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夢破見真武(三)

  武當山腳,仙門殿。

  說是『殿』,實際上只有一尊老舊神像和一間磚瓦破房。

  負責的事情也很簡單,清理山門牌坊和上山的石階,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事務。

  原本住在這裡的,是幾名道基都快凋敝的灑掃老道,也因為這次天降橫福,得以調入其他的宮殿,安享晚年。

  只留下趙衍龍一人,成了這仙門殿的殿主。

  昔日降魔殿長老的隨口感慨,如今倒也算是一語成讖。

  叢生的荒草中有一條新開出來的小道,兩扇貼著嶄新門神畫像的木門立在林間。

  堆著積雪的屋檐下掛著桃符,上種著炊煙。

  料峭的寒風中,趙衍龍忙的一頭大汗,昔日梳理妥帖的髮絲從道冠中溜了出來,就掛在額頭兩邊。

  偏僻寂靜的環境,讓門外漸近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

  照看著泥爐火候的趙衍龍轉頭看去,見對方全須全尾,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定。

  「回來啦。」

  「回來了。」

  從蘇州府返回的陳乞生,穿著一身素淨道袍,就站在門外。

  背上沒了那柄鋒利的飛劍,袖中也沒了丹藥和符篆,不過兩隻手裡卻不是空空如也。

  這次下山執行任務,趙衍龍讓他記得帶些蘇州府的特產回山。

  蘇州府很繁華,好東西多到根本數不清。

  可陳乞生帶回來的,卻是兩瓶觸犯門規的明酒。

  「快把東西放下,準備吃飯。」

  趙衍龍指著爐上燉著的砂鍋,挑了挑下巴,得意笑道:「我從灶神殿裡順的好東西,這可不是農序調配的那些破爛玩意兒能比的。」

  似曾相識的話語,勾動往昔的回憶。

  陳乞生點頭笑道:「好咧。」

  一張木桌,兩把長凳。

  砂鍋里的燉肉冒著騰騰熱氣,卻擋不住飄落的細碎雪點。

  「您老也別嫌棄,我這兒環境暫時只能這樣,您先將就吃著。等以後有機會,弟子一定好好孝敬您。」

  趙衍龍點燃三炷香供上神台,又放上一碗肉和一瓶酒,躬身一拜,這才轉身走進院中,坐進長凳。

  「吃!」

  師兄弟二人同時舉箸如飛,很快便將一砂鍋的燉肉吃得乾乾淨淨。

  整個過程沒人說話,只有頭頂落下的雪花越來越大。

  「為什麼?」

  陳乞生放下筷子,抹了把嘴,終於開口問道。

  「年關法會的時候,我和一群混的不怎麼樣的師兄弟們坐在一塊,聽他們發著牢騷。有人說,現在山下的形勢越來越緊張,流血衝突越來越多,降魔殿以後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趙衍龍埋著頭盯著面前的空茶杯,緩緩說道:「我留了個心眼,專門托人四處打聽,到處收集情報。最後我發現,真相遠比那人說的更加嚴重。」

  「朝廷里,儒、道、佛、法、兵等序列抱團聯手,連皇室也有下場站隊的意思,武序已經被徹底孤立。在地方上,也是衝突不斷。武序在檯面上吃了虧,便在台下下狠手,麾下的各大門派幫會不斷找藉口伺機尋釁,打擊報復。」

  「你這次去蘇州府應該也能看得出來,武序的人下手很重,用的藉口也是極其荒謬。而且秋雨觀的事情已經不再是偶然的例,而是隨處可見的常態。武序橫行數百年,兩隻手沾滿了各家各門的血。新仇舊恨的累積下,遲早會爆發一場席捲整個帝國的大戰。」

  「咱們武當如今被人捧成了唯一的『道門祖庭』,背後是什麼用心,我想長老們也應該明白。可明白了又有什麼用?難道讓武當對那些小門小觀的求援置之不理?不可能的。」

  「道門祖庭是武當門徒的信仰所在,也是老派道序的道心所在。武當這時候要是退了,山門也就垮了。眼下我們已經是騎虎難下,而降魔殿又是武當劍鋒,戰事一起,首當其中的便是師弟你這樣的道武精銳。當然,遲早也會輪到我這樣的廢物。」

  「所以.」

  趙衍龍話音頓了頓,「我想辦法將你和我調出了降魔殿。師弟,這次是我自作主張,你要是想罵的話」

  「師兄,我問的為什麼,不是這件事。」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伸進趙衍龍低垂的視線,傾斜的瓶口將酒斟滿空蕩的茶杯。

  「我想問的是,那些人為什麼願意幫我們?你付出了什麼代價?」

  晃動的目光看著杯中泛起的漣漪。

  趙衍龍猛然抬頭,定定看著陳乞生:「師弟,你當真不生我的氣?」

  「能有你這樣的師兄惦著我,記著我,對我來說,簡直好得像是做了一場夢。我不生氣,只是怕夢會醒。」

  陳乞生站起身來,雙手端起茶杯捧到趙衍龍面前,臉上是發自內心的快意笑容。

  「師兄,這杯酒,我敬你。」

  從當年玄岳觀到如今的武當山,趙衍龍眼裡的師弟一直以來都副冷冰冰的樣子,對什麼事情都漠不關心,只喜歡修煉,不停的修煉。

  那副廢寢忘食的架勢,就跟有人在他身後拿著刀在不斷的追趕一樣。

  從小到大的記憶里,像今天這樣的笑容,趙衍龍只看見過兩次。

  一次是現在,另一次則是在玄岳觀的禁閉室。

  時過境遷,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這一盆自己親手燉的肉。

  「看來伱小子是真喜歡吃肉啊,每次只有見到肉才會笑得這麼開心,算個哪門子的道士?」

  本來趙衍龍已經做好了被唾罵的準備,甚至想過師兄弟兩人可能會從此形同陌路。

  就算陳乞生想殺了自己,趙衍龍也覺得合情合理。

  畢竟他這麼做,等同於是親手掐斷了陳乞生的大好前程。

  可面前這杯酒明明還沒喝,卻已經讓趙衍龍覺得肺腑間一片滾燙,滿腔酣暢醉意。

  「你放心,師兄我現在就是兩袖清風,一身空空,哪兒還有什麼值得別人圖謀的東西。」

  趙衍龍接過酒杯捧在手中,笑道:「最多是背上點難聽的罵名。不過我這種人在山上本來就沒什麼好名聲,所以這次不止沒虧,反而大賺一筆!」

  陳乞生去接話茬,雙眼平靜的看著趙衍龍。

  「你小子這是什麼表情?行了,就是幫別人做了點丹藥生意,不是什麼大事。」

  陳乞生皺著眉頭:「用的是你的名義?」

  「嗯。」趙衍龍輕輕抿了一口酒,瓮聲瓮氣道。

  「倒賣丹藥,這是門中大忌,會死人的!」

  趙衍龍語氣輕鬆道:「這山上多的是人這麼幹,沒人會去計較的。」

  「那是以前。如果各大序列真的打起來,風向立刻就會改變,到時候宗門肯定會動手清算!」

  「等真到了那天再說唄。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就是被逐出武當嘛。」

  趙衍龍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事情已經做了,你也不用擔心了。就是以後這日子恐怕會比以前還要難過,咱們師兄弟有得熬嘍。」

  「師兄,你是想要叛出武當嗎?」

  陳乞生沉默良久,突然開口問出一句駭人聽聞的話語。

  趙衍龍去拿酒瓶的手猛然一抖,壓著嗓子怒道:「道祖在上,說什麼胡話呢?!」

  陳乞生之所以會突然這麼問,是因為眼前的趙衍龍,跟日後自己認識的趙衍龍,簡直判若兩人。

  在夢境中,趙衍龍可以為了保命而不顧名譽,甚至斷送自己的修道之路。

  可現世中的他,卻在武當覆滅之後,甘願成為一座隨時可能被人刨掘的『活墳墓』,將諸多師兄弟的英魂養在自己的洞天之中。

  這樣的舉動,無異於終日背負著一座沉重的山巒在前行。

  為了維持洞天的運轉,趙衍龍不得不冒著巨大的風險奪舍加入龍虎山,挖空心思去爭奪一切可用的資源。

  陳乞生想不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促使趙衍龍的性格發生了如此大的改變。

  又或者.

  在這場夢境裡,趙衍龍扮演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陳乞生默了片刻,接著問道:「師兄,你當初為什麼篤定要加入武當?」

  「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一直問這些奇怪的問題?」

  趙衍龍眉頭緊蹙,卻還是如實回答:「因為我出生在武當的基本盤啊,而且咱們玄岳觀就是武當的分觀之一,不加入武當,那我能去哪兒?」

  沒待陳乞生繼續開口,兩人腰間的令牌同時發出一陣顫動。

  光線投射而出,交織出一道從天柱峰頂降下的法旨。

  硃砂寫就的內容,威嚴中透著一股肅殺。

  【蜀地楚烏門被滅】

  陳乞生看見開頭這一行字,眸中目光頓時一凜。

  天下分武,開始了。

  「吼!」

  悽厲的吼聲中,一隻巨大的羽翼砸入海中。

  漆黑的海水染上一層暗紅,讓身處其中的人越發感覺壓抑和沉重。

  鄒四九翻身落回自己的樓船之上,身上的赤色甲冑到處可見腐蝕的痕跡,胸口處一條從肩頭拉到腰部的傷口更是駭人,裂口處的甲片呈現融化狀,竟無法癒合。

  掀動的海浪將船拍的左搖右晃,鄒四九腳下如同深坑,身影巋然不動,目光冷冷的看向前方。

  一條龐然巨蛇立在海中,光是探出海面的部分軀體便足有數十丈長,身背原本兩對羽翼被鄒四九斬掉一對,鮮血淋漓,氣勢卻越發猙獰凶戾。

  一方手中掌握更多的『後門』,一方是有墨甲從旁輔助。

  這場陰陽序四之間的搏殺,暫時看起來是勢均力敵。

  但鄒四九和公孫爻心頭都清楚,今日兩方都不可能善罷甘休。

  因為那頭夢境海獸散發出的波動越來越強烈,宛如石片崩裂的噼啪聲響更是不斷在兩人耳邊響起。

  這表明,趙衍龍洞天中的夢境輪迴已經進行到了最後的尾聲高潮。

  等到夢境結束之時,整隻海獸便會徹底崩潰。

  屆時,趙衍龍和他記憶中關於武當的一切也會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鄒四九,你現在將陳乞生的意識抽出來,把洞天交給老夫,東皇宮還能給你一條活路。否則從今往後,陰陽序將再無你的立足之地!」

  公孫爻急躁的吼聲響徹這片海域,扭動的軀體掀起更加狂暴的浪潮,朝著四面肆虐席捲而去。

  可如此震撼的場面,卻突然撞入一聲粗野無比的叫罵。

  「去你媽的老王八蛋,還給老子一條活路,今天是你不可能有活路!」

  鄒四九低頭撫摸著身上的甲冑,心疼的眼角直抽。

  「連我老婆你都敢打」

  錚!

  鄒四九雙手握住長槍,橫眉怒目,一身氣勢越發昂揚彪悍,沖霄而起,將頭頂盤踞的雨雲衝出一個巨大的空洞。

  「陰陽方士,黃粱主人」

  宏大的誦念之聲如雷聲滾動,公孫爻蛇軀舞動,仰天發出暴怒嘶吼。

  「冥頑不靈,老夫今日就吞了你的命,滅了你的運!」

  「陰陽方士,黃粱主人」

  同樣的開頭祭詞,無形的力量充斥這片海域。狂風駭浪之中,各種攝人心魄的壯觀異相紛至沓來。

  「吾名公孫爻,以陰陽序四莊周蝶之名,築四海八荒,引山海夢獸!」

  幽海之中升起一輪皎潔大月,拔天接地的蠻荒山巒浮現公孫爻身後,猙獰的蛇軀越發龐大,鱗甲森然,一隻獨角貫出頭顱。

  「吾名鄒四九,以陰陽序四莊周蝶之名,焚燃後門,覆滅八方!」

  甲板之上,鄒四九手中的長槍散發出熔岩紅光,竟緩緩化為赤紅的鐵水,凝聚在他的雙拳之上。

  「武序蘇策,來!」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暴喝出口,鄒四九口鼻立時溢流出猩紅的血線,眼中緊縮瞳孔剎那間擴散開來,眼底暴現出刺目的精光!

  咚!

  樓船吃水猛然往下一沉,鄒四九的身影破空而出,炸開接連不斷的刺耳爆音!

  「死!」

  公孫爻厲聲嘶吼,海水倒卷如一道天穹升起,額間獨角纏繞湛藍電光,須臾間激射而出。

  砰!

  橫亘天地之間的水牆轟然炸碎,暴雨如注,將海面轟打宛如沸騰。

  粗壯的雷光撞上裹著熔岩赤芒的拳鋒,根本無力阻擋,被摧枯拉朽擊散。

  「鄒爺我今天剮了你!」

  鄒四九渾身纏繞著細碎的電弧,冷冽的光芒照亮他眼中濃重的凶戾。

  心神驚駭的公孫爻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打過他的老婆,竟會讓對方如此悍不畏死的與自己拼命。

  吼!

  蛇口怒張,蒼白的獠牙鋒利如刀,意欲洞穿敵人的軀體。

  鄒四九擺身一拳將獠牙從中砸斷,反手抄起半截斷裂的尖齒,狠狠捅進蛇軀之中。

  身軀甲片翕張,勁風涌動之中,鄒四九的身體猛然下墜,拽著那枚獠牙一路剖皮割肉。

  說過要剮了你公孫爻。

  ωωω▪ тTk an▪ ○

  鄒爺我必須辦到!