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醫生

  冷血游騎其實並不都是「冷血」的。他們也接受了大概能算「進步」的教育。他們也承認「生命是寶貴的」,並且不能對享受文明庇護的人出手。甚至在平素里,冷血游騎也是厭惡殺人的。

  但是,自願捨棄庇護,背叛「文明」的俠客不是人。

  俠客是不能算人的。他們的思維,被一種稱作「俠義」的東西扭曲了。他們的意志不屬於自己,而屬於「俠義」這種非人的精神怪物、這種如同亡靈一般的東西。俠客也如同亡靈一般。他們不會真正感到痛苦,不會與庇護者感同身受——如同他們表現出了憤怒、恐懼之類的情緒,那一定是演技;如果他們訴說自己是為了人類而戰,那也只是欺騙,是為了蠱惑庇護者而說出的謊言。

  他們是如此相信的。

  俠客不是人,所以可以當做暴力的對象。

  對於冷血游騎來說,這是他們苦練武功的理由——他們的武功,就是為了剪除俠客而存在的。

  殺死俠客,就是他們實現自我價值的方式。

  在沙塵之中包圍撤離的俠客。

  狙擊北方來援的俠客。

  在南方城市清繳本地僅存的俠客。

  去敢於收留俠客的聚居地處刑俠客。

  一切都是為了消滅這群「反人類份子」——這是他們的正義。他們是在為人類文明貢獻自己的力量……

  「嘭」的一下,劇烈的情緒波動使得安全系統強制斷開了向山與這塊磁碟的連接。

  向山用冥想平息了自己的憤怒。

  「不純粹啊……」向山嘆了口氣:「這硬碟裡面,情緒的成分太多了。」

  並非每個人都會刻意的將某一類記憶存在硬碟里——向山最初是經過了艱苦卓絕的訓練、反覆用還丹酶重置腦細胞、清除特化的髓鞘,才最終掌握了這種極強。對於一般人來說,大腦的「存儲結構」是沒有「分區」的。

  不過,到底還是有一些重要的內容,是明確記載下來了的。

  向山調出了地圖,並將之共享了出去。

  所有人——準確來說,除開尤基與小傢伙之外的所有人,義眼裡都出現了一副立體地圖的收音。

  向山手一揮,在西南方向二百公里的地方,標記處了一個點,道:「這裡是這次搜捕行動的指揮中樞。至少在三十個小時之前,它還在這裡。這是一整個重裝戰車的混編部隊,每一架重型坦克都配備了一名段位武者支援。另外,坐鎮這裡的領主,是『無錯城』的菲沙·靈·德馬伊。一個使用四米高義體的高級武裝幹部——坦白來說,這個陣容遠遠超出我們當前能力的極限了。我找不出可以刺殺他的方法。」

  由於沙塵暴的關係,單兵游擊部隊的信號就一直不穩定。這兩位冷血游騎上一次更新相關情報,也是三十個小時之前的事兒了。

  菲沙作為基因庫保衛武裝的幹部,級別比阿米爾卡雷·趙還要高半級。這意味著更強大的義體。那具義體裡,多半是存著反應堆的。

  向山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打不過。

  原聞人露出了驚悚的表情:「這個……前輩,處於大軍正中的高級幹部,本身就不是『刺殺』應該考慮的對象吧……正常來說。」

  「所謂的『正常』就是該用來打破的。」向山揮揮手:「既然你們也沒有必須要去刺殺他的意思,那就再好不過了。現階段還是要留的有用之身,保存俠義火種。我們接著來說其他的。」

  向山揮揮手,做出了一個兵力分布圖。

  「這就是庇護者三十小時之前大概的兵力分部了。我們剛剛進入這個警戒區的外圍。那位老俠客目前已經逃出了他們的追擊。這兩天陸續有俠客分散突圍的跡象。」

  賈德爾有些疑惑:「分散突圍?」

  「有什麼問題嗎?」

  「稍微有一點。」賈德爾沉吟:「大傢伙之所以從地球各地趕到這裡,就是為了援助那位老俠客,對吧?」

  原聞人點了點頭:「是這樣沒錯。」

  「大家都是抱著『牽扯住一點鷹犬的注意力,好讓老俠客突圍』的想法。分散突圍的話,就有些違背這個初衷了吧。」

  正常情況下,俠客是游擊者,輕兵簡裝,高來高去的。

  在人少的時候,他們更能發揮高機動的優勢。

  但是,若是庇護者軍隊實在太多,拉著數萬倍、數十萬倍的軍力漫山遍野封鎖,俠客也插翅難飛。而這個時候,就需要另一支或者幾支隊伍,在外圍騷擾,牽扯大軍的注意力,干擾他們的判斷,從而給身陷包圍的友軍製造機會。

  只是這一次,庇護者好像更加瘋狂。

  在向山刺殺本格爾之前,庇護者們就調集了各地的基因庫保衛武裝力量,從四面八方行軍而至,一波波的壓來,不斷結成龐大的包圍網。

  這可謂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添油戰術」了——這就好像用一油輪的油去淹沒一隻螞蟻一樣。

  最終,龐大的包圍網幾乎壓制了所有的俠客。

  這種情況下,俠客一般也會選擇小股抱團的。他們甚至會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嘗試單點突破,用壓倒性的單兵力量,集中一點突圍出去。

  在這種龐大包圍網下分散突圍……是一個有點迷惑的戰術。

  「當然,也不是不可行就是了。」賈德爾擺擺手,道:「說不定是有什麼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

  向山點了點頭:「倒也確實有這個可能。」

  尤基立刻想到的最糟糕的可能:「師父,你的意思是……那位老俠客可能已經死了?」

  向山搖搖頭:「肯定沒有。至少三十個小時之前肯定沒有。」

  原聞人低聲解釋道:「如果上一次通訊的時候,那兩個冷血游騎就知曉老俠客死亡的情報,那麼他們就不會出現在追擊我們的戰場,而是回到大部隊去了。而在更早的時候,俠客就已經在嘗試分散突圍了。」

  向山點了點頭:「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鷹犬篤定,那位老俠客一定還在包圍圈裡面。他一定沒有突圍,所以包圍必須持續下去。」

  「所以,我有個猜測。這些俠客是變更了目標。他們有了新的使命。」向山道:「他們需要將什麼『東西』送出去。這個『東西』,就算是分散送出也無所謂,只要有人送出就算成功的玩意——我推測,應該就是『情報』或者『資料』了。」

  為了衝破暴政者的封鎖,俠客們會使用這樣的方式分享與傳遞信息——這也是二百年之前就有的事情了。

  「然後,重點來了。」向山再次揮手,在地圖上畫出一塊區域:「這是截止三十個消失之前,俠客出現概率最大的區域之一。那位老俠客就在這裡。」

  「我們距離這個地方,只有七十公里。中間大概有兩道封鎖圈。」

  「借著這次沙塵暴的威能,我們可以一鼓作氣的衝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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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恩海臥在地上,身上撒著一層西沙。

  他現在使用的義體只有兩米出頭。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備用義體了。

  原本那一套配合小型仿星器使用的義體,在與神速王的戰鬥之中已經被徹底摧毀,就連修復都做不到,只能拆解出有用的部件了。

  他看著天空。厚重的沙塵將天穹所遮掩。但是精密的義眼仍舊可以察覺細微的照度變化。

  變暗了一點。大概是晚上了吧。

  他如此想到。

  這次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那些地球的同道已經離開了大半。只要他們當中,有一部分人成功脫離,那些來自火星的技術,就可以在地球俠客之中流傳開,成為俠義的力量。

  自己的生死已經可以置之度外了。

  只不過,還有一些地球俠客,執意不肯走,要跟他同進退共生死。

  陶恩海非得想個辦法來挽救自己的生命了。

  啊,當然,沒什麼希望的。陶恩海覺得,自己大概會成為弟子練習神經手術的一塊材料。

  不過也沒關係。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和陶恩海一個時期出生的老怪物們,也真的是老而不死了。尤其是「老闆」,生生死死好多次了。既然那種人都難以避免「就義」的結局,那他陶恩海也算不得什麼了。

  在進行手術之前,俠客們還有一些收尾的工作要做。

  而在這個時候,陶恩海也沒什麼要做的事兒了。由於伊沃路細胞感染開始壓迫腦神經,他戰鬥力已經衰減很多,不足以在戰場上保護自己。

  俠客在做守衛工作的時候,他便躺在這裡,隨便做點什麼。

  活了二百年,臨近死亡,陶恩海卻不怎麼害怕。

  沒什麼好怕的。不管是作為醫生,作為開拓未來的研究者,作為奪回「現代社會」的戰士,還是作為不屈服的反抗者,他都做到了「問心無愧」。

  陶恩海放空自我之後,一點一滴湧上心頭的,反而是二百年前的日子。

  他舉起一隻手。他就看著自己的手指在風沙之中活動。沙塵從他指間流過。

  「多厲害。」他如此說道:「此生我進入醫業,就立誓獻身人道服務;我感激尊敬恩師,如同對待父母;並本著良心與尊嚴行醫;病患的健康生命是我首要顧念;我嚴守病患寄託予我的秘密;我必盡力維護醫界名譽及高尚傳統;我以同事為兄弟;我對病患負責,不因任何宗教、國籍、種族、政治或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別;生命從成型時起,即為至高無上的尊嚴;即使面臨威脅,我的醫學知識也不與人道相違。」

  「守得勉勉強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