扮演「其他人眼中的向山」,是「作為社會人的向山」。

  但是,那是否是真實的「武祖向山」呢?

  向山猛然意識到這個問題。

  他覺得記憶出了一點偏差。

  雖然向山厭惡各種形式的封建餘毒,但是他絕非是簡單直接的毀滅一切文化。那非他所願。

  他更希望能夠挑選出舊有文化之中的積極部分,將之融匯道心的文化之中——所謂「揚棄」的繼承。

  「這算什麼?偏見嗎?英嘉是立志於保護傳統文化的人,她認為傳統文化是人類精神的故鄉。我想要推倒故鄉的破房子重新起高樓。她眼中我就是要毀滅故鄉了嗎……」

  「英格麗德眼中的向山」或許比「向山自認為的向山」要偏激好幾倍……

  「不對,這一段記憶是陶恩海的,這是『陶恩海記憶中英格麗德評價的向山』,剛才那一段記憶是陶恩海對向山印象的構建……」

  英格麗德眼中的向山絕對不只有「文化上過分激進」這一條特徵,不然的話,英格麗德必定不會願意和向山做朋友。

  至少在「超人企業」這一段歷史時期,大家都是保持著「君子和而不同」的狀態。

  而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

  向山一向是很尊重「專業素養」這種東西的。他認為專業的事情最好交給專業的人來辦。開展文化活動,就要交給文化領域的人去辦。

  他或許會厭惡某些文化,但是他絕不會直接動手,以強硬的手段去摧毀某個文化。

  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一個人可以在心裡厭惡另一個人,可以恨不得那個人去死。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要他不親自動手去殺那一個人,那他在心裡怎麼想都可以。

  向山自認為自己不是研究人類文化的專業,他很難在歷史的高度上超越時代去判斷一個文化的價值,所以他不會直接動手的。

  倒不如說,在技術主義者的眼中,落後的文化不需要刻意去摧毀,等它自然消亡就可以了。

  毫無疑問,陶恩海這段記憶中來自英格麗德的側寫,比向山本人要更加激進。

  或許是因為,在陶恩海心中,「老闆」就是這樣一個張揚而強硬的傢伙。他就是如此旗幟鮮明,所以才能聚攏一票「和而不同」的人。在陶恩海的心目之中,向山的這一特質被大大的強化了。

  這也就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

  其他「武神」呢?

  所有武神,除了向山自己的記憶之外,也都或多或少要受到那些「他人對向山的記憶」的影響。

  「那些人會把『我與向山的所有記憶』都上傳嗎?他們會事無巨細的將所有與我有關的記憶都上傳到區塊鏈嗎?」

  向山不禁思考起這個問題。

  「如果每一個人都只上傳了了自己認為『最突出的側寫』……」

  「那麼繼承了這些記憶的『武神』又是什麼呢?」

  「他們在大多數情況下會與我保持一致,但是在部分情況下,態度會比我更加偏激?『武神』之所以會連續失敗,和這一點又是否存在聯繫?」

  ——不,在這之前……

  ——「我」又是誰?

  向山之前覺得,「我是誰」這個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要做什麼」這一點——只要自己還在反抗暴政,一切就都沒問題。

  可現在想來,如果不能理清「我是誰」這個問題,「我要做什麼」就顯得困難重重。

  如果缺乏一個原點作為支撐,那麼前進的方向就不夠堅實。至少也要弄清楚「誰是我的朋友,誰是我的敵人」這種事才可以。

  「每一個人對『向山』的印象都可以能會有偏差。他們看到的確實是同一個人沒錯,但是他們的思想,會從向山的具體行為中抽象出一個『人』的形象……」

  人們即使對於一個客觀中立、並無任何暗示性意義的事物,也往往試圖從中尋找出某種特殊意義。可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具有特殊意義的東西。就比如說,人類總是很容易在幻境之中看到很多「酷似人臉」的東西。

  推而廣之,人類對這個世界的很多「感受」,都是自己高度抽象後的。你看到一個人的時候,看到的不是他那無形無相不可捉摸的靈魂、人格,而是看到一種固定的行為模式,他一連串的行為。

  就好像很多物體實際上是一團不連續的原子一樣。

  旁人對向山的印象,都是他們從向山過去的經歷之中抽象出來的「錯覺」。

  「武神不止是繼承了武祖向山的記憶,也會受到這些印象的影響。他們會與信息源產生產生一定的偏差……」

  向山按住了自己的腦袋。

  ——那麼我呢?

  這可真是一個難題。向山也沒法保證,自己現在的「印象」就真的來自於最初的「武祖向山」。

  或許在某些人眼中,「武祖向山」沒有那麼激進,而那份記憶造就了現在這個自己。

  當然,也存在另外一種可能。在漫長的戰鬥之中,向山不止一次的修正了自己的理念。

  至少28年的向山、35年的向山、39年的向山和44年的向山行為上都有微妙的差別。

  自己的印象是什麼?自己對「俠義」的詮釋又是來自何方?

  說起來……

  ——當初為什麼要選擇用「俠義」這一種稍顯不合時宜方式來進行反抗呢……

  然後,就是劇烈的頭痛。

  記憶翻湧上來了。那可能是來自於陶恩海的記憶……應該是陶恩海的記憶,但卻與向山自身的一部分情緒混雜。

  在昏沉之中,他看到了……

  一個男人在暗中盯著遠方。高性能的義眼越過人群,鎖定了人潮之中的一家三口。

  他所看到的是……陶恩海的面孔。「陶恩海」正在與兒子、孫子閒逛。

  但是,耳旁卻傳來了恐怖的聲音。

  【看到了嗎,陶醫生。你之前說過的方法毫無意義。從車禍這種倖存的「陶恩海」在那邊。相當高級的偽裝,說不定身上貼的生物組織還是用你的體細胞培養的。可以做驗證的人也可能是他們的】

  記憶的主人閉上了眼睛。

  【是這樣嗎……所以你真的是我的老朋友嗎?所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殺死的那個向山……】

  那個神秘而強硬的聲音沒有回答,而是繼續勸說。

  【一切還來得及。這股力量是突然出現的。他盜取了人類的世界。但是一切還來得及。只要我們能夠將之斬首,現代社會的運轉就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

  【真的不能告訴他們嗎?】

  【你之前相信我嗎?】

  記憶的主人縮緊的肩膀。

  【我明白了。拜託了……殺死「陶恩海」吧。】

  【踏出這一步後,一直到勝利之前,你都無法回頭了,陶醫生。】那個人淡漠的說道:【幻影踏入亡命徒的世界……啊,錯了,說錯了。前天改叫「俠客」了。】

  那個男人大步朝著陶恩海走去。或許他的目標實在是太過明顯,所以隱藏在暗處的便衣保鏢坐不住了,紛紛衝出來。

  但是,戰鬥力的差距好像太大了一點。

  男人輕輕一扭,就折斷了兩名保鏢的手臂。自然人時代的非致命性子彈打在他身上好像沒有任何作用。他甚至有閒工夫在陶恩海孫子的側頸上輕輕一點,利用人體的應激反應讓他昏厥過去。

  然後,他殺死了那個「陶恩海」。

  向山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站了起來,雙手不自覺的擺出拳架。他的合成器模擬出喘息的聲音,然後一拳砸在地上。

  「因為是『竊國』,所以沒有正當的合法性?只要斬首成功,就可以在不知不覺間瓦解這次危機?」

  向山敲了敲自己的腦殼。

  …………………………………………………………

  那是0與1組成的數字的世界,是無數數據流匯聚而成的汪洋大海。

  「天機星」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錯覺。那些如同溫水一般包裹自己的東西,只是底層協議將那信息流映射到了自己的「觸覺」之上。他可以用「觸感」來處理那些雜亂的、不那麼重要的東西。

  這裡的一切本質上都是無形無相的,是他的大腦賦予了它們具體的形象。

  包括天空之中如同銀河一般的烈焰。

  包括自己面前的人。

  那些人如同站在濃霧之中,看不到一點兒細節。

  這是獨屬於他們的聯繫方式。他們通過一種基於套接字編程完成的自建埠,進入了一個實際上沒有實體的、臨時的虛擬雲伺服器。

  綠林們就得這么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