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也下起了雪,不過比起番地,還是溫柔太多。
高聳入雲的皇宮頂端有一座挑空的平台,站在這裡可以俯瞰大半個京城。
兩個高度相同的錦繡墩子並排擺在一起,年幼的嘉啟皇帝此刻坐的端端正正。
今天是初一,是首輔張峰岳為他授課的日子。
「老師,番地的事情到現在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拖延了這麼久,到底是那群喇嘛目無王法,還是因為劉謹勛辦事不力?」
小皇帝率先開口了,卻是破天荒關心起了新政的事情。
「劉謹勛並非無能。相反,這件事非他不可。」
張峰岳並不像外界傳聞那般徹底將皇帝架空,只傳四書五經,打算把皇帝洗腦成儒序傀儡,而是耐心解釋起了當前新政的進展。
「只是番地佛門是長在帝國身上的一顆毒瘤,要想在不傷筋動骨的前提將它剜掉,是個細緻的活兒,不能著急。」
「在得知老師您決定要懲治這些化外蠻人的時候,我專門去了解了一些番地如今的現狀。」
小皇帝面露怒意,哼了一聲道:「自詡神佛,藐視朝廷,魚肉百姓,這些人著實是該死!」
「陛下能有這份慈悲善心,能夠體恤民間疾苦,是番地百姓的福氣。」
張峰岳面帶微笑,語氣中透著欣慰。
小皇帝見狀,心中生出幾分膽氣,語氣豪邁道:「其實我覺得,只能要儘快解決他們,帝國就算付出一些代價也沒有關係。反倒是這樣溫溫吞吞的行事,讓人看了還以為帝國真的拿他們束手無策。
小皇帝笑道:「老師,要不然讓義正師兄來負責番地的事情吧。也可以讓他趁此機會多積攢一點功勳,好儘早將他升入內閣,替老師您多分擔分擔。」
「大明帝國是您的,選誰用誰,全憑陛下您決斷。」
張峰岳語氣陡然變得嚴厲:「但張嗣源現在還太天真稚嫩,行事荒誕,不堪大用。番地情況複雜,以他目前的心性和能力根本應付不了,入閣更是為時尚早。」
「是學生考慮不全了。」
小皇帝心頭一驚,連忙從錦墩上起身,向張峰岳拱手行禮,順勢轉移話題。
「老師,能否為學生講講,番地的形勢複雜在何處?」
張峰岳點了點頭,問到:「陛下你先前說自己了解過番地的情況,那老臣請問,您在番地看到了什麼。」
「愚。」
此刻是師生授課,不是君臣奏對。
作為學生的小皇帝規矩站好,神情肅穆,言簡意賅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張峰岳不置可否,「可在老臣眼中,先看到的,卻是一個『慧』字。」
「狂信愚弄人心,何來『慧』字可言?」小皇帝面露不解。
「番地佛序固守貧瘠苦寒的高原,不去染指富庶繁華的中原,選擇繼續往西南天竺開拓,歷經數百年經營出一塊水潑不進、穩如泰山的人口基本盤。這是明智。」
「番地佛序行事低調,幾乎不參與帝國本土各序之間的明爭暗鬥,不與外人結怨,自然也就免遭侵犯。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用恐懼維持的狂信,容易被更野蠻的暴力所擊碎,特別是當年肆虐一時的武序。這是明己。」
「道序構築『黃粱』,帶動帝國上下變革改良。原本固步自封的番地佛序卻在那時選擇主動迎合,幾乎和漢傳佛序同時完成了技術法門的更新,這是明勢。」
張峰岳正色道:「如此三點,足以稱得上是『慧』。」
嘉啟皇帝不解問道:「既然番地佛序如此難以應付,老師為何還要選擇從他們身上打開局面?」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暴政狂信是可以鞏固地位,但身背枷鎖的番民卻因此失去了破鎖晉序的可能,導致番地佛序空有廣袤的基本盤,現實卻是人才稀缺。」
「自封低調是可以遠離外斗,但矛盾無法轉移,內部的傾軋就會愈演愈烈。新生的從序者只內鬥不外爭,眼中的高山數來數去不過就那麼幾座,自然就少了敬畏之心。」
「師技學法是可以捷足登先,但盲目貪圖一時的便捷,學了皮毛不學本質,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結果便是誤入一條無法回頭的歧途,悔恨終身。」
「先『慧』後『愚』,這才是完整的番地。」
嘉啟皇帝依舊眉頭緊鎖:「可是老師,這些道理難道番地佛序不明白?」
「當然明白,否則桑煙林迦婆、白馬釋意和大昭隆聖三位番地佛祖就不會去做出那樣涸澤而漁、飲鴆止渴的事情。」
張峰岳語氣平靜道:「在他們眼中,序列是維繫一切的根基,如果根基出現了問題,無異於得了絕症。人之將死,不是其言也善,而是無止境的絕望和瘋狂。」
小皇帝咽了口唾沫,明明自己身處溫暖如春的皇宮,卻突然感覺後頸泛起陣陣寒意。
「老師,既然他們現在已經瘋癲,我們坐看他自取滅亡就行,何必去招惹?」
「瘋子才會不遵守規矩,為了求活,他們會把很多藏著掖著的人從暗地裡揪出來。」
張峰岳微笑道:「老臣就是想看看,那片雪域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妖魔鬼怪。」
「原來是這樣。」
小皇帝似懂非懂的點著頭,「所以老師的想法是把他們引誘出來,然後一網打盡?」
「還沒到那一步,不過是先看看大家的家底罷了。畢竟要是一直都是我們在明,他們在暗,可就有些太不公平了。」
小皇帝皺著眉頭,表情嚴肅認真,一副想要跟上自己老師思路的樣子。
但真要理解張峰岳話中的意思,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還是有些太過於吃力。
「老師他們都有誰?」
翻來覆去依舊找不出答案,小皇帝只能帶著羞愧的神色開口問道。
張峰岳笑問道:「那老臣便考校考校陛下,您覺得都有誰?」
「既然番傳佛序出了問題,那漢傳佛序沒道理能安然無恙。」
小皇帝沉吟片刻:「所以漢傳佛序現在看起來是袖手旁觀,但遲早也會下場!」
「不錯。」
張峰岳問道:「那陛下認為,對於番傳而言,漢傳是敵是友?」
「敵!」
小皇帝毫不猶豫。
「理由何在?陛下可要知道,他們現在很可能面臨同樣的困境,這種時候要是繼續內鬥,恐怕只會讓旁人得益。」
「這兩方素有嫌隙,在先帝時期矛盾就已經十分明顯,如果他們真的同仇敵愾,那老師您恐怕也不會輕易將矛頭對準桑煙寺。」
「而且能被稱為『絕症』的困境,必然非同小可。如果番傳真的找到了拯救自己的辦法,絕不可能如此輕易的交給漢傳。」
「漢傳可以用利益來交換。」
「那我要是林迦婆他們,開出的條件就是讓這些漢傳佛祖來給自己當護法神。他們不是講究『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嗎?那就讓他們用自己命來為徒子徒孫換一個光明的未來。」
小皇帝挑著眉頭,面帶鄙夷:「不過以這些佛序的性格,肯定干不出捨己為人的事情。所以他們必然為敵!」
張峰岳『嗯』了一聲,「分析的勉強還算有理有據,漢傳算一個,還有嗎?」
「還有.」
小皇帝陷入長久的沉思。
一旁的張峰岳倒也不著急,抬眼遠眺西南,目光深邃。
「儒序.這是廢話。兵序?這個也不用多說,他們一樣是以儒序馬首是瞻。只要老師一聲令下,讓六韜把總部搬到番地都不成問題。
「道序現在自顧不暇,沒理由還會參與進來。可除了這些序列以外還能有誰?」
小皇帝口中喃喃自語,不斷否定著自己的猜測。
驀地,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神情一震。
「老師,還有陰陽序!」
話音斬釘截鐵,透著強烈的自信。
張峰岳收回目光,轉頭看來:「理由何在?」
「陰陽序自從被道序卸磨殺驢之後便一蹶不振,不少人選擇遠走他鄉,去往海外那些不毛之地。但學生知道,留下帝國本土的陰陽序中,有一個名為『東皇宮』的勢力一直在尋找機會復仇。」
「這跟番地的事情有何關聯?」
「老師您剛才提到過,番傳佛序是學習『黃粱』而誤入歧途,既然跟『黃粱』有關,那必然跟道序和陰陽序脫不開關係。」
小皇帝越是分析,神情越是自信。
「現在道序內部正忙著內鬥,閣皂山葛烽火前腳剛走,茅山掌教就上了龍虎山。看這副架勢,青城山和永樂宮恐怕不會落後。」
「既然道序分不出精力去撿便宜,陰陽序家小業小,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必然要從番傳佛序的身上得到點好處才對。」
「能推算到這一步,看來這段時間陛下您的『數』藝精進不少。」
張峰岳臉上罕見露出一抹讚許的笑意。
「全仰賴老師費心教會。」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其實要是取巧的話,武序和墨序應該也在答案之中。」
「你想說的是李鈞那群人吧?他們可算不上。」
張峰岳搖了搖頭:「墨序作繭自縛,如今已經沒有利齒爪牙和外人爭鬥。曾經輝煌的武序百門,如今也只剩一座天闕。但即便武序如今衰敗至此,在某些人眼中,他們還是不可多得的珍饈美味,還能繼續存在多久尚未可知。」
小皇帝面露尷尬,「那弟子就不知道還有誰了。」
「陛下的答案雖然不全,但能猜到陰陽序,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今天的課程就到這裡吧。」
張峰岳從錦墩上起身,「接下來的授課,老臣打算主要圍繞番地展開,幫助陛下您一步步找出所有的答案。這樣的方式應該可以讓陛下晉升的更快。」
「多謝老師。」
嘉啟皇帝持弟子禮,語氣中滿是感激和發自內心的尊敬。
位於番地雨墨和滄瀾兩地交界的寺廟廢墟之中,頓珠正和一名體型不弱於他的佛序戰成一團。
遠處李鈞百無聊賴的打著哈欠。
馬王爺更是抱著肩膀坐在一堆屍骸中間,紅眼黯淡無光,不知道已經神遊到了明鬼境裡的什麼地方。
鮮血濺射在雪地地上,綻開朵朵刺目的血花。
一根手腕粗細的木頭柱子掄在頓珠的肩頭,爆散的木頭碴子從他眼前划過,在側臉剌開一道道血口。
頓珠神色兇狠,渾然不管肩頭的劇痛,搶步甩出一記勢大力沉的鞭腿,直奔對方的頭顱。
和他交戰的佛序僧人同樣擅長近戰,左手架擋耳邊擋住襲來的鞭腿,右手同步探出,抓向頓珠的脖頸,右腳尖已經悄然墊起。
只要成功抓住對方,緊隨而起的就是兇狠的膝頂。
頓珠兩條濃密的眉毛重重一擰,在千鈞一髮之際強提一口氣,脊背肌肉猛然用力,身體頓時向後傾斜幾分。
僧人左手落空,指尖堪堪掃過頓珠的喉間,一條血線浮現而出。
躲過一劫的頓珠還沒喘平氣息,對手經過改造的身體已經片刻不停撲了上來,縱身躍起,凌空橫踹在他橫起的雙臂上。
巨大的力量撞得頓珠連連後退,兩條臂骨上更是傳來一陣折斷般的劇烈刺痛。
僧人面露猙獰,追身而上,雙拳連綿不斷砸出。
拳骨相交的悶響聲在廢墟之中連成一片,猛烈到了極點。
狂攻之中的僧人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怒吼,似乎想用這種方式發泄自己心裡的憋屈和絕望。
於他而言,今天發生的一切簡直就是場噩夢。
自己剛剛跨入序列,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被萬千佛奴供養的奢靡日子,所屬的象雄大廟就遭到一場無妄之災。
一個明人毫無理由的襲擊了自己的寺廟。
從寺主到沙彌,從上到下被人屠了個乾乾淨淨,只留下了自己一個人。
就當自己以為那個魔頭心慈手軟,想要放自己一條生路之時,卻像個牲口一樣被對方抓在手裡左右打量。
這才幡然醒悟,對方是把自己當作了一頭精挑細選之後的鬥犬。
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自己的對手竟是個卑賤如螻蟻的佛奴!
沒有活路,還要被如此羞辱。
念及至此,僧人心頭戾氣越來越重,下手越來越兇狠。
打定主意要在自己被殺之前,殺了這個渾身惡臭的傢伙!
陷入瘋狂中的他渾然沒有注意,面前這名佛奴藏在雙臂之後的眼睛正透著沉著冷靜的目光。
像是一頭耐心蟄伏的野獸,在等待一擊致命的機會。
「呀看來我來遲一步了。」
突然間,一個帶著笑意的清朗聲音從廢墟外圍傳了過來。
本來昏昏欲睡的李鈞抬開眼皮,循聲看去。
一張憨厚的笑臉正在十丈開外對著自己。
笑臉的主人穿著一身儒生長衫,梳理的一絲不苟的髮髻中插著一根不知道從哪兒隨手撿來的木簪,打眼一看,就是個破落書生。
「這小子的膽子倒是真大啊,居然敢一個人晃到咱們面前來,他不知道咱們被他爹陰過?」
黯淡的紅眼亮了起來,傳出馬王爺冰冷的聲音:「要不,我去做了他?」
李鈞回道:「別著急,張峰岳的兒子不應該這麼蠢,先看看他想幹什麼。」
兩人交談的聲音並不小,被不遠處的書生聽得真切。
兩黑一紅三隻眼睛,反覆上下審視,看的他渾身汗毛直立。
本已經做好了動手打算的書生,卻見李鈞朝他挑了挑下巴。
「你是張嗣源?」
「正是,閣下就是李薪主了?」
李鈞點了點頭,「你現在應該在那曲金廟吧?來這裡幹什麼?」
「閒的沒事,出門溜達溜達。」
張嗣源環顧周圍的寺廟廢墟一眼,問道:「拆了幾座了?」
「第五座。」
「厲害!」
張嗣源咧嘴一笑:「不過我也不差,從這裡一直到那曲金廟,所有正在重建的桑煙系寺廟又被我拆了一遍。算起來也是五座,大家打了個平手。」
聽到這話,李鈞和馬王爺對視了一眼,心頭都是一樣的困惑。
這個人是不是腦子裡缺根弦?
不過張嗣源說的話,倒應該不假。
畢竟這些寺廟之前就是被他拆了一遍。
「雖然咱們帝國有句話叫父債子償,但兩位應該不至於想拿我泄憤吧?」
張嗣源迎著李鈞和馬王爺古怪的目光,笑道:「能不能給個機會坐下聊聊?」
李鈞抬手拍了拍身邊的一塊碎石。
「位置能給,但我怕你不敢坐下。」
「這有什麼不敢,蘇老爺子那樣的英雄人物帶出來的人,難道會言而無信?」
張嗣源撩起長衫前襟,大步走來,竟真的在李鈞身邊坐下。
「你是真不怕我弄死你?」
宰過那麼多儒序,李鈞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人物。
「據說那位張首輔可就你這麼一個兒子,我要是殺了伱,他應該會很難過吧?」
「難過?那我可不敢奢望。」
張嗣源搖了搖頭,「而且在儒序里,最不值錢的可就是兒子了。」
「你和那些門閥子弟可不一樣。」李鈞凝視著對方的眼眸。
「這一點確實不一樣。他們可都是孝子賢孫,個個溫良恭儉讓,寧願殺自己的兄弟,也不會忤逆自己父親。」
張嗣源神情鄭重,煞有其事的點著頭:「我應該算是個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