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每一個人都可以是武神

  ——我有時候會想,我們其實就生活在充滿亡靈的世界。

  在二十一世紀三十年代,向山時常如此想著。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不死的亡靈」。它們誕生自現代社會之前,或是以「本能」的形式寄生在基因組之間,或是以「神話」的形式存在於文化之內。

  現代人的腦神經內,依舊激盪著屬於先祖的靈魂火花。

  它是神,是道德,是愚昧,是壓迫。

  一切已死先輩的傳統,都像夢魔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

  所以,要「滅除亡靈」。

  這是向山……不,這是向山那個團體所追尋的目標。

  義體化研究的最初目標,就是從根源斷絕這些亡靈存在的基礎。

  用技術的手段,將人類徹底改變。

  存在於本能之中的鬼魂,就讓它失去生存的基礎。

  存在於文化之中的鬼魂,就讓它面對徹底改變的社會。

  這是最初的目標。

  向山堅信,只有擺脫了糾纏著人類精神的鬼魂,人類才能朝著「自由王國」的方向更進一步。

  他就是這樣認為的。

  但是,現在……

  「向山」如今,亦是亡靈。

  「『需要一面旗幟,所以創造了武神二世』?搞笑嗎?」向山低聲罵道:「我們為什麼要將『武功』與區塊鏈的技術綁定呢?就是因為我們最開始就做出了覺悟,不管誰死了都行,只要火種傳承下去了,就足以看做階段性的勝利。」

  「『向山』死了又怎麼樣?只要『俠義』還在,向山便是『不朽』。」

  「武神誕生的時候,『向山』這個名字就已經散發出一股腐臭味了。」

  「而這種事,居然發生了至少十次!十次!」

  只有「被向山的朋友所承認」,才有可能獲得「武神」的稱號。

  那麼,應該也存在一些「認定自己是向山,但是行為偏差過大所以沒有得到向山故友認可」的真性人格覆面吧。

  這種事情,歷史上肯定不止發生了十次。

  尤基撓了撓頭,道:「可是,不管發生了多少次,你終歸是保護了大家的人啊師父。我親眼看到你和綠林的戰鬥。不管你是誰,你一定是最好的俠客。」

  「那又怎麼樣呢?」向山立起身體,半跪在地上,注視著尤基:「如果我是武祖向山,那麼我就應該憤怒,因為我居然被人當成了神龕用。而如果我是武祖向山的人格覆面,那我同樣應該憤怒——因為我光是站在這裡,就是對俠義的侮辱!」

  「兩百年多年了!兩百多年了啊!這群傢伙就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了嗎?『向山』這個玩意死了,大家就不能行俠仗義了?非得再造一個『向山』出來拜拜,大家才能心安?」

  最初在設計武功的時候,大家就要求利用區塊鏈將所有的武功打包上傳到網絡之上。

  這就保證了,就是那第一批俠客全部死去,火種也會藏於網絡之上。漫長的時間裡,總會有人找到它,然後用它點燃腐朽墮落的世界。

  可以說,「第一批俠客」,是真的帶著「即使我今天就死了也沒關係」的覺悟在戰鬥。

  在那個時期,甚至沒有幾個俠客真的覺得,自己會取得最終的勝利——因為在百多億的人類之中,只有他們這些不足百的小人物能夠舉起反旗去戰鬥。

  所以,「江湖」本就應該是一個「不管誰死了都能夠繼續存在」的隊伍。

  而現在,那些人居然在反覆的創造「向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為什麼是向山?向山這種人,真的有任何值得被人如此崇拜的地方嗎?

  沉默了片刻。他還是不大懂自己師父現在憤怒的理由。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吧。

  實際上,尤基之前對向山的認識,也就僅限於「很厲害的俠客」而已。

  但聽過從旁人口中轉述的故事之後,少年才對自己師父的厲害程度,有了直觀的認識。

  師父就是神話之中的人物。

  尤基道:「師父,我覺得,你也不一定應該這樣看吧。」

  「嚯……也是。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啊——那我問問你好了,你覺得『武神』到底是什麼呢?」

  尤基組織了一下語言,道:「有很多『武神』,應該是自願變成向山的。」

  向山嗤笑一聲:「是啊。向山就是一個天真到白痴的傻逼,那些把自己搞成向山的人,是傻逼當中的傻逼。」

  「不,師父,你聽我說完。」尤基爭辯道:「我認為,部分武神,都是自願成為向山的。」

  「是啊。」向山冷笑:「暴民也是自願將權力交給聖人式狂熱領袖手上的。」

  「我覺得不一樣,非常不一樣。」尤基搖頭:「我覺得吧,如果真的可以想的話,我應該也會選擇成為『武神』。」

  向山「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尤基感覺到,自己師父應該是真的生氣了。

  「如果你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小子,我今天就把你逐出師門!」

  人不應該有放棄自由的自由——一個人不應該憑藉「自願」成為另一個人的奴隸。因為這種行為,是對「人」這個概念的踐踏。

  同理,一個人也不應該有「放棄自我」的自由。

  數百年來,無數仁人志士開啟民智,呼喚大眾覺醒,也絕不是為了讓你將覺醒的意志當做垃圾一般扔掉,甚至在地上踩一腳。

  這才是無可爭議的「褻瀆先烈」。

  向山是真的很意外。他很難想像,自己的弟子居然也會有這種想法。

  如果他真的不給出理由,只會說「我覺得這樣很好」……

  啊,「逐出師門」云云只是嚇唬小孩子的。但如果尤基真的這樣回答,那麼向山勢必要改變一下教育的方針了。

  尤基低著頭,說道:「因為武神很厲害的。」

  「哦。」向山點了點頭:「很厲害,所以被人打跪了十一次。」

  「哦,但是,師父你就算記憶不全,義體破爛,也可以和城裡的老爺們打一打。」尤基撓頭:「如果我成為武神的話,說不定我出生的那個小鎮,就可以活得更好。我的媽媽也可以輕鬆一點。如果還有師父你這樣豐富的知識,我們也可以生產更多產品,做更多事情。」

  尤基看著向山,很認真的說道:「我以前就生活得很痛苦。但是神奇的是,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很痛苦,所以也無從改變。我想,鎮子裡的大家也都是差不多的。不管是小時候欺負我的人,還是照顧過我的大人……」

  「如果我是武神的話,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向山想要說什麼,但是終歸沒有罵出口。

  這或許就是這個時代的人才會有的看法。

  「變成向山,到底有什麼好呢。」向山坐回地上:「沒了向山,大傢伙就不能行俠仗義了嗎?簡直荒唐。」

  「但是,師父,我們嚴肅的來講啊……」尤基說道:「如果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向山』的話,那麼在這裡,『向山』應該就不只是你一個人了。我明天可以是向山,崔大哥明天可以是向山,那位老伯【指單殺王】明天也可以成為向山。」

  「我覺得人們現在談論的『向山』,已經不止於最初的『武祖向山』了。『向山』可以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在我看來,『成為武神』就好像『成為英雄』一樣。」

  向山一愣,繼而笑出聲來。他最開始只是輕笑,但很快,這笑聲就逐漸的提高、放大。很快,狂笑聲就充滿了整個車廂。

  尤基有些不安:「啊?師父,我說錯話了還是怎麼了?是……這麼可笑的錯誤嗎?」

  「不不,沒有,你沒說錯話。我只是沒想到,你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向山拍了拍弟子的腦海:「很好,你進步很大。」

  尤基面露喜色:「所以師父你已經想通了……」

  向山伸出一隻手,擺了擺:「我現在依舊保留我的觀點。我認為,所有自願成為『武神』的人,都是白痴、蠢貨,完全不接受教訓的朽木!按照向山自己的想法,這種行為必定是錯誤的路線,這是對俠義的褻瀆……」

  說到這,他嘆了口氣:「但是,你說的也確實是有一定道理。如果向山的記憶,可以讓這個時代的人更好的活下去,那麼,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成為『武神』,也不一定是不可接受的事情吧。」

  「武神」並不只包括了「人為製造的假性人格覆面」。其中,也包括了「閱讀向山的記憶而讓生物腦誤以為自己是向山的真性人格覆面」。

  而成為這樣的真性人格覆面,其實並不容易。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渠道」。

  萬機之父最先上傳向山的一小部分資料,也不知道是想要羞辱還是想要表達其他什麼意思。而為了避免武祖形象被官府片面的扭曲,其他的俠客也上傳自己的記憶到那一條區塊鏈之中,力圖還原一個客觀的武祖。

  於是,那個區塊鏈也越來越長,分叉也越來越多。

  最開始的時候,它是開放訪問的。

  這個過程,一直持續到「一位武神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