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交流

  大腦的發育,是「高級功能區包裹低級功能區」的。

  或者說,中樞神經的演化,大多都是在「原始的結構」外層,再演化出一層高級的結構。「高級的結構」一般都是包覆著「低級的結構」的。

  最原始的,調節心血管運動、呼吸、吞咽、嘔吐等重要生理活動的反射中樞。

  在這之上,則是進行纖維調整、糾正各有關肌肉的運動、調整關節,使隨意運動保持協調的運動中樞。

  而更上一層的,則包括了調節內分泌,使高級思維活動與情緒相互影響的神經中樞。

  而再上一層,則是紋狀體。

  這就涉及到一個物種演化的分化了。

  在哺乳類之中,紋狀體主要是接受大腦皮質、丘腦信號、調節運動的一個神經中樞,另外也負責生成「非陳述性記憶」【包括肌肉記憶在內的、難以用語言符號表述的記憶】。它接受的一般都是大腦的「後台信息」。

  但是,雙弓類-恐龍-鳥類這一條演化支上,紋狀體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對於現代鳥類來說,新紋狀體已經足夠支持較為複雜的心理活動了。

  而哺乳類則沒有在紋狀體上深度耕耘。他們在紋狀體之外,又演化出了一層更高級的功能區,也就是「新皮質」。

  對於人類來說,越是深處的神經,就越是不重要——因為它們關乎身體的本能,關乎大腦指揮肉身的能力。

  但是在義體的時代,這些都不重要了。天然的脊椎,最大的優勢也只是「物美價廉」「性價比高」。

  在實驗室內,存在比脊柱更好的數據傳輸設備。

  而當生物腦受到了某種不可逆的損傷,並且這損傷會逐漸惡化的時候,「捨棄部分大腦」也是一個可以接受的選項。

  只要保留了生成自我意識的新皮質,人就還能算人。

  這是最低限度。

  當然,這個標準僅限於「高改造率義體人」。

  對於自然人來說,那些低級部分基本上都涉及了生命維持的最基本功能。傷了新皮層,失憶啊、人格劇變啊、精神錯亂啊都有可能。但傷了那些原始部分,搞不好就直接死亡了。

  對於義體人來說那就是「哪個不能機械化代替哪個精貴」。

  向山一怔:「這……啊,也是。技術確實可以做到這一步。本來就該走到這一步的。」

  但是,這無疑是非常困難的手術。

  因為,你必須要保留的新皮層,是在大腦的最外層。而你需要捨棄的植物性神經、運動神經,則在這一層新皮質的包覆下。

  這就好像「不傷及蘋果的果皮,就挖空裡面的果肉」這件事難度乘以一千。

  向山看向陶恩海:「你準備捨棄到什麼程度?底線?」

  「嗯,現在的技術,最壞情況下,可以挖到海馬體。」陶恩海想了想,搖頭笑道:「高級皮質里也有相當一部分負責運動、感覺之類的。理論上最低限度是『保留一部分額葉和顳葉皮層』。但說實話,人類還沒有徹底破解大腦的算法。額葉與顳葉支撐不起思考。」

  言下之意,其餘的都已經可以用機械化代替了。

  「武學修為呢?複雜運動的熟悉、習得和選擇,都和紋狀體有很大關係。長期記憶的轉化,則由海馬區負責……」

  「對,失去了這些,就沒法靠自己的腦子記住東西了,外功發揮也很受影響。但是好歹還有硬碟。總比死了強。」陶恩海搖了搖頭。他再次站起身,順帶抓住向山:「還有你……你最好交代一下自己真實的經歷吧。披著別人的皮,我很難看你順眼。」

  「這件事我倒是可以交待一點東西。但是必須嚴格保密。」向山看著陶恩海:「數據線直連。我只接受這種形式的對談。」

  陶恩海沉默了片刻。他對自己的弟子說道:「盧修,給我一根數據線吧。」

  聽聞自己不需要立刻手術,盧修稍稍鬆了口氣。他不敢去看自己的老師,低著頭從腰間抽出一根數據線。

  陶恩海衝著其他俠客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各位弟兄,這件事牽涉到一點過去的事情。我要和這傢伙單獨談談。」

  說著,他跟向山走進了那一間手術室。

  這手術室四壁鋪著塑料膜,將之與泥土隔絕開來。這空間很小,只能容納兩三個人,少量的儀器已經將空間塞得滿滿當當。想要做手術,必須彎腰,低伏身體。

  也就只有義體人的一聲可以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之中做手術了。

  陶恩海坐在地上,指了指對面。

  向山也坐了下去。

  陶恩海將數據線的一段插在自己頭顱側面——如果是自然人的話,應該是耳朵後側的位置。向山將數據線的另一端插入自己的手腕。

  【你到底是什麼人?】陶恩海如此問道;【每一個自稱是向山的傢伙,其實都明白自己不是向山。他們心底里都有自己作為『他者』的童年。現在線上的向山記憶,很少有童年時代的。這一部分覆蓋不掉。所謂的「武神」,也只是對向山的青年記憶更有認同。你應該也有那樣的記憶。】

  【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用你那一段記憶的身份說話。】

  在剛才那一瞬間,陶恩海確定了,這傢伙是個「真性人格覆面」。他傳輸的信號,表現出了「內功」的感覺。而截止目前,假性人格覆面不能使用內功。

  向山很想苦笑:【說實話,我沒有那種記憶。我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什麼其他人。】

  【胡扯!】陶恩海道:【你是在為那一段「不是向山的記憶」感到羞恥?你如果真的認為自己是向山,那麼這個想法才是可恥的!至少那些模仿得更像的傢伙——我是說那些被稱作「武神」的,不會隱瞞這一點!】

  【不,我說的都是實話。】向山如此說道。

  他喚起自己「所能追溯的最初記憶」——被尤基從垃圾場裡撿來的記憶。

  ——空白……空白……空白……水……一點點光……

  然後是回收站小鎮的事情。尤利婭與鎮長的對話……

  【由於是直連的,說以我只能「隱瞞」,而無法「虛構」。】向山如此說道。

  「虛構」會喚起特殊的神經活動。在情感層面上,虛構的故事與事實的經歷有著截然不同的表現。

  或許一個天才騙子可以做到瞬間構建虛構的故事,並無法在表面上不動聲色。他甚至可以在短時間內通過「忘我的表演」來假裝是真的。

  但虛構就是虛構。

  在穩定連接的情況下,內功高手可以捕捉到這種瞬息而逝的微妙表現。

  【被人從垃圾場裡撿起來?這可真是個笑話。】陶恩海道:【你是科幻漫畫的主角嗎?】

  【雖然我也很難相信,但事情就是這樣。】向山道。

  【恕我直言,你是不是被什麼人處刑了,灌輸了錯誤的自我認同之後放在那裡的?】陶恩海道:【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解釋了。】

  向山意外的點了點頭:【老實說,我覺得這個猜測蠻有說服力的。但問題是,我的大腦之中一點「不屬於向山的記憶」都沒有。】

  【大量的還丹酶可以解釋。】陶恩海道:【你或許有原本的記憶,但是還丹酶還原大腦的時候重置了。】

  向山感覺自己「胸口」的位置有一種柔和的、如同泡沫碰觸的錯覺。

  這是「同情」。

  陶恩海在「同情」遭受「這種事」的無名之輩。

  向山道:【但是,也還有疑點。對於俠客來說,還丹酶是非常寶貴的資源。想要將一個成年人的記憶完全重置,需要不少的還丹酶。更別說在那之後,還得往我的大腦刻入向山的記憶。如果只是為了處刑「叛徒」,俠客不可能如此奢侈。】

  【庇護者……也不像。至少當地的庇護者,只當我是突然出現,完全沒有認識我的表現。難道這是科研騎士團的某種心理學實驗嗎?而且級別比松鷹城末那騎士團更高的那種?】

  【鬼知道。】陶恩海在心底冷哼一聲:【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假裝自己是向山了。】

  【我確實沒有其他的記憶了。】向山如此說道:【事實上,就連向山青年時期的經歷,我都是從其他渠道獲取的。如果不當自己是向山,我也不知道該當自己是誰。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避免身份認同混亂導致心理疾病,我姑且還想再這麼自稱一段時間,直到找到記憶。】

  【哼,隨便你吧。】陶恩海道:【但你必須記住!你不是向山。你是你自己。不要渴望向山能夠包攬一起。人類的自由與尊嚴要靠當下的自己來爭取!】

  向山道:【話說回來,大腦的分離手術,需要我來幫忙嗎?在你的視角下,你弟子希望好像不是很大。】

  除了語言層面的交流之外,雙方還交換著各種潛在的思緒。只要浮現在意識表層附近的思緒,都能夠被算法捕捉,傳輸。

  【你之前救了一個小女孩?你好像對腦手術較為棘手。】

  【不,陶醫生。】向山說道:【見到你之後……我又想起來了。關於手術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