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瓷面具打開後,凜音第一次看到徐煬的真實面容。
她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位網監先生,大約在25~30歲之間,形貌有點小帥,不像年輕人那樣稚嫩,也還沒染上中年人的壞氣質,處在一種微妙的成熟狀態當中,還算得上有些滄桑。
她伸手掠過他臉上的胡茬,以確保面部沒有任何美容義體的存在,凜音倒是挺中意這副外貌。
「那麼,你……到底是誰。」凜音湊得更近了,用雙手捧起徐煬的臉,她精緻的粉色眼影與淡紫眼眸如此之近,霜白短髮垂在耳後,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徐煬看到她眼部微微亮光,知道她發揮黑客魔女的本行,試圖搜索這張臉的相關信息,他已有所注意。
「停下吧,什麼也沒有,」徐煬說,「我是空白的人。」
「搜不到這張臉。」凜音打量他。
「你怎麼都找不到的,沒有任何記錄,空白,零,空無,隨你怎麼形容。」
「被伱刪掉了?」凜音想到網監先生的技術力。
「我刪掉了一部分,更多是別人刪的。我的存在痕跡每個月都被刪除和遺忘,有人在追捕我,但他們每天也在衡量找到我所需付出的代價,時至今日,這份代價已經過高,讓他們捨棄了追蹤的嘗試,選擇將我埋葬。現在我失去了社會關係和一切歷史記錄,所以你只能看到一個空白無物的非社會生命,你只能通過肉眼來確認我的存在,因為我不存在於任何記錄當中。」
「……」凜音沉默。
「你不一樣,」徐煬打量著她,「很容易就能查到你所受到的通緝,你在各個攝像頭中的影像,你在敵對公司和中立機關中的評級和記錄,你參與的社會事件,破壞,你曾經加入過的隊伍,這些都有所留存。而我一無所有,生活在少數人的印象當中。」
「你生活在我的記憶里。」凜音站直了身體。
「沒錯。你,還有其他少數熟知我的人,維持著我的社會存在。」徐煬說,「除了你們,整個世界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無論用什麼方法都查不到我。」
「連公司聯盟的檔案庫都找不到你。」凜音確認了好幾遍,「什麼都沒有……在所有資料庫中都不存在。你死在了所有人的觀念當中。」
「是的,對死人就是這樣,一個人死去,其他人把他遺忘,然後繼續生活。就這麼簡單。」
「那豈不是沒人知道你的過去?」凜音對徐煬更加好奇,「你過去到底做過什麼?」
「只有我知道,那些事情對我來說很重要,但對你們來說一文不值。」徐煬點頭,「遺忘是一種懲罰,我已經承受了這份懲罰,被所有其他人給忘記,現在,我要做的只是繼續在人世中沉浮,遇到一些新的人。我已經無法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了。」
凜音環顧著這座孤單的辦公室,徐煬帶有沉重意味的自述讓她感到同情,她嘆了口氣,走上前去抱住徐煬,讓他的頭枕在她身上。
「也就是說,把你扔下,你就會淹沒在人潮當中。」凜音低頭看他,「沒有任何保險,置身於公司之中,又置身於社會之外,你是飄蕩的原子嗎?」
「怎麼說都行。」
凜音看他疲憊到沒有反應,站起來、轉過身,走到房間另一側。
徐煬此刻方能看到她周身,她個頭高挑,身穿近乎泳裝的黑色膠質緊身衣,上著白色短款外套,皮襪兩側的鏤空部分可見大面積白皙皮膚,深色革制長靴過膝。
「所以你才需要一名助手。」凜音坐在椅子上,翹起腿,用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說,「繼續教我深潛吧,這是你的另一部分承諾啊。」
「再等等。」徐煬的問題在於,當他最後一次結束打樁的時候,法洛莎沒有對他再使用回復之律,於是他現在是一無所有、疲乏無力的狀態,只能先休息,等待體力和耐力自行恢復。
凜音看見他重新戴上面具。
「為什麼?」凜音追問,「你根本不需要面具了,按你說的,不會再有人認出你的。」
「這是一個提醒。」徐煬說,「提醒我從過去到現在發生的一些事情,一些恥辱。」
凜音點頭。
她算是更進一步熟悉了網監先生。
原以為他是個陰沉、邪惡又冷酷的尼斯托公司網路監察首領,如今卻明白他同樣身世飄零,或許還有一段慘烈的過去,那些生命中的哀痛和損失,鑄就了他如今克制的耐性,一切都讓凜音覺得奇特。
凜音坐在椅子上沉默,低頭看一塵不染的地面,不禁聯想到自己曾遭遇的事件。
她最渴盼的死亡方式就是在不知不覺間被一枚大口徑狙擊子彈爆頭,從此遺忘所有痛苦、悲哀和絕望的過去。
「謝謝你。」凜音忽然說,「我比過去更強了,如果是現在的我面對過去的強敵,我不會那麼害怕了。」
「舉手之勞。」徐煬深呼吸。
午後斜陽照入房間,世界的光影在他視線中偏折,屋裡的陳設簡單而實效,終端機、智能屏幕、書櫃和全套家具,比希盛神宮還僻靜很多,神宮駐紮了許多員工。
為了分散注意力,接下來的幾天裡,凜音維持著健康作息,白天把大部分時間花在黑客網路挑戰上,繼續攻關題庫中隨機出現的那些艱苦挑戰,她比之前完成得要出色太多,幾乎能做到跟徐煬一樣快,在身體過熱、燒壞腦子之前就解出難題,滿足系統的標準。
凜音在某些方面非常沒有距離感,當她的衣服洗完後放在機器中烘乾時,她仍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完全忽視自己沒有衣服穿的事實,而且也絲毫不覺得這有任何不對。
幾天後的晚上,徐煬看到她剛沖完澡,濕漉漉地坐在陽台上抽菸,發現自己出現了反應,他便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經恢復。
「我們可以深潛了。」徐煬帶她進入實金大廈的技術室。
凜音在技術艙中躺下,心中懷著迥異的思緒。
她想藉助希利斯之海的力量來侵入真正的大公司,不再是街頭黑客的小打小鬧,不再是接中間人風險未知的委託,她想一口氣闖入一家名字如雷貫耳的公司,攻破它們的防衛系統,訪問其核心資料庫,掠走她所需要的一切。
程式啟動,這次深潛非常完美,再沒有出現曾經那種遺失在數據深海當中幾個小時而不覺的狀態了。
凜音充分吸收和體驗著周圍的一切狀況,她明白自己到底應該以什麼樣的形式存在,她的意識轉化為可編輯的數據文件。在這一點上,她對希利斯之海的控制可謂進步到了極高的境界。
若是她想,她可以在數字狀態下編輯自己的記憶甚至性格,然後當恢復原身的時候,這些被修改的數據也會反應到她真正的身軀與靈魂之上。只是她絲毫不願改動這些內容。
4小時後,凜音出現深潛而無法自拔的前兆,徐煬便啟動退出程序,帶她離開希利斯之海。
技術艙蓋升起,他們雙雙從各自的技術艙中甦醒。
「你做到了很多突破。」徐煬讚許,「你已經完成了課程的一半。」
他發覺凜音面色不對。
「是的,一半……」凜音喃喃道,她雙手捂著自己的面部,常說最大的痛苦是無能為力,而她現在感到自己的能力突飛猛進,為了克服所有一切恐懼,她還欠缺一次真正的實踐,「我想……我想現在就完成所有課程,無論你要我付出什麼代價。」
「你沒有數字心智,」徐煬提醒,「短期內多次下潛會徹底損毀你的腦力。」
「我還不夠格嗎?」凜音在技術艙上站起來,朝徐煬說,「有沒有數字心智,差別就那麼大嗎?」
徐煬沒說話,凜音便自己意識到失態之處,她偏過目光,右手握著左肘關節處。仍然記得公司部隊如何像碾壓臭蟲一樣壓碎了自己的夥伴。
「過去發生的事情還像陰影。」徐煬說,「我們都一樣。」
「我每個晚上都進入我的夢境文檔,重新播放那場戰鬥,」凜音喃喃道,「我重新回憶,好近,無限擬真,慘叫和血腥氣,火焰和子彈,剛開始我只能看著,接受你的培訓後,我能干預戰場,黑入那個怪物般的改造人。最近我重演情景,發現我能注射木馬限制他的行動了,只要再下潛幾次,學習更高級的技術,甚至只要我有數字心智,我都能……我都能阻止一切。但是……我現在,還是……無能為力,無能為力,保護不了我的夥伴……」
「你只需要耐心和時間。」徐煬說,「我不會有所藏私的,相信我吧。」
「但我真沒用,不是嗎?」凜音看著自己的手心,「數字心智……希利斯之海……」
徐煬讓她留在技術室里,自己離開。
凜音躺回到艙室當中,迅速地按動按鈕,渴望它進入深潛程式,但沒有辦法,徐煬早就鎖定了系統,她躺在技術艙冰冷的紅色軟墊上,從未感到如此與世界疏離。
此刻她忽然明白過來徐煬的生存狀態,被遺忘的人,只有少數記得她的人還能明白她到底是誰,她轉頭望著技術艙兩側,被幽閉在公司設施中當做生物算力榨取源的恐怖幻覺忽然浮上心頭。
凜音止不住地發抖。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走廊上傳來金屬接地的腳步聲。
一隻手敲了敲艙壁,然後凜音聽到有人爬了上來。
覓影。
她看著失魂落魄的凜音,沒有伸手,而是背對著她坐在艙蓋附近。
「待在那也沒關係。」覓影說,「我會想你而已。」
凜音愣了下。
她深呼吸,用力爬出技術艙,覓影幫凜音重新穿戴整齊,她此時呼吸平穩許多。
「網監先生叫你來的?」凜音問,「還是賽博妖鬼把你召喚來了?」
「兼而有之。」覓影說,「有任務了,我們該整備一下再出發。」
凜音回到辦公室,徐煬交給她一塊數據晶片。
「信息在裡面,完成任務後回來,」徐煬說,「那時你應該能準備好第三次深潛。等你完成所有的課程,充分掌握了深潛的能力,我還會有一場終極試煉給你。」
「什麼?」凜音問。
「黑入榎本銀行的希利斯之海系統,拿走他們所有的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